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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申与孙膑同乘一车,在护卫甲兵的前簇后拥下,奔驰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正值头顶,照理该是午餐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竟是看不到一缕炊烟。
一辆牛车从一条小道辚辚而来,走进官道。
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
无须再问,这是一家外出逃荒的人,且刚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地看向官道附近的一个村落,其他诸人,无不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大队官家车马照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让到道边,家人也避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叫道。
车队停下。
孙膑下车,走到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吧。”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低头的是儿媳。”
孙膑看看一家老小,又看向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几近哽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方?”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呢?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要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处种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是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震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啊。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年却是住不下去了。近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没有一家回来的,草民是最后一家呀。唉,全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哪!”目光转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皆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何舍得!”
老人泪如泉涌,扑通跪地,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对跟在身边的太子申:“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取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且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申,抖颤着双手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他:“老丈不必问了,赶路要紧!”
老人朝众人大叫:“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地,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人先走。
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起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老魏人真就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东南,在逢泽与大梁之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
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二目炯炯,两脚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这支威武之师。
巡完一个来回,魏惠王走向中间一处高台,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唰”一声单膝跪地,齐吼:“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唰”一声起立,整齐划一。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真是一支铁军啊!”
“回禀陛下,”庞涓跨前奏道,“这三千甲士是从大魏三军里一一挑选出来的,皆为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冲锋陷阵、折旗夺帅不在话下,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好好好,”魏惠王连声赞叹,“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朗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到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着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
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犍牛不支,渐渐后退。青牛赶前一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
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到,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
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看向庞涓:“庞爱卿,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各有各的本事,我王若是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微微点头:“你有何手段,示给寡人看看!”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摞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劈下。一摞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之后,魏惠王随机指点几人,果然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看得魏惠王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完三千虎贲,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大帐,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庞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军情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守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未曾见过此等沙盘,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哪!”又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父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还很粗糙,可能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大体如此,可用于教战。”
“好一个教战!”魏惠王大是感慨,“有爱卿这般用功,天下何愁不平?”
“父王!”庞涓看准时机,拱手奏道,“儿臣尚有一求,求请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父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臣一人之力与三千虎贲远远不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好好好,”魏惠王朗声应允,“此诚寡人夙愿也!”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可先拟个奏本,回朝后廷议。”
“臣领旨!”
魏宫大朝。
看到众臣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说道:“诸位爱卿,寡人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诏!”
毗人跨前一步,摸出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齐头看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个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时晋封朱威为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之首,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臣受命!谢王隆恩!”
毗人摸出又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臣领旨!谢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二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谢王上!”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爱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缓缓站起身子,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激动,“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朝堂上只听“扑通扑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王上??”
魏惠王猛然站起,声音清朗:“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慷慨激昂,“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哽咽:“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王上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臣为一介草民,蒙王上恩宠,得一隅驰骋。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王上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啊!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思起三千虎贲,梦里也是笑醒啊!”
“三千虎贲谢王上勉励!”庞涓朗声接道,“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在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卒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臣不才,愿为我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臣拟征募青壮八万,征购良马一万匹。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臣所拟表奏,请我王御览!”
听完庞涓的强军需求,众臣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看向庞涓:“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思。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容寡人细加斟酌,另行决断。”
“臣恭候我王圣裁!”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拱手奏道。
“爱卿请讲!”
“近年征战频频,今夏又逢百年大旱,多地秋粮颗粒无收,仓廪已空,库无存粮,民无隔夜之食。朝廷五年三次征丁加赋,地方府县加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不少边民背井离乡,逃离魏地,致使大片田园荒芜,民间已无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抬头望向朱威:“朱爱卿,有多少边民逃离?”
“回禀我王,约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魏惠王忽地站起,神色大变,“有这么多?”
“王上,”朱威缓缓说道,“二十万只是各地府丞的统计。地方府丞惧我王责罚,想方设法隐瞒不报。据臣粗略估算,逃离边民当有五十万众,约占魏民十分之一成。”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捆竹简,双手奉上,“臣阴使多人赴边地访查,据此写出奏本,请王上御览!”
毗人下来拿过,呈在魏惠王几前。魏惠王拿起竹简,匆匆浏览一遍,将竹简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声音沙哑:“诸位爱卿,退朝!”
下朝之后,庞涓回府闷坐有顷,使人召来庞葱,刚要吩咐什么,又摆手将他打发,起身径到前院,见自己的车马尚未卸套,不及召唤驭手,自己跳上,扬鞭出府。
庞涓驱车径至白虎府邸,门人报说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庞涓问过新府址,驱车赶至,远远看到白虎正与头发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
新府宅有十亩上下,亭台楼阁一样不缺,虽说赶不上安邑时的白府大院,也没有时下安国君府、武安君府奢华,但还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处豪宅之一。此宅原还轮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别赐给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想搬家,只将门前的匾额换过,禀过魏王,将府宅让给白虎了。
听到身后车马响,白虎回头见是庞涓,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庞涓就已飞身下车,将他一把扯起,厉声斥道:“司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武安君!”
庞涓沉下脸,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迟疑一下,轻声喊道:“大哥!”
庞涓转怒为喜,扑哧笑道:“这就是了!”又抬头打量宅院,微微点头,“嗯,此处宅院有点儿气势,与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乐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唉,老奴万未料到白家还能有今日,苍天有眼哪!”
庞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当领大哥观赏一番才是!”
“大哥请!”
庞涓将马鞭交给老家宰,与白虎走进大门,沿府中林荫小径走有一圈,对各处房舍评点一番,来到后花园中。
庞涓指着草坪上的几只石凳道:“此处不错,小坐一时如何?”
白虎看出庞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请!”
二人坐下,庞涓话入主题:“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是有些怪。”白虎点头,“小弟不过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内宰临时传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谁知王上竟将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实在??”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门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该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这个,可为何事?”
“朱上卿与大哥素无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发难,委实蹊跷!”
白虎笑道:“朱上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怕是误会了。”
“误会?”庞涓冷笑一声,“大哥要征丁,他说边民流失,无丁可征!大哥要扩军,他说国库已空,赋税过重!这不是摆明与大哥过不去吗?”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释道,“数月以来,库无存粮,民无积粟,上卿一直苦恼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断不是针对大哥发难的!再说,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没有听出有丝毫贬损大哥之意!”
“白兄弟,”庞涓摇头,“你是好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库无存粮,民无积粟,大哥不是不晓得。可你知道,振农固本是远图,强军却是近忧,一时也迟缓不得。万一秦人乘我饥荒,兴兵伐我,我当何以应之?再说,即使上卿所奏只为流民,与大哥无关,那他也得选个机缘,为何偏在大哥奏请重建武卒这个节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这??”白虎迟疑道,“别是凑巧了!”
庞涓重重地哼出一声:“就算凑巧,凑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张了几张,不再说话。
庞涓语气略略缓些:“许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扑哧笑出一声,“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请你小酌一爵,也算庆贺!”
白虎亦站起来:“谢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发高热,折腾得绮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呢。待过这几日,小弟定邀大哥来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压宅酒!”
“小白起病了?”庞涓急道,“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门口,正要上车前去白虎的旧宅,一车驰至,近前一看,是庞葱。
庞葱跳下车,急急禀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庞涓一怔,急切问道:“孙兄可来?”
“来了,就在太子府中!”
“白兄弟,”庞涓朝白虎拱手道,“孙兄来了,小白起那儿,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诉他一声,就说庞伯惦记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谢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东宫,孙膑与太子魏申刚刚话及庞涓,内宰禀道:“启禀殿下,武安君求见!”
太子申起身笑道:“看,说到武安君,人就到了!”
孙膑与太子迎至门外。
见面礼毕,庞涓、孙膑各自退后,互相凝视良久,才冲到一起,紧紧相拥。
庞涓声音哽咽:“孙兄,一年未见,想煞小弟了!”
孙膑泪水盈出:“愚兄也是无日不在思念贤弟!一年未见,贤弟瘦多了!”
“唉,”庞涓长叹一声,“不瞒孙兄,出谷之后,涓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哪!”
太子申笑道:“二位爱卿久别重逢,可喜可贺。来来来,府里说话!”
庞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礼:“臣有一请,恳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还过一礼:“武安君请讲!”
“殿下远行云梦山,旅途劳顿,臣就不扰了。臣与师兄经年未见,有万千话语待叙,恳请殿下准允孙兄暂住臣府,以叙别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孙膑:“孙子,我们路上早就说好了,你来之后暂住我府。这??”
庞涓急切看向孙膑:“孙兄!”
孙膑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膑心领了。膑恳求殿下准允贤弟所请!”
“呵呵呵,”太子申笑过几声,慨然允道,“何处安歇,孙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禀过父王,当为孙子安排宅院。”
“膑谢过殿下!”
庞涓别过太子申,携孙膑之手登上马车,一路驰往武安君府。庞葱早率众仆恭候于院中,见二人进来,叩拜迎接。
庞涓携孙膑之手,引他观赏府宅,指点道:“孙兄请看,这一进是库房,共一十二间;这一进是客房,共一十五间;两边厢房是仆从居所;左边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进院子??”
孙膑频频点头:“贤弟府宅,果然雄伟!”
庞涓笑问:“孙兄可知此府原是谁的?”
“不会是陈轸的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真就让孙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陈轸宅邸!奸贼陈轸畏罪潜逃,王上震怒,凌迟了戚光和丁三,将此宅赐给涓弟。涓弟几经改造,去其奢靡,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样。”又指主房,“主房到了,孙兄请!”
“贤弟先请!”
二人携手并肩,接连走过两重大门,方进客厅。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宾主坐下,庞涓让道:“孙兄,请用茶!”
“贤弟先请!”
两人同时举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孙膑揖道:“临别之际,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他们,无不托膑问候师弟!”
“涓谢他们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贤弟在谷中时一样。”
“孙兄下山,先生没说什么?”
“先生将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庞涓大是诧异:“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宾’字为‘膑’。”
“这??”庞涓眼望孙膑,“‘膑’字不祥,孙兄可知先生为何改之?”
“在下不知。”孙膑摇头,“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违。”
“呵呵呵,”庞涓笑了,“既是先生所改,就有道理。不瞒孙兄,先生学问高深莫测,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际,先生也曾送涓几字,叫‘遇羊而荣’,结果真还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就与一只羊有关,哈哈哈哈??”
庞涓只提前面四字,将“遇马而绝”刻意隐去,孙膑自然不知,当下亦笑几声,不无叹服道:“先生堪称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玑。”
庞涓附和一句,抬头望着孙膑:“说到这里,涓有一问,还欲请教孙兄。”
“贤弟请讲,膑知无不言。”
“传闻孙兄得先生秘传,可有此事?”
孙膑迟疑一下,点头。
庞涓面色有变,趋前问道:“请孙兄详言。”
“贤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们三人驱鼠,膑打死一鼠,得授一书。”
“哦?”庞涓眼睛大睁,“敢问孙兄,是何宝书?”
“是膑先祖孙武子的《孙武兵法》。”
庞涓深吸一口凉气,缓缓吐出,沉吟许久,方才叹道:“唉,先生之宝,层出不穷啊!敢问孙兄,先生可曾对你提及《吴起兵法》?”
孙膑摇头。
庞涓似已明白,复叹一声:“唉,小弟下山过早,与此宝书失之交臂了!”
孙膑劝道:“贤弟莫急,待有闲暇,膑必将胸中所知,一一讲予贤弟。”
庞涓跪叩于地,连拜三拜:“孙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没齿不忘!”
孙膑跪地对拜:“你我金兰结义,便如骨肉兄弟,贤弟何说此话?”
“好好好,涓弟不说。今日车马劳顿,孙兄还是早点儿安歇为好。来人!”
庞葱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孙兄的馆舍安顿妥否?”
“回主公的话,安顿已毕。”
庞涓起身,转对孙膑:“孙兄,请!”
相国府中,惠施盘腿坐于池边草坪,正自打盹,太子申由花径走至,在他身边坐下。惠施微微睁眼,见是太子,起身叩道:“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礼,魏申有扰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几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请问殿下,云梦山之行,感觉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即使一个童子,亦非寻常之辈。”
“哦?”惠施颇是惊讶,“这么说来,殿下见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摇头:“鬼谷先生正在闭关潜修,申无缘拜见。”
“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莫说是太子,纵使陛下亲去,此人也是断不肯见的。孙膑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将他请回来了。”
“此人如何?”
“与武安君不同,为人谦恭,从不谈兵,乍看上去,不似习兵之人。”
“嗯,”惠施微微点头,“果真如此,当是大家。他现在何处?”
“原拟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闻讯,将他请走了。”
惠施彻底闭目,半晌,微微睁开:“这个武安君,开始让人头疼了。”
太子申惊异:“先生何说此话?”
“此人要把魏国变作一座兵营。”
“这如何能成?”太子申急道,“此番前往云梦山,魏申一路所见,田园荒芜,百姓流亡,怎能再堪征战呢?”
“唉!”惠施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魏国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用餐,毗人轻步进来,不无兴奋道:“王上,殿下回来了!”
“呵呵呵,回来就好。”魏惠王淡淡应一句,伸手提箸,夹牢一块肥肉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来,似乎这事儿平淡无奇,不值一提。
毗人略怔,悻悻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也僵起来。
魏惠王又嚼几口,似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欲说话,满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几声,“呸”一声吐出,喷了毗人一脸一身。
毗人吃此一吓,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在那儿。
魏惠王腾出口舌,急问:“你方才说什么?申儿回来了?”
毗人一时惶急,竟是说不出话来。
魏惠王两眼大睁:“孙子来了吗?”
毗人点头。
魏惠王忽地站起,几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书房觐见!”不及毗人答话,就又停下步子,扭头,“孙子人在何处?”
毗人总算缓过神来,急上前一步,小声禀道:“孙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备车,”魏惠王急道,“寡人亲去迎他!”
“王上,”毗人略加迟疑,“天已黑了,王上若是兴师动众,恐有不便。再说,孙子既来大梁,王上欲见,也不急在眼前一时,臣??”见惠王摆手,赶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静下来,缓步转回,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贤婿与孙子也有一年未见了,让他们叙叙旧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觐见!召申儿来!”
“殿下已在书房外面,等候复旨。”
魏惠王大步走向御书房。
翌日晨起,庞涓奉旨引领孙膑驰往魏宫。
远远望见宫门,庞涓笑道:“孙兄你看,王上、殿下都在那儿迎你来着!”
孙膑看去,果见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宫中近侍三十余人,站在宫门外面的台阶上,引颈候望。看到他们的车马,魏惠王迈步走下石阶,迎至阶下。
孙膑对庞涓道:“贤弟,停车!”
庞涓叫庞葱停住车马,与孙膑下车,并肩迎向惠王。
双方在宫门外面约五十步处相遇,孙膑、庞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庞涓再拜,叩道:“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点点头,随口说道:“爱卿免礼!”
孙膑亦叩:“草民孙膑叩见魏王!”
魏惠王却不答话,只将笑意堆在脸上,两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打量孙膑,好像他是来自异域的稀客。孙膑不见复话,只好五体投地,动也不动地叩在那儿。
过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识到什么,急上前几步,伸出双手将孙膑扶起:“孙子请起!”
魏惠王扶起孙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点头赞道:“嗯,好仪表,既有儒雅风度,又有轩昂气势,果是名家之后啊!”
孙膑揖道:“王上褒奖,草民愧不敢当。”
二人顾自说话,不知不觉中,庞涓竟被晾在一边。
庞涓又跪一时,见惠王仍然没有记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无尴尬地候于一侧。
听到惠王赞誉,庞涓偷眼望去,果见孙膑身上有股浩然之气,与在谷中时大不一样,心中微微一凛,跨前奏道:“父王,此地风寒,莫要伤了龙体!”
魏惠王朝庞涓看一眼,呵呵笑道:“爱卿说得是,此地不是礼贤之处。”又转向孙膑,拱手一揖,“孙子,宫中叙话!”
孙膑还礼:“陛下先请!”
魏惠王一把携住孙膑之手,径自走去。庞涓悻悻一笑,与太子申并肩跟后。
来到前殿,分君臣坐定,魏惠王转向孙膑,拱手道:“寡人望孙子之来,如渴思饮哪!”
孙膑抱拳回揖:“草民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却蒙王上如此垂爱,实在惭愧!”
魏惠王再揖:“孙子为天下大贤,寡人本当亲去云梦山恭迎大驾,无奈国事烦冗,一时走不开,让申儿代劳,已是失礼了!今蒙孙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这又失礼了!”
孙膑感动,起身叩拜,声音略是哽咽:“王上??”
魏惠王再次起身,亲手将孙膑扶起,携他至席,按他坐下,复到自己席前坐定,目光慈爱地望望庞涓,看看孙膑,感叹道:“不瞒孙子,寡人自得庞爱卿,国威大振。闻孙子与庞爱卿同窗共读,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谓也!今得孙子,寡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孙膑抱拳道:“王上知遇之恩,草民必结草以报!”
“孙爱卿,”魏惠王抱拳还礼,话入正题,“魏地处中原,有齐、楚、秦、赵、韩五大强敌环伺,堪称四战之地。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东忧西患,无一宁日。前几年,秦人自西来,夺我河西数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我崤关和河东。前不久,齐人自东来,兵锋胁迫大梁。幸有庞爱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转危为安。痛定思痛,寡人决定恢复先王铁军,重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这是大事,唯庞爱卿一人,独力难支,爱卿此来,适逢其时啊!”
庞涓从这几句话里探知惠王基本赞成自己的扩军奏案,心中大悦,面上却是声色未露,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孙膑,希望他能推波助澜,尽快促成此事。
孙膑缓缓应道:“王上壮志,草民不胜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爱卿但说无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孙膑接连引出老聃之语,庞涓已知话头不对,连使眼色,又打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孙膑看见,止住话头。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倾,盯住他:“孙子,说下去!”
孙膑看一眼庞涓,迟疑有顷,继续说道:“草民以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没有一人是靠兵强马壮打出来的。”
“这??”魏惠王略显不快,收回前倾的身子,“请问孙子,兵若不强,马若不壮,倘若有人打上门来,寡人何以拒之?”
“回禀陛下,”孙膑抱拳应道,“治国必以兵备,但兵备当以息争为旨,不宜恃强好战。草民先祖孙武子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凝眉有顷,微微点头:“听孙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关于治军用兵之法,寡人择日讨教。孙子听旨!”
孙膑起身,叩首:“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孙膑为客卿,赐客卿府一处,仆从三十名,黄金一百两,锦缎三十匹。俟有功绩,另行封赏!”
孙膑再拜:“臣谢王上封赏!臣告退!”
“爱卿慢走!”
返回途中,庞涓埋着头,一句话不说。
快要走到武安君府,庞涓终于出声,摇头长叹:“唉!”
孙膑抬起头来:“贤弟,膑适才所言,哪儿不妥吗?”
“唉,”庞涓又叹一声,“孙兄如何能在王上面前说出不战之词呢?”
孙膑略怔一下:“贤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孙兄啊,”不待孙膑说完,庞涓摆手打断,“身为将帅,若不征伐,王上养之何用?”
孙膑惊愕:“贤弟??”
“好了,好了,”庞涓再次摆手打断他,“小弟恳求孙兄,此等话语,今后莫要再说。否则,朝中就会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作贪生怕死之辈,于先生面上无光。”
孙膑不无茫然地望着庞涓。
庞涓爆出一笑,朝孙膑肩上轻拍一掌,面色和悦起来:“好了,孙兄,莫提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无大事,随涓弟大营里瞧瞧!”
孙膑点头:“唯听贤弟吩咐。”
翌日晨起,庞涓如约邀孙膑驰入城南中军大营,请来司徒白虎作陪。
如前番惠王视察一般,庞涓再次展示了三千虎贲的威势。
看过力士的表演,庞涓不无得意地望着孙膑和白虎:“这些将士,不知两位入眼否?”
白虎大是叹服:“看庞将军带兵,真是没个说的!有这样的勇士冲锋,何阵不陷?”
庞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军,皆为折旗夺帅之士!”
“嗯,贤弟此念甚好。”孙膑亦是赞道,“打蛇先打首,擒贼先擒王。这些勇士若能一举掳获敌方将帅,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庞涓爽朗笑道,“承蒙孙兄夸奖!好一句‘擒贼先擒王’!小弟养他们,为的就是擒王!”略顿一顿,手指前面营帐,“孙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军大帐,请!”
几人走进中军大帐,公子卬迎出,领他们走至一侧,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锦缎,现出沙盘。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说是白虎,纵使孙膑,也是惊奇。
庞涓笑道:“孙兄,此盘为小弟亲手设计,专供诸将教战之用!”
孙膑叹道:“贤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半是讨好庞涓,半是遗憾道,“回想当年河西之战,魏卬若是有此沙盘,公孙鞅如何能胜?”
眼下的庞涓,跟一个月前已经不同,不仅身为主将,在军营里高出公子卬两头,且在爵位上也不逊色于他,因而言语举止早不似先前谦恭,听闻此话,非但不领情,反倒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阴阴笑道:“河西之战当是败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国君?”
白虎却未听出话音,盯住庞涓:“河西之战与庞将军并无瓜葛,庞将军何有此说?”
“怎能与本将无关呢?”庞涓不无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摆出此盘,他公孙鞅如何能胜?”
公子卬面红耳赤,窘在那里。
庞涓似也觉得过分了,神色敛起,一本正经地对白虎道:“司徒大人尽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报!”又转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国,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国君亲为!父仇子还,老秦公虽说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国君照样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阶,勉强笑笑:“大将军如果伐秦,卬愿为先锋!”
“不是如果,”庞涓脸色虎起,语气斩钉截铁,“在本将心中,伐秦只是迟早之事!”说着顺手抄起放在沙盘上的教战竹杖,指着沙盘,“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敌,这又多了河西之辱,这一战非打不可!不过,秦已夺占河西,据函谷、阴晋,尽取要塞,伐秦当是一场苦战!”看向孙膑,“为此,涓拟备战三年,征募大军二十万,决战秦土。秦人之中,司马错虽然善战,却是匹夫之勇,唯公孙衍是个对手。不过,有孙兄在此,你我联手,想他公孙衍??”顿住话头,冷笑一声,将杖头指向河西,“我可兵分两路,一路收复此地,擒住公孙衍,另一路直捣咸阳,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缚住嬴驷之后,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赶出关中,让他们扶老搀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我王牧羊去!”
庞涓一番大话出口,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张嘴巴,目光呆呆地盯住沙盘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庞涓陡然将竹杖划向韩地,“大军回师,顺手取韩。韩侯是只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实力不可小觑。前番四国谋魏,唯有韩人佯攻,可见其谋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韩又无险可守,取韩当无大碍。”目光望向孙膑,“至于如何取韩,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断武遂之道,就是这儿,使韩南北不能两顾,分兵轻取上党、宜阳,活擒韩侯于此,就是新郑。不过,只要此人早晚听候我王差遣,涓也不想过分难为他。”
“取韩之后,”庞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郸,“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赵地。赵国权臣奉阳君有勇无谋,大权独揽,取赵当是举手之劳。”竹杖移向临淄,“齐公倘若仍无大才,依旧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妇人,也没那么容易了!”
话及此处,许是想起田忌着妇人之装时的窘态,庞涓爆出一声长笑,笑毕,才又移动竹杖,朗声说道:“涓之大敌是这儿,楚国!孙兄请看??”将竹杖绕沙盘上最大的一块地盘画了一圈,“从这儿到这儿,楚地如此辽阔,纵使我有三十万大军,也显不足。然而,楚地虽阔,楚人却是不济,门阀林立,互相不和,正好我各个击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赶过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虽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诚意,涓可奏请王上,许他在江南做个大王,让他每年进贡,娱乐我王。一旦大国慑服,燕、卫、宋及泗上诸国,皆会望风而降,无须再动刀兵!”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踌躇满志,“回想吴起之时,在魏大小七十六战,无一败绩,拓地千里。涓虽不才,愿为我王拓地万里,使列国诸侯鱼贯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庞涓越讲豪气越壮,众人目瞪口呆,孙膑眉头频皱。
公子卬听得激动,不无仰慕道:“父王若知大将军壮志,梦中不知笑醒几次。”
庞涓却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孙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谈地大讲自己的“凌云壮志”,庞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孙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难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庞涓已是别无出路,必须与他结为同盟。再说,眼下他还真的需要这个同盟。对他庞涓来说,当务之急是说服惠王重振武卒,扩军备战,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朱威跳出来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势必为他说话,而在魏王那儿,公子卬根本没有说话之处,真能帮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这个孙膑。
孙膑回望他一眼,眼睛从沙盘上移开,嘴巴略动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这个庞涓,仅一年之隔,于他已是陌生了。
“孙兄,”庞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补充道,“此为涓弟宏愿,能否实现,还要仰仗孙兄助力。只要孙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无人可敌!”
孙膑淡淡一笑,扭头问道:“贤弟,营中可有方便之处?”
“哈哈哈哈,”庞涓略怔一下,大笑起来,“有有有,我道孙兄眉头频皱为哪般,却是内急呀,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顿好孙膑,魏惠王返回御书房,从头翻阅庞涓的奏章。奏章由极薄的竹简串连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册卷看起来不大,读起来却是翔实,简直是对魏国未来军力、战力的综合预测,从战略到战术,从征丁扩军到整顿军力,重塑武卒,从收回河西到灭亡强秦,从顺手灭韩到三晋一统,从并齐吞楚到天下归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热血沸腾,几番拍案而起。
从前晌卯时到后晌申时,魏惠王未进午膳,未休午觉,一直手捧奏章,仔细审阅,闭目冥思,反复度量整体方案可行与否。
看到申时将过,毗人端来一碗羹汤,在他身边跪下。魏惠王也觉肚中饥饿,接过喝下。喝过几口,惠王指着庞涓的奏章不无兴奋道:“来来来,你也看看!”
毗人拿过奏章,翻看一眼,啧啧叹道:“武安君的字,写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就看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细一点,寡人儿时的梦,都被庞爱卿写在这上面了!”
毗人又看几眼,放下卷册,望着惠王:“老奴只知侍奉王上,这些征呀伐呀,打呀杀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笑出几声,一气喝完羹汤,把空碗置于几上:“你呀,当然看不懂。要是你也能看懂,寡人身边就没有可意的人了!”
见几案上另外摆着朱威的奏章,毗人随手拿起,哗哗翻过几页,有意无意地品评道:“王上,要与武安君比起来,朱上卿这字可就逊上一筹了。”
魏惠王拿过朱威的奏章,随手翻开,看没几行,立时凝住笑容,屏气凝神,全心投入进去。毗人瞧见,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门外。
魏惠王又看一时,见天色昏黑,叫道:“来人!”
毗人走进,小声应道:“老奴在!”
“掌灯!”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简上,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点亮六盏油灯,将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魏惠王复将庞涓的奏章移过来,与朱威的并排摆在面前,一会儿翻翻这一册,一会儿翻翻那一册,起身在厅中来回踱几遭,复坐下来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深了,毗人再次端来羹汤,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近前说道:“王上,再喝一盅热汤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摇头。
毗人手捧汤盅,跪下:“王上??”
魏惠王接过,放在唇边轻啜一口,放下,长叹一声:“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扫一眼两卷奏章,小声问道:“敢问王上,可是为这奏章烦心?”
魏惠王又叹一声,指着庞涓的奏章:“庞爱卿奏请重振武卒,征丁十万!”又指着朱威的奏章,“朱爱卿却说,流失边民有五十万众,民无隔夜之粮!”动手将两卷奏章收起,堆在一处,缓缓站起身子,“二人所奏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却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魏惠王苦笑一下,摇头:“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
走有十数步,魏惠王对毗人道:“明日辰时,召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太子,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在前殿与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等廷议朝政。
魏惠王一脸疲惫,指着几案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全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贤臣若此,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王上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然而,”魏惠王话锋一转,“兵是要养的。但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哪!”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苦思无解,请诸位爱卿议决。”
“王上,”庞涓决定先发制人,“列国边民相互流动,古今一焉,在所难免。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荒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王上,”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臣之见,王上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臣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轲如何说?”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应道,“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竖起拇指,迭声叫道,“孟轲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王上,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王上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王上,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这席话,魏惠王竟也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
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
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目光转向孙膑:“对了,孙爱卿,你还没有说话呢!”
“回禀王上,”孙膑抱拳应道,“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赋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哪!”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王上,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王上,”惠施微睁双眼,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王上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就不只是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
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王上,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打住不说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孙膑:“爱卿可有对策?”
“臣以为,”孙膑微微点头,“王上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无不盯向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紧盯住他。
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臣是说,王上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唉,孙爱卿啊,”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长叹一声,“寡人为难之处,正在于此!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实难并举啊!”
“王上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哦,”魏惠王倾身凑近,“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王上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部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神,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
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惠施应道:“回禀王上,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点头赞道,“确实是个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为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决断道,“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
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就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仙姑,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儿臣不知。”太子申摇头,“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仙姑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生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叫儿臣原物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垦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回乡的边陲流民,十年之内赋役全免。
诏令下达,举国欢腾,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闻讯,纷纷返回。到冬至时,前后不过三个月,东返魏民已过十万,思乡欲动者不计其数。
早有急报传至咸阳。
惠文公震惊,急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国尉速来议事!”
内臣应诺后离去,刚到门口,惠文公又道:“慢,顺带捎上那个姓陈的上卿!”
竹远、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陈轸五人急急赶至御书房时,惠文公仍在阅读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见,惠文公没有抬头,伸手略摆一摆,顺口说道:“众卿免礼!”两眼仍旧盯牢奏报。
五人互望一眼,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眼盯奏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臣听:“这些魏民竟置长势良好的冬麦于不顾,扶老携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万,”抬起头来,扫视众臣一眼,声音略略提高,“诸位爱卿,你们可都看见了?”
诸臣纷纷点头。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着几案,“大家两年来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诸位爱卿,你们可有良策?”
司马错奏道:“启禀君上,依臣之见,封锁河水,关闭边关,看他们如何东返?”
惠文公没有理他,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公孙衍。
公孙衍拱手奏道:“臣以为不可!”
惠文公问道:“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无益,反而有祸。再说,多年以来,列国边民如同士子一样,均是自主流动,我若闭关强留,纵使留住魏国流民,也无异于自断后路,自此以后,列国流民谁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点头:“爱卿所言甚是,说下去!”
“依臣之见,眼下流民东返,不为急患。”
惠文公急问:“何为急患?”
“急患在于魏国政治。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军屯田,减税六成,奖励流民返乡,免除流民十年赋役。常备武卒屯田自给,士气陡增,战力有增无减。各地苍头耕战两顾,民心聚合。”
“唉,”惠文公叹道,“爱卿所言,正是寡人忧患之处。寡人真不明白,同一个魏罃,先君在时事事糊涂,简直就像一个昏君,轮到寡人,他竟就一下子明白过来,这要赶上一代明君了!”
司马错插言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庞涓这厮!”
“嗯,”惠文公点头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诣,只在谋魏,谁知这半路上杀出一个庞涓,实让寡人措手不及!”
公子疾接道:“天下盛传庞涓梦中得授兵学秘籍《吴子兵法》,深得吴起用兵精要,臣本疑此事,观今日情势,传闻或为真实!”
惠文公的眉头拧得更紧:“秦人甚惧吴起,无论此事是否属实,都将影响三军士气。看来,庞涓不除,秦无宁日!”
陈轸嘴角微动,鼻孔里哼出一声,面现不屑之色。
惠文公灵光一闪,转向陈轸,目光征询:“陈爱卿?”
陈轸拱手:“回君上的话,臣以为,魏国大治与庞涓无关。”
“哦?”惠文公两眼圆睁,“请爱卿详言!”
“据臣探知,庞涓梦受吴起兵学一事纯属谣传。”
惠文公急问:“爱卿何以知之?”
“庞涓曾于数年前入云梦山,跟随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
“鬼谷子?”惠文公一惊,目光迅速转向竹远,“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远正自闭目静坐,吃此一问,不自觉地“哦”出一声,缓缓抬头,微微一点。
惠文公急道:“先生请详言之!”
竹远睁眼:“鬼谷先生是修长师伯。在山中时,修长屡听家师提及师伯,说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彻地。不过,据家师所讲,师伯向不收徒,今日为何收留庞涓授艺,修长也是不知。”
陈轸接道:“跟随鬼谷子修习的不仅有庞涓,还有孙膑、张仪诸人。据臣所察,庞涓与其师兄孙膑同习兵学,庞涓所学,不过是鬼谷子的一点皮毛,孙膑之才,更在庞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陈爱卿可速去鬼谷,为寡人聘之!”
陈轸摇头道:“回禀君上,眼下去聘,已是迟了!”
“哦?”惠文公惊道,“难道此人??”
陈轸接过话头:“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国,被魏王聘为监军。如果不出臣之所料,免赋、屯田之谋,当是出自孙膑。”
惠文公眉头紧锁,缓缓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许久,方才回至座位,眉头略有舒展,扫视众人一眼:“陈爱卿所言,倒是新鲜。关于如何应对,请诸位详加斟酌,他日复议。”
众人应诺,各自告退。
陈轸正欲出门,惠文公叫住他:“陈爱卿留步!”
陈轸回来,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爱卿不必多礼。听闻爱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请教,恨无闲暇。前几日义渠君进贡几位歌姬,说是歌声绕梁,如夜莺一般。爱卿若有雅兴,可陪寡人一同赏玩。”
陈轸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臣谢君上厚爱!”
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携陈轸之手径去乐坊,在一个舞厅分主仆坐下。惠文公击掌,钟鼓管弦齐鸣,后场转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领舞的少女皮肤细白,头发金黄,美目生盼,朱唇轻启,声音果如夜莺鸣啭。
惠文公笑道:“陈爱卿,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陈轸回应一笑,赞道:“回君上的话,义渠歌舞,音声悦耳,姿态赏心,可谓美妙绝伦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爱卿可有评点?”
陈轸又是一笑:“叫臣来说,六姬个个绝美,尤其是那领舞女子,婀娜多姿,顾盼生情,一举一止,楚楚动人,堪称绝代佳丽!”
惠文公笑道:“爱卿果然识美!此女旬日之前来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见她。据说此女来自西方异域,义渠君得之,视为奇珍,特意进献寡人!”
陈轸拱手道:“天下尤物,自当侍奉英主,臣恭贺君上了!”
惠文公摆手让众女退下,转对陈轸笑道:“听爱卿说话,果是惬意!”起身走至厅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关于这个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爱卿讨教!”
陈轸拱手:“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