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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告别长者,在院中独自转悠。那两个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有人把守,就踅回院中,在后花园的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回想近日来的经历,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可以看得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想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就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这般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算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毫不顾及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寻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若让鬼谷中的几人知道,尤其是庞涓,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树上。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他张仪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我一定得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
香女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应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有心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怔了,“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香女打断他,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盯住他:“楚地习俗,叫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香女吧。”略略一顿,“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略略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一摇头,神色尴尬,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寻人学去。”
“呵呵呵,”张仪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惊喜,跪在地上,闭目对天暗祷几句,又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夫君说得是。”香女点头,“夫君是神人,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头微震,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笑笑,示意婢女。
婢女回房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请试此剑!”
张仪唰地抽出,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夫君果是知剑!”香女喜道,“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吗?”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此剑法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予在下?”
“这个自然。”香女喜道,“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言罢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见她出口就是夫妻,张仪心里就如吃下个虫子,却也无奈,赔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势。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地纠正,二人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的精要,舞得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亵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略略一怔,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静寂无声。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以为他已回心转意,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门,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审视四周,但见残月朦胧,一切死寂。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个石块,亦无任何动静,心中大喜,悄悄摸至他白天认准的一道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拐过几处街道,回身再看,仍无一人追他。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喜道:“账——”
不及他喊出声来,张仪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张仪止住。
男仆压低声音,兴奋道:“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被公孙氏招作姑爷了。小的得信,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在这半夜三更??”
想到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张仪问道:“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缘何问你?”
“小的知错。”男仆赔笑道,“回禀账爷,公孙氏乃巨商大贾,楚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头,顺口又问,“荆先生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他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先生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竟是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荆先生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荆先生,那些军卒大多识得荆先生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
“你说得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先生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要赶赴越地。”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想一阵,决然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且用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枚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一并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回揖一个大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疾驰半日,于午时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遂放慢车速,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
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入店,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对小二的冷淡不以为意,呵呵乐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纹丝未动,也不睬他。
张仪被晾了,正欲发话,小二走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完毕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反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见小二依旧不动,张仪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轻轻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店家呢?”
“店家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店家又不在,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这样说着,张仪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端起酒爵,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枚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声落地。
香女从地上捡起酒爵,倒酒冲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这么说来,”张仪震惊,“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得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大车,驭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南,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略一沉思,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大怔,抬头望着香女,实在惶惑,一字一顿道:“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面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从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槛,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条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进得厅门,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礼让:“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客席,坐下。香女紧跟过去,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看来,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想也无意害我。”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邦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呵呵呵,”长者乐了,“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暗投,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张仪忖知长者或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便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眼下而言,楚国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楚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长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更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张仪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她,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淡淡笑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语塞。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震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亲与逃婚之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
见长者目光仍在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说罢顾自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微怔,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外面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入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见锦缎下面,香女已是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然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公子,你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公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一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公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
张仪急了,撒腿追上,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
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见自己紧紧搂着的却是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
见自己这般熊样,张仪羞红满面,正自尴尬,香女醒来,脸色绯红,埋头拱进他的怀里,娇颤一声:“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却发现自己的肢体竟然不听使唤了。
美时苦短。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疾步趋前。
香女爱泽新沐,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又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头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呵呵呵,”长者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熏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得贲成后野心勃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琪,二是阮应龙。伦琪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被无疆拜为国师,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人伐楚,伦琪、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伐齐,后伐楚,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只得与越王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完全不同于其兄长无颛。在内,他天赋异禀,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琪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堪称天下第一剑士,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圆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摆手:“‘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说罢出门率先走去。
张仪略怔一下,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从长者左拐右转,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
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聚向最中间的灵牌,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张仪顿有所悟,再看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面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
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听说过。”张仪点头,“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在越王跟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入水剖腹自杀。吴王自焚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二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的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置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见此山险峻,遂在此地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哪!”
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公孙蛭后退一步。
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拢在一处,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说罢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坐于主席。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入席坐下。
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有些经营。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惊愕,看向香女。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不紧不慢:“老朽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也一并予你。”
张仪问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何人?”
“你认识他呢。”公孙蛭微微一笑,轻轻击掌,一人应声而入。
张仪目瞪口呆,因为来者不是别个,竟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于张仪而言,前面发生的一切,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兄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略显尴尬,拱手:“荆生有所得罪,还望姑爷包涵。”
“何来得罪之说?”张仪拱手回礼,“荆兄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荆生再叩:“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呵呵呵,”公孙蛭轻笑几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语越情,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拱手:“谢岳丈大人!”略顿,转向荆生,“荆兄,在下需要一些有关吴钩、越剑方面的册籍,还有吴越风土民情及争斗细情。”
荆生应道:“荆生已经备下了,装满一车,姑爷可随时审阅。”
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边几十里,清一色全是越人的营帐。
齐威王震惊,征集各邑守军、苍头逾十万众前往南长城布防,同时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
黄池战后,田忌遭庞涓羞辱,颜面尽失,遂辞去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恳求多时,田忌起初不肯,后来表示只出任副将,由太子辟疆挂帅,田婴筹措辎重。威王准允,但吩咐辟疆一切皆听田忌。
之后数日,田辟疆、田婴陪同田忌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与十几个兵士安装连弩,见主将几个过来,跪候恭迎。
田忌走向连弩,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细审有顷,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处,试射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根绳索,飞身下墙,前行百步,插下盾牌,寻处躲起。军尉亲自操弩,瞄准盾牌,嗖嗖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射出,有八矢中靶。那兵士取过盾牌,吊上城墙,田忌验看,八支利箭均没矢而入。
众人惊叹。
辟疆大喜,转对身后参将:“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配连弩一套,矢三百支!”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呵呵呵,”田婴乐得合不拢嘴,捋须笑道,“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常常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回禀殿下,”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杀!”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看向远处的琅琊山,缓缓说道:“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以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又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相视。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我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臣忧虑之处!不过,我们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耗垮谁呢!”
琅琊半岛状如龟头,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龟头,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用隐人伦琪为国师,国复大治。
经过十几年复兴,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龟头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从琅琊城的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王妃、宫娥之外,就是来自各国的数十名超一流剑士。
越人爱剑,无疆尤甚,似乎他就是为剑而生的,自三岁起就是剑迷,年岁越长,爱剑越炽,渐渐成为一代剑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越国朝堂渐渐成为天下剑客的聚集地。伦琪也是无疆在深山访剑时结识的,曾助无疆访得名剑泰阿,二人结作知友,伦琪亦不再隐居,出山助无疆治理越国。
说起伦琪,不得不说其先祖文种。越王勾践时,文种与范蠡皆为楚人,文种得仕于宛,为宛城令,结识宛地才人范蠡,慕其才具,在其劝说下弃官赴越,辅佐勾践复国灭吴。勾践在功成后狂妄自大,范蠡留给文种“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句后泛舟江湖,文种恋栈留任,被越王赐死。文种后人逃至深山,换名更姓,至伦琪已是第七代。伦琪本有家学,自幼饱读经书,抱负远大,后又得遇异人,得学铸剑之术,也因此而结缘越王。
见越王如此爱剑,伦琪突发奇想,决定以剑治国。出山第二年,伦琪鼓励越王移都琅琊,在海边建筑高台,这就是琅琊台,向天下广发英雄帖,招募天下剑士登台论剑。
无疆果然喝彩。
伦琪的构想是通过高台论剑招募勇士,图谋大业。无疆自比勾践,伦琪的大业就是辅佐无疆,完成勾践的未竟之业。
在这对君臣的热心经营下,不消几年,剑坛在越地各个城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佩剑渐成富家男儿标配,铸剑业再次成为越人的重大产业。以剑会友、比试剑艺成为越地时尚,由剑引发的尚武之风刮遍越山越水。
为此,伦琪又制订出一系列的论剑规则,越地重要城邑可举办剑坛,所有剑坛每月逢五开坛,每坛三场,上午为辰时开始,下午为申时开始。辰时的叫“早场”,申时的叫“晚场”。每场比赛一组,每组限定二十四人,参战者须在前一日抢到名额并支付两枚“戈币”。比赛采取淘汰制,交战双方持竹剑对敌,剑尖裹白布,布里装白灰,并将身体划为若干区域,给不同区域定下不同点数,比赛结束数白点,以中剑点数少者为胜。每场比赛赛完一组,早、晚场最后胜出的二人在当日戌时决战,是谓“夜场”。“夜场”为真剑对决,是谓“生死之战”,败者非死即残,全身而退者几乎为零,最是扣人心弦。
在各地决出的最终胜出者可前往琅琊,登琅琊台剑厅比试剑艺,优胜者可被越王封为国剑手,或护佑越王,或拜将军,下派各地,统领越军。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来自各地的剑手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琪、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不错!”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琪摆手,候于一侧的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望向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个回合,反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插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转对青衣剑士,笑道:“还有你,你们四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四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外加皂衣剑士,共是五人,齐朝越王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五人,一起上吧!”
五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
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五柄宝剑全被削断,五位剑士却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
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五位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哈哈哈哈,”无疆长笑几声,亲手将五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五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叩地谢恩。
一名军尉急奔上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舟师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大越舟师全部到齐,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一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一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视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部到齐,如何伐齐,还请诸位各献良策!”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插,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第三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国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插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工夫,就可直插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盯牢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琪、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师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哉!”
无疆转向伦琪:“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琪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为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决断道:“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出席叩道:“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以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琪:“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琪屈指掐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好,”无疆点头,“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皱,“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就这么定吧,”无疆大手又是一挥,“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上大夫吕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从望见,驾车过来,候于道旁。
吕棕跨下最后一阶,正欲走向轺车,有人叫道:“吕大人留步!”
吕棕扭头见是荆生,不无惊喜:“荆先生!”
荆生揖道:“草民荆生见过吕大人!”
“呵呵呵,”吕棕回揖,“多年没有见到你了,听人说,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呀!”
荆生淡淡笑道:“托吕大人的福,生意还好。”
吕棕直入主题:“荆先生是百忙之人,无事不登门,这不远千里来此荒蛮,可有大事?”
“吕大人爽直,草民也就不打弯了。与草民同来的还有两个人,想见大人一面,望大人赏脸!”
“哦?”吕棕怔道,“是何人欲见在下?”
荆生近前一步,悄声:“一个是我家姑娘,另一个是我家姑爷。”
“好好好,”吕棕迭声笑道,“小燕子登门,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荆生指着旁边一辆车子:“吕大人,请!”
吕棕朝自己的车夫扬手:“你先回吧,告诉夫人,就说本公有事,晚些辰光回去。”
吕棕与荆生驰至附近一家客栈,进入一个雅致的越式庭院。
听到脚步声响,张仪、香女迎出。
荆生指着二人道:“吕大人,这位是姑爷,张子,这位是燕子姑娘。”
张仪、香女同揖:“张仪(公孙燕)见过吕大人!”
吕棕回揖:“吕棕见过姑爷、姑娘!”看向香女,“小燕子,几年没见,长成大人喽!”
香女娇嗔道:“上次见吕大人,是在郢都,后来听说你到越地来了,没想到呢!”
“呵呵呵,”吕棕笑着比了个手势,“那时你才这么高!”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吕大人,请!”
吕棕点头,与张仪、香女一道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了。
吕棕望着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还好,谢吕大人挂念。”言毕从几案下取出一只锦盒,“临行之际,家父特别叮咛晚辈,要晚辈将这个呈送大人。”边说边两手呈上,“请大人笑纳。”
吕棕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一双乳玉环佩,质地纯美,工艺精良。吕棕自是识货,合上锦盒,揖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为家父心意,吕大人不必客气。”又转望荆生。
荆生走到一侧,搬过一只小礼箱,摆在吕棕面前。
香女手指礼箱,微微笑道:“也请吕大人高抬贵手,打开此箱。”
吕棕打开箱子,见是一小箱黄金。
香女瞄一眼张仪。
张仪拱手道:“吕大人,此为黄金一百两,是在下与夫人的共同心意,礼薄情重,也望大人不弃!”
“这??”吕棕迟疑一下,“既为姑爷、姑娘大礼,吕棕就不客气了!”缓缓合上箱盖,“听闻姑爷是中原名士,此番光临僻壤,可有驱用吕棕之处?”
张仪抱拳:“吕大人真是爽快!不瞒大人,在下在中原时,听闻大王天赋异相,甚想一睹为快,还望大人成全!”
“天赋异相?”吕棕略感诧异,“敢问姑爷,大王有何异相?”
“听中原士子说,大王身高两丈,臂长如猿,大耳垂肩,双目如铃,声若惊雷,面若赤铜,力拔杨柳,剑遏飞云——”
张仪未及说完,吕棕已是笑得说不出话来,香女、荆生似也没有料到张仪说出此语,竟是怔了,相视。
吕棕笑过一阵,指张仪道:“这这这??这样的传闻,姑爷竟也信了?”
“哦?”张仪故作一怔,“难道传闻有不实之处?”
“不实,不实,”吕棕连连摇头,“在下跟从大王多年,未曾见过大王是那般模样。”
张仪急问:“敢问大人,大王是何模样?”
“不瞒姑爷,”吕棕笑道,“大王就跟你我一样,音容笑貌,俱是寻常,何来姑爷所说的那般异相?”
“这??”张仪不可置信地盯住吕棕,“不可能吧?”
“呵呵呵,”吕棕又是一笑,语气郑重,“大王没有异相,在下向姑爷保证!”
“吕大人,”张仪沉思有顷,抬头,“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听到这些传闻,本也不信,与那帮士子争执,他们反笑在下孤陋寡闻。在下赌气,不辞劳苦地跋涉千里,为的就是一睹大王风采,还望吕大人成全。”
“这??”吕棕挠挠头皮,“若是为此引见大王,遭众人耻笑不说,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责骂。”
“嗯,”张仪点头,“大人说得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见?”
吕棕闷头想有一时,摇头:“不瞒姑爷,眼下大军征伐在即,大王日理万机,没有闲心召见姑爷!”
“这??”张仪起身,在厅中连转几圈,回至几前坐下,“在下性直、务真,此番专为拜见大王而来,若是不见大王一面,回到中原,那班士子再问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顿一顿,朝吕棕又是一揖,“吕大人,在下既然来了,万不可空手而回。此事于大王是小事一桩,于在下却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成全。”
见张仪这般执着,吕棕又瞄一眼礼箱,迟疑有顷,拱手道:“姑爷真要想见大王,在下倒有一计。”
张仪大喜:“大人请讲!”
“姑爷知剑否?”
张仪点头:“略知一二。”
“大王嗜剑如命,姑爷若是与大王谈剑,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张仪喜道,“你就对大王说,中原第一剑士张仪求见。”
“第一剑士?”吕棕震惊,转向香女、荆生,见二人也是不无惊愕,遂抱拳道,“姑爷,这??”
张仪微微一笑,抱拳还礼:“吕大人,难道您信不过在下?”
“好吧,”吕棕点头,“姑爷定要这么说,在下遵命就是。”
吕棕拱手作别。
张仪努嘴,荆生提起箱子,与张仪、香女一道送吕棕出来,将箱子放上轺车,扶吕棕上去。
吕棕回身,拱手别过,辚辚而去。
看到轺车走远,香女急转身来,花容失色,对张仪道:“夫君,你如何敢在无疆面前自称中原第一剑士?”
张仪笑道:“不这样说,他怎肯见我?”
“夫君,”香女泪水流出,“可你这么说,就活不成了!”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伸出舌头,指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这个,在下就会毫发无损。”
见他这般托大,香女怔了。
翌日午后,吕棕赶来,喜滋滋道:“姑爷,事儿办妥了。大王听闻姑爷是中原第一剑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召请您!”
香女脸色煞白,扯住张仪衣角。
张仪却不睬她,朝吕棕拱手:“谢大人了!”又移开香女的手,袍角一提,径出门去,踏上吕棕的轺车,转对香女,“你哪儿也不必去,只在此处候着,待我见过大王,观他有无异相之后,与你返回中原。”
香女蒙了,只是呆呆地站着,圆睁两眼,看着马车辚辚远去。
香女似乎是陡然醒过来,四顾不见荆生,急叫:“荆叔——”
琅琊台上布满越兵,枪刀林立,气氛森严,彩旗飘飘。
吕棕与张仪踏上一级又一级石阶,走到台顶,向东拐入击剑厅,远远望见越王无疆端坐于主位,国师伦琪、上将军贲成、副将阮应龙侍坐,数十名剑士分为四排,席坐于击剑厅的另一端。无疆身着剑服,摆出要与中原高手一决高下的架势。上将军贲成、舟师主帅阮应龙也都身穿剑服,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唯有国师伦琪依旧素袍裹身,表情释然。
吕棕与张仪走到厅外。
吕棕示意,张仪止步。
吕棕进厅,跪地叩道:“启奏大王,中原剑士张仪求见!”
无疆抬手:“宣张仪觐见!”
张仪步入击剑厅,在大厅正中站定,拱手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跪在地下的吕棕急了,扯一下张仪袍角,小声道:“张子,快拜大王!”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又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坐,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略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仪慕名而来。”
无疆想听的就是剑字,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
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蒙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眼,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仪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没穿剑服,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亲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言为定!”言毕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琅琊台下,远远望见张仪步下台阶,香女飞扑过来,紧紧搂住他,泣道:“夫君??”
荆生亦跟过来,瞄一眼不远处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快回客栈!”
三人上车,驰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又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赶制一套像模像样的剑服。”
香女震惊:“夫君,你??还要比剑?”
“是呀,”张仪应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赞赏道,“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又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夫君,”香女泣道,“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的对手啊。”
“好吧,”张仪做个苦脸,双手一摊,“既然练也无用,咱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嚷着要学琴吗,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怔了。仅此几日,她与夫君之间已经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慧,竟也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