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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魏惠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
负责宫值翻牌的宫宰走进来,端着一堆后、妃的牌子。
宫宰挑出一个牌子,小声禀道:“王上,按照轮值,今宵该歇于燕妃宫,时辰已到,燕妃这在恭候呢!”
魏惠王似是没有听见。
宫宰将燕妃牌子收起,声音更小:“各宫室的牌子老奴全都带着,王上欲幸何宫何室,请翻牌!”
魏惠王翻了个身,给他个背。
宫宰又要说话,毗人咳嗽一声。宫宰退出。
魏惠王复转过来,仰躺着。
毗人笑道:“王上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魏惠王忽地坐起:“你说实话,申儿近日都在忙什么呢?”
毗人吃一怔道:“臣??不晓得呢。”
“听说他总是朝市井里走呢?”
“王上,”毗人轻声说道,“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魏惠王闭目有顷,面上松和下来:“果真这样就好了。你可访查一下,看看他都体察了什么民情!”
“好咧,臣明日就使人访查。”
“还有,进早膳时,叫申儿也来!”
“好咧!”
翌日晨起,毗人在前,太子申在后,脚步匆匆地赶向御膳房。
太子申小声叫道:“内宰?”
毗人顿步,回头,拱手:“臣在!”
“父王召申,真的只为早膳?”
“是哩。”
“父王问过你什么没?”
“问过了。”
太子申表情紧张:“父王问你什么了?”
“问殿下是否常到市井里走动?”
太子申盯住毗人,额头汗出:“你??怎么回的?”
“毗人回的是,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太子申拱手:“谢内宰成全!”
毗人冲他一笑,礼让:“殿下得走快些,辰光到了,王上在候你呢!”
二人赶到御膳厅,魏惠王果已候坐。
太子申趋前,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笑了下,指对面席位:“申儿,坐下用餐。”
太子申忐忑坐下,迟迟不敢提箸。
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不及咬嚼就一口吞下,因咽得过急,蛋卷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伸着脖子,面红耳赤。
毗人端过一杯清水,服侍太子申喝下。
“呵呵,”惠王扑哧笑了,“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气,回他一笑:“回父王的话,是儿臣饿了,吃得急些。”
“申儿,自今日始,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不无吃惊地望着惠王。
惠王略显诧异:“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以指叩案:“儿臣谢父王厚爱。”
惠王向他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申儿,吃吧。”
太子申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请。”
惠王夹起鸽蛋:“呵呵呵,申儿这只鸽蛋,父王吃了。”便将鸽蛋一口吞下,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见惠王对他方才的慌急这般回应,太子申心底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惠王递过丝绢:“申儿,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接过手绢,擦干泪,埋头吃饭。
早膳过后,惠王、太子申在石径上信步漫走,毗人跟在后面。
惠王边走边问:“申儿,听说你近日常在市井走动,可都见了什么稀奇?”
太子申也早想好了应对:“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
“是何奇人,说给寡人听听。”
“申儿若是说了,只怕父王会笑掉大牙。”
惠王来劲了:“哟嘿,快说,快说,为父等不及了!”
“此人赶了五辆牛车,车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书简。此人一到安邑,就将五辆牛车一字儿停在东市,在车辕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观物十事,真叫个惊世骇俗呀!”
“观物十事?十个什么事儿?”
“第一事,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第二事,深千里,无厚;第三事,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第四事,物方生方死;第五事,万物皆同皆异;第六事,宇宙无穷亦有穷;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来;第八事,连环可解;第九事,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王思忖良久,看向太子申:“对这十事,你作何想?”
“儿臣想不明白,向他讨教,他讲出许多道理,儿臣不服,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那人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儿臣??”太子申略顿,干笑,“不得不服了!”
“呵呵呵,服就对了。你说的这人,当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盯住惠王:“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子名叫惠施,治名实之学,三年前在齐国稷下与一个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公孙龙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天下的铁嘴,竟然败给了惠子,可见惠子学问精深哪!”
“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惠王长叹一声:“唉,申儿呀,你该明白,这个家不好当呀!坐在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掂量柴米油盐,也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游学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你知会惠子,就说寡人近日抽个机缘,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太子申兴奋道:“儿臣一定知会惠子。”
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还有一事,寡人这想听听你的主张。”
“儿臣恭听。”
“自白相国辞世,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务诸事烦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个就是了。”
“申儿呀,选相拜将是邦国大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已有合意人选了吧?”
惠王苦笑:“唉,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推举陈轸,朱爱卿反对。朱爱卿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他们这般互扯,倒让寡人难断,想听听你有何举荐。”
“儿臣听人说起过公孙衍,说是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公孙衍跟从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有顷,“儿臣记不起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是何才具,父王召他一问便知!”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朝毗人招手。
毗人赶前几步。
惠王吩咐道:“你亲去访查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毗人拱手:“臣遵旨!”便转身就走。
太子申叫住他:“内宰?”
毗人顿住。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给他道:“本宫捡到一片竹简,听说是公孙衍写的。内宰早晚访查时,可顺便还他。”
毗人心领神会,纳入袖中,拱手:“谢殿下引见!”
从使馆回来,陈轸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耳畔一直萦绕着公子疾的声音:“陈兄若有此意,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陈轸忖道:“若能除去公孙衍,且是由秦人除去,当然是好,我陈轸怎么说都是嘴。可??他们怎么除呢?会不会他们没有把人除去,反倒泼我一脸脏水?秦国之事,尤其是甘龙的事,秦公想必看我不爽,万一他们是为此报复我呢?无论如何,我得有所警觉才是!”
翌日清晨,陈轸起得迟些,走到后花园时,戚光的一套拳法将要打完。
陈轸歪头欣赏一时,轻轻鼓掌。
听到掌声,戚光收住势,迎上道:“主公!”
陈轸伸给他个拇指:“有长进!”
“是主公教导有方!”
“有个动作还得再练!”
“哪个动作,请主公示教!”
陈轸扎下架势,打出一个摆腰:“就是这个,是甩腰,不是甩胳膊!你要以腰带动胳膊发力!”
戚光连打几次,陈轸满意,点头。
戚光鞠个大躬:“老仆谢主公指点!”
“呵呵呵,本公不是来指点你的,是有桩急事。”
戚光敛神:“老仆敬听吩咐!”
“不瞒你说,眼下又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语气坚定。
“咦,你为何这般肯定?”
“王上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座,且让主公坐在相国位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呵呵,”陈轸笑了,“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岔巴?”戚光问道。
“是哩。”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
“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那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别人,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要给自己留足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给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
戚光吧咂几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须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能干的泼皮游荡在公孙衍的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
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走过来。瞧那样子,此人似是从未来过,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就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
公孙衍趿拉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
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点头:“仁兄是??”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
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给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此物确为在下所有,几日前不小心丢了,幸遇仁兄,多谢多谢!”
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
毗人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有一不当之请,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读了简上文字,颇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一阅其他竹片,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些竹简不过是在下信手乱写,仁兄既有雅趣,就请寒舍雅正!”公孙衍打开柴扉,伸手礼让。
毗人连连拱手:“谢谢,谢谢!”走进院中。
二人来到正堂,见地上摆着一大堆竹简,看得毗人两眼发直。
公孙衍显然仍在书写,几案上摆着空简与蘸在墨水里的羽笔。
“仁兄请坐!”公孙衍指着一块残破的席子礼让道。
毗人就如没有听见,蹲在地上,拿起一册阅读起来。
毗人读完一捆,拿起第二捆。
公孙衍坐在案前,秉笔不写,眼角时不时地瞄他一眼。
许是蹲得累了,毗人席地坐下。
公孙衍起身,走到院中,从灶房里倒出一碗凉水,摆在几上:“寒门困顿,没有好吃好喝,只有凉水一碗,仁兄请便!”
毗人真也渴了,接过凉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碗,揖道:“谢先生的好水!”又指地上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杂务在身,不能一览全书,细细赏读。在下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想把这些竹简带回家中,借阅数日,细细赏读,不知妥否?”
公孙衍略作迟疑:“这??”
毗人略略一想:“你看这样如何?在下先借一册,赏毕即行奉还,另换一册。”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押物。”
公孙衍拿起玉佩,递还给他:“在下胡思乱写,仁兄不嫌聒噪,拿去读就是。”说着拿绳子扎起两捆,共是四册,“只是这些物事太重,仁兄不便携带,可暂拿四册。待仁兄读毕,倘若不嫌烦冗,有心续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先生慷慨赠阅!在下告辞!”说着提起两捆竹简,转身出门。
公孙衍送至院门柴扉,挥手送别。
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大步离去。
望着毗人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疾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扭头望去,见一人从车上跳下,朝驭手略一摆手,驭手挥鞭,驱车马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公子疾。不过,他也换作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老货的商贾。
公子疾走到公孙衍门口,朝公孙衍打个揖道:“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敢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
“在下就是,仁兄是??”
公子疾又是一揖:“在下秦矢,久闻先生大名,素慕先生高义,冒昧相扰!”
“仁兄客气。”公孙衍还礼道,“在下与秦兄素昧平生,秦兄登门,敢问有何见教?”
“在下好古,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所佩,后赐功臣伍子胥。在下甚喜,但心有忐忑,听闻先生识剑,特此求教,有扰先生清静了!”
公孙衍淡淡一笑:“在下愿意一睹!”礼让,“寒舍请!”
公孙衍将公子疾引至正堂,分主宾坐下。
公孙衍倒上一碗凉水:“秦兄,请用水。”
公子疾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过大碗,如品茗一般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啧啧啧,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公子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双手递给公孙衍。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
公子疾盯住他,目光征询:“公孙先生,此剑如何?”
“赝品。”
“啊?”公子疾大吃一惊,急道,“先生再审审看,在下出到百金,方才购得此剑,不可能是赝品!”
“秦兄请看,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公子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望到院中有个石案,公子疾跨前一步,举剑砍去,石案现出一道白痕,剑却一断两截。
公子疾啪地扔掉断剑,悔恨交加:“果是赝品!唉,在下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受此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连吴钩之面也难觅见。世间人情,唯此难堪耶!”
公孙衍淡淡一笑:“秦兄若想见识真正的吴钩,倒也不难。”
“哦?”公子疾先是惊喜,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走到墙边,取出白圭赠送的属镂之剑,置于几上:“请看此剑。”轻轻一抽,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公子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哪!”
“这才是属镂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给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公孙衍持剑走至石案前,挥剑劈下,石案一角被削,剑完好无损。
公子疾拱手:“公孙兄,此剑肯脱手否?在下愿出千金!”
公孙衍收起剑,拱手还礼:“此为先师遗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会卖!”
公子疾再一拱手,赔笑:“在下无知,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秦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
公子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为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秦兄自便。”
公子疾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公子疾读过几片,肃然起敬,赞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放错地方了。”
“依秦兄之见,该当放于何处?”
“该当放于君上案前,化作旨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子疾瞟他一眼,慨然叹喟:“唉,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公孙衍又是一声轻叹:“唉,在下心事,秦兄尽知矣!”
公子疾放下竹简,抱拳:“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公子疾微微一笑,再揖一礼,朗声:“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公子疾走出几步,瞥见摆鞋摊的丁三,已明就里,再次回头,朗声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魏宫御书房里,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满载而归,将两大捆竹简搁在地上。
惠王看看毗人,又看向竹简,略显吃惊。
毗人跪叩:“臣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为何物?”
毗人起身,解开,取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拱手道:“禀王上,这是公孙衍近日在写的《兴魏十策》,臣特意借回四策,供王上御览。”
“《兴魏十策》?你可看过?”
“臣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王上审评。”
魏惠王摊开一册,刚看两行,精神为之一振,遂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埋头细读起来。
毗人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向晚时分,丁三返回陈轸府,将公孙衍家的事情大致向陈轸讲了一遍。
陈轸惊愕道:“说说前面那人?”
“他走走停停,一路打探公孙衍家,上前叫门,与公孙衍寒暄几句,看样子并不熟。后来二人进屋,他在公孙衍家足足待有一个多时辰,一手提溜一捆竹简出来,一路走到胡同口,有辆很漂亮的车马在候他。他坐上马车,一路驶去,我们一路狂追。”
陈轸急切问道:“后来呢?”
“马车停在王宫后花园的宫墙外面,那儿有道后门。那人跳下车,提上两捆竹简,径直进去了。”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不年轻,但也不见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净,眉清目秀,没胡须,长得像个娘们,看上去像个寺人(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忐忑道:“主公?”
陈轸回过神来,陡然问道:“丁三,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你可看清爽了?”
丁三语气坚决:“回禀主公,他就从小人跟前过,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是刚串起来的。”
“晓得了。”陈轸摆手,“去吧,继续盯他!”
丁三拱手:“小人遵命!”退出。
戚光不无忧虑道:“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早就弄清底细了,这是要在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坏主公大事哩!”
陈轸陡然想到河西,打个寒噤:“不是元亨楼的事!备车,秦使馆驿!”
天色黑定,秦使驿馆大门外,一阵车马声响。
门卫禀报,公子华对公子疾道:“陈轸来了!”
“我先洗澡,你唱上半场。”公子疾转身入内。
“好咧!”公子华转身迎出,对陈轸拱手道,“不知上卿光临,嬴华迎迟了!”
陈轸还礼:“早说来看看你们的,不想公务烦冗,抱歉抱歉!”
公子华礼让:“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陈轸问道:“上大夫呢?”
公子华应道:“后晌出去,跑出一身臭汗,这在浴盆里泡着呢!”
“疾公子辛苦!”
公子华略显不悦:“他这瞎忙乎,却是坏了在下好事!”
“呵呵呵,公子是何好事,能否给在下分享一二?”
公子华眉飞色舞道:“就是上卿推荐的那个楼呀!”
“哈哈哈,看来公子是嗅到香了!”
公子华颇为得意:“嗅到了,嗅到了!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是无一遗漏,全都领略过了,尤其是那天香,果真是天姿国色啊!”
“啧啧啧,”陈轸不无叹喟道,“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即使在下,尽管去过几趟,也是连天香的影子都没看到哩!”
“哈哈哈,在下也就这么点儿能耐!”
陈轸压低声,半是羡嫉半是调侃道:“公子能否说说,你是怎么领略到天香的?”
“在下与她对弈,给她讲各种蛐蛐,她开心极了。她一高兴就弹琴,叫来地香鼓瑟,春夏秋冬伴舞,嘿,那阵仗,真叫个香艳!玩累了,我们就坐在那儿,天南地北地唠嗑儿,好不逍遥自在。”
“都唠些什么嗑儿?”
“大至天下邦国,小至卿相百姓,我们是无话不唠呀!”
陈轸吸一口长气,倾身问道:“敢问公子,她都聊到哪些卿相大人了?”
“殿下呀。听话音,天香对殿下情有独钟,早晚提及殿下,天香是粉面含羞,媚眼生盼,但在提到安国君时,她的语气就全变了。”
“她怎么议论安国君的?”
“听语气,她还没有见过安国君呢,好像是殿下对安国君颇多微词。”
陈轸心头一紧:“殿下什么微词?”
“殿下说安国君葬送河西,说他冒领公孙衍的军功,说他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说没有龙贾,河西只会败得更惨??”
陈轸浑身冒汗,似是自语,又似是提问:“咦,殿下怎么关心起政事来了?难道他平日是装出来的?”
“这个上卿该问殿下。”
“是哩,是哩。”
外面传来脚步声,公子疾一身睡衣进来。
公子华瞥见,叫道:“疾哥,你总算洗完了。陈上卿候你多时哩!”
陈轸迎上,拱手:“陈轸见过疾公子!”
公子疾还礼,尴尬地看下自己的睡衣:“这??”
“呵呵呵,这才见真情呢!”
“疾哥,陈上卿,你俩唠嗑儿,我到外面遛个弯儿!”公子华冲陈轸拱个手,匆匆去了。
公子疾朝陈轸苦笑一下,与他分别坐了。
陈轸盯住他道:“听下人说,疾公子后晌见了个人!”
公子疾笑了下:“你的下人很厉害呀!”
“感觉如何?”
“听闻公孙衍有把属镂之剑,在下买了个膺品登门求教,被他识破。他让在下品鉴了真正的属镂之剑,就此交了朋友。在下看到几捆竹简,征得他的同意,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让人拿走了。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不知。如此宝书,竟然交给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此人倒是有趣!”
“什么宝书?”陈轸屏住呼吸。
“如何治理魏国,是他自己写的,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了剩下的几策,真是个大才子呀!魏国若是照他这般治理,想不富强都难!”
听到写的不是河西战事,陈轸刚刚嘘出一口气,猛又想起丁三的话,惊得更是呆了:“天哪,《兴魏十策》?”
“唉,”公子疾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声,“不瞒陈兄,就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里!”
“他该住在哪儿?”
“白家的那个大院子。”公子疾压低声,“听说现在是上卿的了!”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
“陈兄?”
陈轸回过神,长长一叹:“唉!”
“陈兄为何长叹?”
“疾公子,你可知提走前面几策的是什么人吗?”
公子疾摇头。
“王前幸臣,毗人。”
“哦?这么说来,那些竹简已经摆在魏王的几案上了?”
陈轸点头。
公子疾紧锁双眉。
陈轸盯住他:“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几日公子亲口答应在下,承诺除去此人。事急矣!”
公子疾拱手道:“上卿放心,在下承诺之事,绝不放空。只是,如何除掉此人,在下尚须上卿配合!”
陈轸拱手:“公子请讲!”
公子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鸡鸣三遍,旭日东出。
太子东宫的后花园中一丝风儿也没有。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赞道:“好句子呀!”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揖道:“野民见过殿下。”
“‘好一个不动之水动矣??不惑之人惑矣??’,佳句呀!”
惠施苦笑一声:“何来佳句?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哪!”
“依先生之才,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的。”
“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惠施略怔:“殿下?”
“魏申已将先生荐给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有耳闻,说要寻个机缘向先生讨教学问。昨晚魏申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请先生午后进宫,听先生高论!”
“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这个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与先生有话可说。”
惠施深揖道:“谢殿下举荐!”
“不客气,申不过是为国荐贤而已。”太子申指向远处,“先生,我们园中走走!”
太子申、惠施在林荫下并肩而行。
“先生,”太子申走有一程,顿住步子说道,“申有一事求教!”
“教字不敢当,殿下请讲!”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秦人谋划,但主将公子卬不听他与龙将军的警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终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阴晋守军夜袭敌营,斩首不过万余,公子卬却冒功请赏,夸大战果,反将战败污水泼在龙将军头上!”
“还有什么?”
“唉,这事儿已经够大了。先生,你说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卬弟是弥天大罪,在申是灭亲。卬弟与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就会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也会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卬弟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三军将士必离心离德,朝臣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卬弟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河西之事,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
“这??”太子申面色微涨,“是魏申的一个知己。”
惠施微微一笑:“可是眠香楼里的红粉天香?”
“是虞国公主!”
惠施略显诧异:“哦?”
“她先祖就是虞公。”太子申辩护道,“对了,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不瞒殿下,草民在宋国就听说了。”
太子申长吸一口气,不再作声。
“草民不知的是,如此机密之事,虞公主何以晓得?”
“眠香楼里无人不晓。”
“唉,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太子申惊愕:“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
“依先生之见,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
惠施半是调侃道:“殿下是真的关心国事呢,还是因为虞国公主?”
“先生呀,”太子申苦笑一下,“身为太子,申怎能置国事于不顾呢?再说,此前父王事事专断,既不听申言,也不让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转变,申也该为国家操点儿心了。”
“殿下能作此想,乃魏国之幸。以草民愚见,河西之事涉及国家社稷、王室声誉,最好压起。只是,草民有一虑,不知殿下愿听否?”
“先生请讲!”
“听闻安国君与陈轸交友。安国君本为莽夫,能在河西战败后移花接木,不但保住自身,且还割地封君,必出于陈轸之谋。陈轸意在国相,而草民观之,此人多机巧之术、权谋之算,非正道中人,远非大贤,为相不宜。殿下可荐公孙衍,一可为国举贤,二可多个帮手!”
“申已举荐了。父王因申举荐,才使内宰访查,抱回两捆竹简,听说父王读得废寝忘食呢。”
“既有此说,是草民多虑了。”
日头升起,白虎让车马停在公孙衍宅院所在的巷道口外,下车步行过来。
仍在打鞋的丁三瞟过来一眼,认出是白虎,紧忙低下头去。
白虎这也认出丁三了,打个怔,又盯他一眼,从他摊位旁边走过,直入公孙衍的院门,推开柴扉,直走进去。
公孙衍仍在案头埋头书写。
白虎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公孙兄,你只晓得伏案疾书,可晓得大门外面的事?”
公孙衍潇洒地写完最后一字,将笔唰地一掷,不偏不倚,刚好插在笔架上。
白虎却对这个卖弄视若不见,两眼只盯在他身上。
公孙衍回他一个笑:“白兄弟指的可是那几个泼皮?”
“你晓得?”
公孙衍嘴角撇出一笑:“我还晓得编草鞋的叫丁三,原是东市街痞,现为陈轸府上的守门狗!”
白虎松下一口气:“公孙兄晓得就好。”顺手拿过他写的竹简,瞄到最后一行,“完了?”
“你来得巧哩,刚巧大功告成,在下这就请兄弟喝一壶去!”公孙衍说完,起身去搬酒坛。
白虎叫住他道:“公孙兄且慢,我这儿有事情哩!”
公孙衍复坐下来,盯住他。
“近几日眠香楼传出风声,张扬河西之事,矛头指向公子卬,说他冒功邀赏,嫁祸龙将军??”
“好事呀,早该抖一抖了!”
“扯到殿下了!”
公孙衍看过来:“哦?”
白虎附耳低言。
“身上带钱没?”
“要多少?”
“一块金子足矣!”
“想去眠香楼?”
“呵呵呵,字写完了,这去品口香犒劳一下!”
“何时去品?”
公孙衍看下外面:“就现在。”
“在下送你!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子跟在我们后面。”
公孙衍将竹简摆好,锁好房门,佩上宝剑,与白虎并肩走出。
丁三仍在打草鞋,面前蹲了两个等着拿草鞋的。
公孙衍关上柴扉,与白虎并肩走向胡同口。
丁三望着二人的背影,努嘴。
两个“买”鞋的站直身子,一人拿双草鞋,一前一后地跟出胡同。
白虎的大车就候在胡同口,白虎、公孙衍一出胡同就跳上车,疾驰而去。
二人紧追几步,见追不上了,沮丧地站住。
车中,白虎的目光落在公孙衍的一只破鞋子上,是左脚,鞋底大脚趾处漏了个洞。
“公孙兄,”白虎半是揶揄道,“该换双鞋了,那个洞可以钻进老鼠!”
“不知有哪只敢钻进来!”
“就凭你这鞋,即使进了眠香楼,怕是也得让人轰出来!”
公孙衍笑了:“轰得出轰不出,你等着看!”
不一会儿,车子在眠香楼的大门外面停下。公孙衍向白虎拱手作别,大步走进楼里。
鸨母迎上,鞠躬道:“恭迎贵宾!”
公孙衍拱手。
“敢问贵宾,是点香呢还是选香?”
“点香、选香何解?”
“点香一般为熟客,直接点选中意的香艳,这选香嘛??”鸨母顿住,看他表情。
公孙衍给出一笑:“那就选香吧。”
鸨母朝楼上啪啪啪击掌三声。
十几个女孩络绎走出,一字儿排在选香台上。公孙衍指向一个怀抱琵琶的,鸨母看过去,朗声:“菊香张香!”
御膳房里,满案佳肴。
太子申按惠王吩咐早早侯立,却迟迟不见惠王身影,脸上现出焦躁。
执事太监远远望见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沿一条林荫小径迤逦而来,转对太子申,兴奋道:“殿下,来了!”
太子申迎出,在门外哈腰恭立。
魏惠王走近,扬手:“申儿,让你等久了!”
“儿臣也是刚到!”太子申脸上挂笑,走前一步,搀住惠王,走进。
魏惠王在主席位上坐定,指席位招呼众人:“都是自家人,随便点儿。卬儿,你坐这边,申儿,你坐那边,还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边。”
众人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还有大事,酒就不喝了。”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狍子肉,送进口中,“来来来,都动手,边吃边唠!”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亲近的,又见惠王这么说话,也就没了拘束,各自提箸,学了惠王的样子,各夹狍子肉送入口中。
惠王看向公子卬:“卬儿,刚才你也算是看过几行,这就说说,此书写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随口应道,“要叫我看,文笔不错,写得也有条理,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子卬迟疑一下,打住话头,笑着敷衍:“儿臣不过看了几行,又是没头没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卬儿,你就直说‘儿臣只喜欢舞枪弄棒,看不懂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也就得了!”
毗人、太子申皆笑起来。
“呵呵呵,”公子卬借坡下驴,憨笑几声,“儿臣的心思,尽让父王猜透了。”
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书,你得空了,定要好好读读。”
“敢问父王是何好书?”
“叫‘兴魏十策’,寡人连读四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书,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举荐那个叫公孙衍的吗?就是他写的!”
听到公孙衍这个名字,公子卬大是震惊,口中正在咬嚼一块野鸡肉,竟是忘了。
魏惠王瞥见,扑哧一笑:“卬儿,你这是发啥呆呀?”
公子卬回过神来,将口中鸡肉吐到一只痰盂里,回身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得知刚才读的是本好书,竟是着迷了。”
“哈哈哈哈,又哄寡人开心!你啊,自幼是见枪就开心,见书就头疼,何时能被竹简迷住,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惠王转对毗人道:“毗人,待会儿你就去趟公孙衍家里,将余下几策悉数拿来。”
“好哩!”
午膳过后,毗人紧忙赶到公孙衍的宅院门外,却见柴扉关着。毗人透过柴扉望进去,见堂门紧闭,上面落着一把铜锁。
毗人轻叹一声,原路折返。
公子卬前脚进门,陈轸后脚跟到。
见到是陈轸,公子卬顾不上见礼,急切道:“哎哟,陈兄,你来得刚好,在下正要去寻你呢。”
陈轸笑道:“卬弟不急,咱屋里说去!”
二人携手走进客堂,分主次坐定。
“出岔子了!”公子卬急不可待道,“申哥向无主见,此番却向父王荐举公孙衍,父王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孙衍家中取来两捆竹简,是他撰写的《兴魏十策》。父王读得爱不释手,不但荐卬读,且要申哥也读,瞧这样儿,看来是真要起用公孙衍呢!”
“唉,”陈轸长叹一声,“公孙衍若是做了相国,下官倒没什么,只怕卬弟??”
“在下急的也是这个。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见他,必会问他河西之事,他对在下怀恨在心,也必和盘托出,这??可如何是好?”
陈轸苦笑道:“只怕不用他来说破,王上就已知道了。”
公子卬震惊:“陈兄,此言何解?”
“下官听说,安邑城里已有流言,说的正是河西之事。”
公子卬惊呆了:“流言?是何流言?”
“说是卬弟不听龙将军和公孙衍之言,硬要与秦军决战,结果中了商鞅的诱敌之计,全军覆没。说公孙衍夜袭敌营,建下奇功,卬弟却为保自身,贪此奇功为己有,又将河西之败归罪于龙老将军??”
公子卬面色惨白。
“唉,在下??”陈轸又是一声轻叹,欲言又止,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些流言从何处来?”
“眠香楼。”
“眠香楼?”公子卬怔了下,“她们如何知道?”
“她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临其境一般。在下初时也很纳闷,如果她们早知,为何现在才有流言?在下使人多方打探,其中曲折,总算是理清了。”
“是何曲折?”
“卬弟有所不知,在下奉王上之命监视秦使,发现他们睦邻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策何人的反?”
“公孙衍!”
“啊?”
“近几日来,公子疾频繁接触公孙衍,还易装潜至其家,与那厮闭门密谋多时。与此同时,他的副使公子华频频光顾眠香楼,几乎是每日必到,每次点的都是天香!”
公子卬如梦初醒:“是哩,必是秦人将河西之事讲给天香,天香又??”打个冷战。
“据在下所知,殿下眼下尚且不知。”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在下使人紧盯眠香楼,未见殿下去过。”
公子卬嘘出一口气:“此事若让申哥晓得,可就包不住了。”
“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难保不会去啊!”
“陈兄可有良策?”
“陈轸已有一策,叫嫁祸!”
“怎么嫁?”
陈轸招手,二人附耳低语。
公子卬愕然:“端掉淫窝?秦人?”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查不出,一了百了。若是查出,你我岂不是更有说辞?”
“好!”
眠香楼一楼一间雅室里,琵琶声声。
菊香一边弹奏,一边哼着曲子。公孙衍端坐于席,眯眼听着,时不时吃一口老酒。
院内一阵喧嚣,听声音是贵宾至。鸨母迎接,众女下楼,簇拥至楼上,径入天香房间。紧接着,地香与春夏秋冬四香络绎走进天香房,房里传出多名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
公孙衍问菊香道:“菊香,那边何人喧哗?”
菊香压低声道:“是华公子来了!”
“华公子?哪儿来的华公子?”
“小女子不晓得呢,可会耍蛐蛐儿了,天天来,把她们全都迷住了!”
“耍蛐蛐儿?”公孙衍恍然有悟,暗自忖道,“当是秦国的公子华了!原来如此!”
这日申时整,太子申引惠施穿过林荫,走向御书房。
魏惠王闻报,与毗人出迎。
魏惠王大步上前,与惠施相距数步,站定。惠施深揖,魏惠王拱手还礼,进前一步,满脸是笑地携惠施手走进书房。
二人由申时聊至黄昏,由御书房移至后花园凉亭,畅谈名实之学,越聊越是热乎。
太阳落山,云蒸霞蔚。魏惠王的目光从半天落霞中转回来,看向惠施,转过话锋,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拱手道:“听先生畅谈名实之学,魏罃如闻天书,耳目一新,受教了!”
惠施拱手回礼:“教字不敢当!惠施所谈阔大愚痴,王上能屈尊以听,已是惠施大幸!”
“先生不必客气。寡人还有一些琐碎国事求教,望先生指点。”
“王上请讲,惠施恭听。”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离析。魏自先祖文侯以来,行仁布义,替周室安抚天下。时间久了,寡人甚感疲累。为使名实相符,寡人秉承天意,于去岁南面。不想列国均萌二志,与寡人为敌。更有秦人包藏祸心,混淆是非,施奸计夺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邻皆敌,寡人独力难支,情势尴尬。请问先生何以应之?”
“王上所问,亦为名实之事。”
魏惠王愕然:“啊?”倾身,“连这也是名实?”
“呵呵呵,是呀,王上所为,无非是让名副其实,原本无可厚非。至于列国为此起争,却是意不在此!”
惠施将魏侯乱礼称王解读为使名实相符,倒让魏惠王耳目一新,急切问道:“请问先生,列国意在何处?”
“草民以为,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名实之争,不过是个借口。对于诸侯而言,真正紧要的只有两件大事。”
“两件什么事?”
“第一是时,第二是势。”
“请先生详解。”
“时即天时,势即国力。昔日文侯独步天下,并不是文侯拥有三头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时,善借外势。然而,文侯所用的是当时的天时,文侯所借的是当时的外势。今日天下,早已时过境迁,王上亦当顺应今日时势,改变应策,方能用时借势,立于不败之地!”
惠施显然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俯视天下了!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魏罃愚昧,请先生详解今日时势!”
“正如大王所知,今日之时是,周室更衰,列国更强,天下更乱。今日之势是,列国骤减,成大势者余七,可称七强,魏仅居其一。就七强而言,魏国最先变法更制,是以最先富强,为霸迄今。魏国之后,跟从变法更制者有四:一是楚国,有吴起更制;二是韩国,有申不害变法;三是齐国,有邹忌变法;四是秦国,有商鞅变法。此四国在变法更制之后国势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国都有与魏相抗之势!”
魏惠王沉思有顷,皱眉道:“照先生之说,寡人只能听任列强欺凌了!”
“非也。”
“魏罃当以何策应之?”
“顺时张势,借势打势。”
“请先生详解!”
“顺时即承认现状,承认他国之势,不可恃力强图;张势即兴本务实,充实国库,强大国力;借势即结交友邦,利用他国之势,不可四邻交恶;打势即利用外势,打击敌势!”
魏惠王叹服,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依先生之见,寡人眼下可借何势,可打何势?”
“战国七势,魏居中。居中而四战,国必危。依惠施观之,齐势之争在泗下,楚势之争在越,因而齐、楚与魏并无大争,其势可借。韩、赵与魏同为三晋,本是一家,唇亡齿寒,实无利害,其争皆在秦势,二国之势可用。燕国与魏远隔赵、中山,其势可忽略不计。王上大争,只在秦势。”
魏惠王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听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坐下,“魏罃还有一问,如何方能借力众势呢?”
“迁都。”
魏惠王怔了:“迁都?迁往何处?”
“大梁。”
“为何是大梁?”
“赵之都在邯郸,韩之都在新郑,齐之都在临淄,楚之都在郢。此四都,均离安邑甚远,不利沟通。只有秦都咸阳离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恶,秦军朝发而夕至,不利于王上借助外势。王上若是迁都大梁,与四国睦邻而居,秦国必不敢动!”
就在这时,毗人趋进,拱手道:“王上,陈上卿求见!”
魏惠王谈兴正浓,不耐烦道:“对他讲,寡人有事,让他明日再来!”
“臣讲了,可上卿说,他有急事,刻不容缓!”
魏惠王嘟哝道:“这个陈轸,真是扫兴!”又对毗人,“宣他进来!”
毗人应一声,走下凉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先生所言,与罃甚合。只是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容罃仔细斟酌,再行定夺。今天色已晚,罃还有琐事缠身,择日再行请教先生!”
惠施起身,离席跪叩:“惠施告退!”
宫人引惠施走出来,毗人带陈轸走过来,二人相向而遇。
看到迎面走来的是惠施,因有先前那次并不友好的邂逅,陈轸吃一大惊。
小径不宽,宫人看到是上卿,紧忙让到径外,在草地上站了。惠施却如之前牛车挡道一般,居中站着,动也不动。
陈轸心中有事,犯不着在此时与他对耗,遂干笑一笑,拱手道:“陈轸见过惠子!”
惠施还礼:“惠施见过上卿!”
“先生这是??”陈轸欲问又止。
“与魏王议论名实!”惠施扎下架势,“上卿这是又要借路吗?”
“轸有急务觐见王上,改日再向惠子讨教!”陈轸打个拱,主动绕进径外草地,匆匆走向御书房。
天色渐暗,御书房里,烛火燃起。
陈轸趋进,跪叩:“臣叩见我王!”
魏惠王指向惠施坐过的席位:“免礼,坐吧!”
陈轸起身坐下。
“听说爱卿有急事,什么事儿?”
陈轸拱手:“禀王上,是秦使之事!”
“秦使?”
“臣奉王旨接待秦使嬴疾,发现他别有图谋!”
惠王微微皱眉:“有何图谋?”
“臣在接洽时,留有心眼,使人暗中跟踪他,发现他活动频繁,先后去过龙贾府、朱威府,前日又乔装商贾,私入公孙衍宅。二人关门闭户,密谈多时,临别时,嬴疾再三叮嘱他,‘好剑当有好用’!”
“好剑当有好用?”魏惠王眉头紧皱,半是自语,“此为何意?”
“臣起初也猜不出,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昨晚,臣偶然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方才彻悟!”
魏惠王眼睛瞪大:“天大的秘密?”
“嬴疾副使嬴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我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说是王上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脸色黑沉:“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楼?”
“这??臣不敢说。”
“什么?还有你陈轸不敢说的?”
陈轸低头,不再吱声。
魏惠王一拳震几:“陈轸,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难道是想欺瞒寡人不成?”
陈轸翻身跪叩,涕泣:“臣不敢!臣??”
“既然不敢,就直说出来。”
“这??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殿下!”
魏惠王震惊,手颤着指向他,浑身哆嗦:“你??信口雌黄!”
陈轸连连叩首,泣下如雨:“臣不敢说谎啊,王上!殿下这半年来,隔三岔五就易装前往眠香楼,安邑城中无人不晓!”
魏惠王痛苦地闭上眼睛,耳中响起毗人的声音:“??王上,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陈轸泣诉:“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唤天香。那女子自从结识殿下,再不对外接客,似对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起身,扔下陈轸,拂袖而去。
望着惠王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翌日晨起,一个卖豆芽的伙计挑着两只篓子,哼着一首小调走到眠香楼的侧门。小伙放下篓子,上前敲门:“喂,开门,开门,新鲜豆芽来喽!”
没有应声。
“开门,开门,豆芽来喽!”
门依然紧闭。
伙计嘟哝道:“奇怪,人死光了咋地?”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洞开。
伙计挑篓进门,见到眼前一幕,失声惊叫:“啊—”扔下篓子,夺门而逃。
不一会儿,一队捕卒并数个捕吏各持兵械从大街上奔来,跑在最前面的是白虎。
待到日头升起,街道两端拉起警戒绳,眠香楼被更多的捕卒包围起来。
一辆车马驰来,朱威跳下车,匆匆走进警戒线。
白虎从楼里匆匆走出,拱手道:“禀报司徒,楼上楼下无一活口,多在熟睡中被杀,验得四十二尸,女三十三,男九,中有五男疑为留宿嫖客!”
朱威双眉紧锁,进楼,挨个房巡查一遍,但见各房里玉体横陈,血迹斑斑,场面惨不忍睹。
遇难者中,唯独不见天香。
一名捕吏提着一只浸满鲜血的鞋子从外面进来,跑到朱威跟前,呈上鞋子:“报,在一楼后窗下面寻到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离时丢失的。”
朱威接过鞋子,仔细端详后交给白虎。
白虎接过,审视有顷,惊愕道:“啊?”
朱威看向他。
白虎压低声音:“是公孙兄的!”
朱威震惊:“不可能!”
“我敢肯定,是他左脚上的。他昨日来过这儿,我送他,他穿的就是这鞋,我还为这个破洞打趣他呢。”
朱威眉头皱起,思索片刻,果决道:“白御史,拘捕公孙衍!”
白虎急了:“这事儿摆明了,是有人陷害他!”
“我晓得是陷害。从现场看,不可能是一人作案。再说,如果掳走天香,案犯也不可能跳窗逃走。我在这里搜索其他证据,你去拘捕犀首。可告诉犀首,不必害怕,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让他只管跟你走!无论如何,刑狱尚在我们手里,我们一定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白虎拱手:“下官遵命!”
白虎引着十余名捕卒急投公孙衍宅第。
白虎的步子越走越慢,思忖道:“敢在安邑杀死这么多人,定非寻常人所为。若是不出所料,此事或与安国君、陈轸相关,也可能涉及殿下。他们敢于这般陷害公孙兄,必定留有后手。且事涉王室,即使朱兄查明,又能怎样?恩公庞涓一家的冤案已经摆在那儿,朱司徒的话听不得!”
白虎停住步,吩咐手下捕卒道:“诸位军士,我们这去捉拿公孙衍,可诸位应该晓得公孙衍的武功,尤其是他手中有把削铁如泥的利剑,仅凭我们几人恐怕拿他不住。你们这先回府,带上盾牌、弓弩,多叫一些军士,我们再行拘捕!”
众捕卒听得心里发寒,急随白虎奔向司徒府。
与此同时,公子华跑步来到公孙衍宅前,不及敲门,一把挪开柴扉,径闯进去。
公孙衍正在院中练剑,见有不速之客闯入,收住步子,手握剑柄,目光直射过来。
公子华拱手道:“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没有还礼,冷冷说道:“是在下。有这么做客的吗?”
“事急矣,先生大祸临头了!”
公孙衍冷笑一声:“大祸临头?在下没有招谁惹谁,何来大祸?”
“眠香楼里发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为,这就拘捕先生来了!”
公孙衍心里一凛:“你是何人?”
“先生记得一个叫秦矢的人吗?”
“记得。”
“在下乃秦矢兄弟,奉秦兄之命前来救你!”
公孙衍正自疑惑,一人飞跑过来,递给公孙衍一封书信,又快速跑走。
公孙衍拆开书信,是白虎手迹:“眠香楼发生命案,陈四十二尸,唯天香一人逃走。现场发现一只带血的鞋子,查实是公孙兄的。朱司徒知是刻意栽赃,但这是现场的仅有证据,是以吩咐在下拿你。此事牵扯重大,在下以为,公孙兄还是暂避为上,详不及述,半个时辰后,在下再来捕你。”
公孙衍呆了。
公子华催道:“公孙兄,事急矣,否则来不及了!”
公孙衍仍旧没动。
“眠香楼是何场所,何人常去眠香楼,公孙兄当有所知。在大魏都城,在大王脚下,有人敢进眠香楼杀人,且栽赃于公孙兄,这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吗?公孙兄,想想河西之事吧,在这安邑,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公孙衍闭目。
“公孙兄,纵有冤屈要申,也不在此时啊!”
公孙衍牙关一咬,走进屋中,带上余下的几捆竹简,步出柴扉,急急走向胡同尽头。
大街上,公子华扬鞭催马,疾驰而去。车马迎头撞上白虎带来的缉捕军士,足有三十人之多,甲衣长枪弓弩样样不缺,招摇过市,赶赴公孙衍居住的胡同。
公子华将车让到一侧。
公孙衍拨开车帘,看着白虎及他的甲士奔跑而过。
司徒府尚未发出缉拿令,公子华载着公孙衍一路无阻地驰出安邑,来到白家祖地。公孙衍将余下的几卷《兴魏十策》供在白圭墓前,连拜三拜,声泪俱下道:“犀首有负相国重托,特此请罪来了!”泣毕,点起火把,将三捆竹简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公孙衍泣诉道:“恩师呀,你都看见了吧,非犀首不思报魏,是魏一次再一次地负犀首啊!”
“公孙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
“唉,该去哪儿呢?事出仓促,在下真还没有想过。”
“公孙兄家乡何处?”
“阴晋。”
“我们就去阴晋吧!”
公孙衍沉思有顷:“也好,张猛将军与在下相善,或会容留!”
就在公孙衍出走的这天夜里,惠王在书房里再次捧读公孙衍的四册竹简。
烛光渐熄,毗人拨亮油灯。惠王看得累了,闭目揉眼,看向毗人:“毗人哪,今日去过公孙衍家没?这四卷寡人读有三遍了!”
“今儿在翻查有关大梁的书,臣还没顾上呢。明儿一早就去,想必先生不会出门!”
“毗人哪,”惠王望着他,一本正经道,“如果你是寡人,这要立相,现有三个人选,一个是陈轸,一个是公孙衍,还有一个是惠施,你选哪一个?”
“臣不是王上,臣是王上的仆!”
“寡人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臣不敢当!”
“呵呵呵,”惠王眼珠子一转,“好吧,就是这三人,如果让你选一个做朋友,你会选谁?”
毗人不假思索:“公孙衍!”
“为什么?”
“因为他写的几册书,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陈轸没有写过一册书。”
“惠施呢?他不是有个观物十事吗?”
“臣不晓得他呢,”毗人挠挠头皮,“他的那个观物十事,臣看不懂。”
“呵呵呵,是了,你当然看不懂哩,那是大学问哪!”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禀报王上,朱司徒求见!”
“哦?”惠王略略一怔,“请他进来。”
朱威趋进,叩道:“臣叩见王上!”
“免礼。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朱爱卿,这么晚来见寡人,当是有事了!”
“王上圣明。昨天夜里,眠香楼发生血案,陈尸四十二具,楼中之人除天香之外,无一活口!”
惠王震惊:“眠香楼?四十二尸?天香?凶手呢?”
“凶手逃逸,臣正在搜索证据,追捕嫌疑!”
“可有嫌疑?”
朱威瞄到案上竹简,迟疑一下:“现场发现一只鞋子。”
“是何人的鞋子,查出否?”
“公孙衍的。”
惠王更是震惊:“啊?!”
朱威话锋陡转:“不过,臣已断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你怎么断定?”
“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其一也。现场所捡鞋子虽为疑犯所有,但就臣在公孙衍舍中所查,另一只鞋子洗过后依旧晾在窗台上,根据鞋子湿度推测,当是昨晚所洗,而血案发生于后半夜,依血迹推断,将近凌晨,且现场发现的这只鞋子是干的,有炭火烘干迹象。臣以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子前去行凶。”朱威说着拿出两只鞋子,一只带有破洞,上有血迹,另一只干干净净,“再说,即使只穿一只鞋子,疑犯也不可能选一只破的!此鞋是在一楼窗台下面捡的,窗台离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掳走天香,断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儿,或栽赃陷害,或混淆视线!”
“你说得是。”见朱威分析得有条有理,惠王点头道,“去,把公孙衍带来,寡人亲自审他!”
朱威为难道:“这??他??”
“他怎么了?”
“逃了!”
惠王失声惊叫:“啊?!”
是夜,子时已过,魏惠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惠王从榻上坐起,耳边回响起陈轸的声音:“公子疾副使公子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我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说是王上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臣不敢说谎啊!殿下这半年来,隔三岔五就去眠香楼一趟,安邑城中无人不晓啊??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唤天香。那女子自从结识殿下后,再不对外接客了,似对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忖道:“想是申儿对寡人有所不满,向那女子倾诉,待秦使到,那女子又诉予公子华,致使流言传出。朱威几番推荐公孙衍,申儿这又举荐他,公孙衍想必是感恩戴德。许是公孙衍察出眠香楼或对申儿不利,痛下杀手也未可知??”
朱威的声音也响起来:“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鞋是在一楼窗台下面捡的,窗台离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掳走天香,断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儿??”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公子卬的声音:“儿臣查证了,公孙衍于案发前一日午后,曾去眠香楼嫖宿,于向晚时分离开,有证人在!”
魏惠王整理思绪,再次忖道:“如果卬儿所言是实,朱威为何隐瞒公孙衍去过眠香楼这个事实呢?满门遭屠,为何独独走掉一个天香?难道这事儿与申儿有关?再就是卬儿,他三番五次举荐陈轸,在他们得知朱威荐举公孙衍后,或心生不满,图谋陷害也未可知??”
想来想去,仍旧是一头雾水,魏惠王干脆起榻,在寝房里来回踱步。
不知不觉中,远处已有鸡鸣。
公子华的车马不急不缓地驶入阴晋城门。
公子华、公孙衍下车,均作韩商打扮,沿街行走。远远望见前面一块告示墙前围了很多人,公子华压低声道:“公孙兄,看看去!”
二人走至告示墙前,见新挂一张木板,板上赫然有公孙衍的肖像及籍贯等。二人观看有顷,悄悄走开。
公子华轻声道:“公孙兄,有告示在此,再投张将军怕就不妥了。”
公孙衍长叹一声:“唉,你说该怎么办?”
“前面就是秦地,秦兄在栎阳有些经营,是几个小作坊,生意还好,先生不妨去那儿看看,小住几日,再图进取。以先生之才,以天下之大,在下相信先生必有建功立业之地!”
公孙衍似已猜透,苦笑一声:“就依小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