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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见欢转瞬变冷的神情上看,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沈不渡也没料到凤策会突然过来,笑说:“我正想去找你呢。怎么自己来了?”
“昨日你说要在靖平界待一段时间,正好我也无事可做,不知阿渡愿不愿意收留我?”凤策似乎看不见谢见欢越发寒冷的眉眼,只笑吟吟看着沈不渡问。
“收留你?”沈不渡忍不住笑,“你埋汰我呢。”
“真的。属下我都撵回去了,飞鹿也借走了,你再不要我,我可就没处可去了。”
任谁都知堂堂飞凤阁主是在瞎扯,但他这么说,就是有意与沈不渡同行了。即是多年好友,又是个强有力的帮手,沈不渡自然没理由拒绝。
他偏头看身侧的谢见欢,目露询问之意。
谢见欢压下心头的火气和无力,低声道:“一切听师父的。”
再克制,也没能藏住声音里细小的气馁和失落。
沈不渡借着身体的遮掩,悄悄地用小指勾了一下谢见欢的小指,一触即分,像一阵错觉的风,却莫名带着安抚的意味。
谢见欢心脏不争气的“咚”了一下,神色总算缓和了几分。
凤策好像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谢见欢的存在,笑了笑道:“许久不见,谢公子的修为似乎又精进了不少,倒是不用你师父替你挂心了。”
虽是夸奖,但这话好像把自己和沈不渡放在一起,平白让谢见欢矮了一辈似的,怎么听怎么别扭。
谢见欢直视对方,冷冷扯了扯嘴角:“阁主隐居世外,不问红尘,没想到还有功夫关注在下,真是意外。”
暗地里的意思就四个字:关你屁事。
沈不渡:“……”
说来也怪,这两个人从第一次见面气场就不太合,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在他们身上完全无动于衷,每一次见面都心照不宣的无视对方,但像这样夹枪带棒的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
也不知道火药味怎么突然就这么浓了。
沈不渡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个人,不得不出来缓和气氛。他问谢见欢:“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咱们接下来去哪?”
关于天魔晶,沈不渡并未向凤策透露,并非不信任,而是事情太危险,在查出端倪之前,他不想把太多人牵扯进来。
他只对凤策说不想太快回上灵,在靖平体验一下风俗民情也不错。凤策也是人精,他不说真正原因,对方自然不会追问。
谢见欢:“兰海古郡。”
兰海古郡名副其实,东边依傍着兰海,在几百年前的天魔侵略中也幸运的未受波及,因此历史悠久,街道墙瓦都带着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是一个很有古时韵味的小镇。
除此之外,还有个传说,说兰海中有鲛人,眼泪可化珍珠,与其一遇可涨百年修为,早些年曾有不少人来探寻,但都空手而归,于是也渐渐成了无稽之谈。
古郡封闭朴素,不像青城那样的大城池,没有名声远播的书院,没有宾客云集的酒楼,也没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因此来这里的外地人不多,沈不渡他们仨走在街上就有些显眼。
凤策拿出三个戒指:“这是易容戒,面容不会变化,但外界看我们会变成普通的模样。”
这比易容术方便多了,沈不渡欣然接过,又把凤策递过来的另一个给谢见欢。
戴上后谢见欢才发现,凤策和沈不渡的戒指是红的,看上去像是一对儿,而他的是绿的,尤其在那抹红的映衬下,简直绿的发光。
凤策笑的很无害:“谢公子不喜欢?”
“哪里。”谢见欢带着讽刺,“阁主真是有心了。”
沈不渡:“……”
他突然觉得带这俩人同行是个错误决定。
但后悔也已经晚了,沈掌门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那个,前面好像有卖吃的。”
时近黄昏,古郡上的青石板染上一层多情的橘红。小街两侧的摊贩也零零落落,人间烟火香淡淡飘散,映衬着天边柔和的晚霞。
沈不渡本来是随口一说,走近了才发现有一家卖桂花艾草团。他不喜甜食,但桂花艾草清香不腻,是他上辈子很喜欢的小食之一。
吃东西能堵住嘴,沈不渡正想让摊主包上几个,冷不防一侧传来女声尖锐的斥责:“别买她的花,脏!”
声音不小,周围许多人都闻声看过去。只见卖桂花艾草摊位旁边是一个卖花女,挎一个竹篮,里面满满一篮荷花。漂亮是漂亮,但从清晨放到黄昏,已经失了水分,看上去有些蔫了。
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看着喜欢,伸手去拿花,却被自己的娘亲一把拉住。女童不懂事,脆生生问:“娘,为什么说脏呀?”
“不守妇道的女人,能不脏么?”那娘亲嫌恶的看了卖花女一眼,拉着自己的孩子几步走远了,好像生怕沾上什么晦气似的。
女人说的并不避讳,其他镇民都听见了,却无人替卖花女说话。卖花女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低头一声不吭,纤细的手指却紧紧攥住了竹篮边缘。
沈不渡放下艾草团,走向那卖花女。
“姑娘,花怎么卖?”
卖花女一怔,抬起头来,只见面前是个面容平庸的陌生男子,但仪态极好,笑起来眉眼很温柔。她许久没被人这样温和对待过,有些局促道:“花已经不新鲜了,公子要的话,三文钱都拿走就好。”
沈不渡于是都要了,掏钱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宝器和灵石,没有凡人通用的货币。正发愁时,谢见欢默默上前,将一缗钱放在卖花女竹篮里。
沈不渡纳闷:“你哪来的钱?”
谢见欢:“提前准备的。”
他心细,知道在靖平界行走少不了和凡人打交道,因此早用专门的商行用灵石兑换了银钱。
卖花女惊的脸都白了,这一缗钱相当于一千文,这公子也未免太大方了些!
她急急推拒,谢见欢只道“没零钱,收着”,她便为对方气势所震,只能愣愣抱着空掉的竹篮,望着三人远去了。
沈不渡抱着满怀的花,施了个小法术,蔫答答的花儿就重新昂起头,变的饱满水灵。他挑挑拣拣,把几支开的正好的粉荷抽出来,随手用根布条扎成一束,带着戏谑递给谢见欢:“桃花姑娘,时下没有桃花,送你几支荷花,可还满意?”
洁白与浅粉的花瓣密密挨着,像少女含羞带怯的微笑,金黄色的花蕊挂着水珠,散发着阵阵清香,仿佛在夏日水岸拥抱了一整个荷塘。
谢见欢心乱的不像话,看着沈不渡含笑的眼眸,知道对方是在取笑自己曾经假扮成姑娘。
可他虔诚的伸手,接住了那捧开的正好的荷花,手指在花瓣掩映下轻轻相碰,不动声色地染了满手芬芳。
“谢谢师父。”他搬出一脸惯常的镇定,竭力不让自己忘形,“……我很喜欢。”
凤策淡淡看着两人,他们的话他听不懂,似乎是只属于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沈不渡把剩下的花扎成一束,笑眯眯地递给凤策:“不厚此薄彼,这是你的。”
凤策轻笑一声,问:“你知道你此时像什么吗?”
“什么?”
凤策意味不明道:“像个大街上四处留情的薄幸郎。”
沈不渡哈哈一笑,随手将剩下的一截花枝当狗尾巴草叼了,不甘示弱的反呛:“得了吧,谁敢惹你们这种‘姑娘’?”
夕阳落的更深,将三人的身影拉长。三个大男人两个抱着花,在镇民奇异的目光中气定神闲的走在路上。
“啊,忘了卖桂花艾草团了!”
“我回去买。”
“别了别了,也不是那么想吃……今晚住哪儿?这镇上好像没有客栈。”
“借宿吧,实在不行,方才路过我见有个闲庙,可以凑合一晚。”
……
——
姚洁拿着空花篮往家里走。
虽然在街上站了一天,浑身骨头都透着酸疼,但她此时的脚步很轻快,不是因为赚了以往一个月也赚不到的钱,而是因为买花的那三位公子并未因那些闲言碎语而对她露出鄙夷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她看了有两个多月,起因是她帮了一个路过的外地人。
那人似乎是传说中的修仙之士,受了伤落难到这个小镇上。镇子向来保守,不欢迎外地人,连医馆都找借口不愿为他诊治。
她当时在街上卖完了花,本来要回家了,可看见那个被从医馆里赶出来的男人,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那男子走到一半果然撑不住,昏昏然要倒下,她连忙上前,将对方搀到一座废弃的庙里,跑回家拿了药,帮男人处理了伤口。
男人伤的重,后来昏迷过去,她不放心,于是在庙里照顾了对方一晚。第二天男人伤势好了许多,给她留下了一定银子就离开了。
她也回了家,本以为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善事,没想到仅仅过了几日,却发现镇子上的人看她的眼光变了。
“听说了没?姚家姑娘和一个野男人在庙里厮混,被人看见了。”
“啊?怎、怎么会有这种事?姚洁那姑娘不是还未许人家吗?”
“所以才说她不知廉耻嘛!小小年纪就和不知来历的男人勾搭,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教的。”
“对了,我还听说,那个男人年纪不小,怕是个有家室的……算了不说了,我说着都嫌丢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干出这种脏事的……”
于是莫名其妙的,她成了所有人口中“勾引有妇之夫、在野庙里和男人厮混的□□”。
她才十七,向来乖巧听话,从未做过逾矩之事,突然被人传成这样,心里又惊慌又委屈,急忙向别人解释不是这样,并告诉他们那天发生的实情。
可人们不信她。
“无缘无故,你救一个陌生人干什么?”有人嗤笑,“别狡辩了,有人都亲眼看见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不觉得羞耻呢?”
任她如何解释,人们只愿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只有娘亲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并对她说人在做天在看,那些胡说八道的人一定会遭报应。
她回到家,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头发花白,一只眼已经睁不开。
父亲早年病死,母亲的一只眼是在那时哭瞎的。
“没吃饭吧?给你留了粥。”母亲听见她回来,脸上漾起笑容。
她脆声应了,去院子里打水洗手,院门敞着,她瞥见几个五六岁的幼童在门外坐着,似乎在往里张望。
姚洁拿了几块糖走出去,笑着问几个孩子:“在这做什么?要买花吗?”
一个男孩吃着她给的糖摇头:“我们在打赌,看你今天晚上出不出去。”
姚洁不解:“为什么要打赌?”
另一个女孩说:“我娘说她看见几个陌生男人往镇子庙里去啦,说你晚上一定会过去,说你要去卖呢。”
女孩根本不知道“卖”是什么意思,稚嫩的童音带着天真无邪,听起来格外残忍。
姚洁僵住了,她呆呆的站在原地,手里没发完的糖块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几个小孩仍毫无察觉的说着话:
“我娘也这么说,还说这个女人不知检点,让我离她远一点,不要被带坏。”
“可是姚姐姐很好啊,还总是给我们糖吃。”
“但大家都这么说她啊。”
孩子们一想,也对哦,她不坏的话,大家为什么要说她呢?
他们抬头一看,见面前的女人一脸惨白,两颗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在暗夜里瞧着分外吓人,好像哪里冒出来的幽鬼。几个孩子被吓着了,纷纷扔下手里的糖块,哭喊着逃跑了。
姚洁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她知道自己今晚无论出不出去,明天一定都会有新的传言响起。
她这辈子,注定洗不干净了。
只是可怜那几个心善的过路人,要被她连累了名声。
夜愈发深了,姚洁母亲的眼不好,点着油灯也看不见了,终于放下鞋垫去睡觉。
姚洁来到母亲窗前,怔怔看了一会儿,把今天卖花得来的一贯钱放在母亲枕边,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子。
暗夜里只有风声刮过,呜呜咽咽,像怨魂绝望不甘的哭声。
她走到井边,惨然一笑,闭眼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