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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郎君,这是县主的所有积蓄,”玉竹跪坐在屏风后,示意十多个粗壮的仆妇抬了六个大大的黑漆木箱过来。
打发了那些小丫头后,玉竹从屏风后绕出来,站在那六口大箱子旁边,弯腰一一打开,每口箱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金子,每一块都是朝廷灌注的标准尺码,即十两一铤的金条,“一共十二万五千金,县主说,她相信王大郎君的眼光,决定将全部的身家都压到安善坊。”
十二万五千金?
时下一两金子可以兑八千个铜板,也就是八贯钱。
十二万五千两金子,换成铜钱便是一百万贯呀。
就是号称王百万的王家,也未必能一下子拿出一百万贯的现钱呢。
王佑安看到那金灿灿的黄金后,眼中浮现出一层水雾。
神马叫士为知己者死?神马叫千里马得遇伯乐?
王佑安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涌过一阵阵的暖流,此刻,他恨不得跑到‘襄城’县主面前,哪怕不能拍着胸脯许诺发誓,好歹也让他给县主磕两个头吧?!
说实话,朝廷传出要开发南市、新市的消息后,王佑安便敏锐的捕捉到了商机。
他当下便劝说父亲抢在别的商人前头,将那安善坊买下来。即使不能将整个坊买下来,至少也要抢先占据主要的几条街道。
但王金宝根本不理他,还直说,老子当年做生意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胎里呢。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王金宝并不相信朝廷会开发安善坊,也不认为那里有什么银钱可赚。
王佑安苦口婆心的劝说着父亲,又是拿数据,又是做规划,就差拍着胸脯说,如果赔了,一切损失都有他来承担。
而事实上,王佑安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已经隐晦的表达了出来。
王金宝却一脚踢翻食案,怒斥了王佑安‘小子狂妄’云云。
随即又放出狠话,倘若王佑安一意孤行,非要开发什么安善坊,那也决不能动用公中的一分一毫。
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小子翅膀长硬了、不听老子的话了,是吧?
好呀,没问题,老子不管你了,你想怎么折腾只管去,但想用家族的钱成就你的‘美名’,没门儿!
想做生意?想超越你老子我?
木问题,自己想办法去!
什么?想要本钱?老子没听清楚,你小子再说一遍?
装聋作哑了一番后,王金宝表达了他的意思:要钱,木有!要命,不给!
王佑安好容易发现了商机,又兴致勃勃的做了一番努力,没想到却被亲生父亲迎头来了一棒,差点儿没把他砸个半死。
就在他失望沮丧的时候,自己都要质疑自己的判断时,县主竟然信了他,还把全副身家拿出来给他投资。
这种被人信任、被人看重的感觉,让王佑安一辈子都忘不掉。
很多年后,王佑安真的成了京城首富、乃至天下第一豪富后,他始终记得萧南对他的知遇之恩,也从来没有背叛过萧南!
或许是太过激动了,王佑安忘了礼数,腾地一声站起来,几步走到玉竹跟前,撩开衣摆,用力撕下一块素白的里袍,咬破食指,用鲜血写了一份契约。
当然,这种血写的契约只能表达王佑安的激动之情和感激之心,并不能作为真正存档的契约。
玉竹送到萧南面前的,除了这份血书,还有一份已经去衙门存过档的合法契约。
“王大郎君说,安善坊的地界大,但多是田地、山野,根本不能用来建造市场。除了几条重要的街道,其他的并不需要都买下来。”玉竹将契约放在萧南面前的案几上,轻声道:“是以,王大郎君说,咱们只需要占据那几条街道便可。”
萧南点点头,用人不疑,她既选择了王佑安,便决定将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他。
再说了,人家说的也很有道理呀,而且还是为了给她省金子,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好,你去告诉他,就按他说的办。”
怀孕五个月,萧南的身体也有些发福,纤纤玉指也变成了白胖小肉虫,食指轻轻敲了敲案几上的契约,道:“对了,你顺便再让他打探一下升道坊的事儿。我觉得那里的位置也不错,如果可以的话,也在那里买几条街。”
玉竹忙应了一声,不过并没有立刻退下,她静候着萧南接下来的吩咐。
“还有,请王大郎君去安善坊收购地皮的时候,帮我瞧瞧,若是有合适的田庄、山林,也帮我买一些。”萧南觉得,她既然决定要买一个坊,如今却只收购了几条街,多少有些不甘心。
王佑安劝她只收购几条街,确实是为了给她省钱,为了她好;
但萧南现在想做的,恰恰不是省钱,而是将身上所有的现钱全都变成房产、田产。
她可没忘了上辈子遇到的恶心事儿,那一世,李敬那个混蛋,竟然用她的钱买了个青楼奇女子。
世上还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儿吗?
更不用说,上一世,她的孩子、还有她也是间接死在这个奇女子的手上!
虽然,这一世萧南并不决定跟崔幼伯和离,估计也不会再遇到李敬。
但凡事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呀,谁又能保证崔玉郎不会跟青楼里的奇女子们发生什么关系?
谁又能保证,崔幼伯不会拿她的私房银子养外室?!
萧南不敢保证,所以,她决定要把这种可能掐死在萌芽状态——她的私房全都买成了不动产,崔幼伯又没有太多的私房,她就不信大夫人或者崔家的其他长辈肯出钱帮儿子买妓女!
“是,县主。”
玉竹在心里默默算着王佑安给她报的帐,原以为县主的十几万两金子还能有剩余,没想到,县主根本就不想剩下,仿佛拼了命似的花钱。
无声的叹了口气,前两天县主想买安善坊的时候,玉竹不放心,悄悄找了向来明理的苏妈妈。
苏妈妈却说,县主既然想买,那一定有想买的理由,咱们做下人的,只管用心帮县主做事就好。
见最严明公正无私的苏妈妈都不肯劝县主,玉竹也无法,只好乖乖的听萧南的吩咐,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其实吧,玉竹还真是误会了苏妈妈,苏妈妈乍听了这消息,她也不是不为萧南担心。
但她又猛地想起了上次回亲仁坊的时候,公主曾经交代过,说县主既然长进了,你们也不要太拘谨着她,省得磨去了她的锐气。
苏妈妈知道,十几万两金子,在很多勋贵家里,或许都算是一笔不菲的财产。
但在公主眼中,不过是小意思,若能用这些钱让县主开心,就算县主把这些金铤换成金叶子去曲江撒,公主也不会训斥她。
十几万两买个荒凉的坊市,就权当给县主买个玩具吧。
苏妈妈觉得,她就是把这事儿告诉了公主,公主也会风淡云轻的笑言道:“乔木高兴就好!”
果不其然,几天后,苏妈妈抱着萧南送给长乐公主的礼物回到萧家时,故作不经意的把萧南将全部私房换成了金铤,后交给一个小商贾买房产的时候,公主正开心的翻看着女儿给她做的衣服。
听了苏妈妈的话,公主头也没抬,很不在意的说道:“呵呵,乔木果然长大了,竟也学着添置房产了……没什么,随她去吧,不过是点儿金子,只要孩子高兴就好……对了,乔木那里还缺不缺银钱?我这里还有些!”
长乐公主作为圣人的嫡长女,最受圣人和皇后的宠爱。她名下的汤沐邑,足足有三千户之多。
再加上丰厚的嫁妆、宫里时不时的赏赐,长乐公主绝对是个不差钱儿的主儿。
公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的嫁妆和财产自然也全都留给萧南,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如今,听到女儿要做正事儿了,公主只有高兴的份儿,哪儿还会想‘女儿若是赔钱了咋办’的问题?
其实就算想到了,公主也会大方的一挥手,“赔了多少?阿娘补给你!”
苏妈妈一副果不其然的模样,微微抽了抽嘴角,笑道:“还好,县主手里的现钱虽然都给了那王家郎君,不过,县主名下的宅院和商铺都还有房租,每个月收上来,也有上百贯。”
这些钱,大事做不了,但日常的花销还是足够滴。
公主点点头,“那就好。不过,你回去告诉乔木,勤俭持家是对的,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她若是手头不宽裕,只管跟我说。”
她的阿娘是当朝有名的贤后,不管是前廷还是后宫,都夸赞阿娘贤良淑德、勤俭恭谦。
当然事实上,阿娘也确实贤良大度、温柔和蔼,可提到勤俭,就有些需要考量和对照了。
反正就公主观察,阿娘或许没有举行什么豪奢的宴会,但阿娘的吃食、服饰,也是极为考究、华丽,跟勤俭还真有些差距呢。
所以,所谓的‘勤俭’不过是对比着来说,公主可不希望女儿傻傻的为了个虚名而委屈了自己。
“是,奴明白。”
苏妈妈忙低头应道。
公主将女儿给她绣的寝衣、鸭头袜等衣物都叠起来放在一边,她又翻看起那几卷誊抄的书卷:“这些就是那个姓王的商人给乔木寻来的?跟上次她送来的是一套?”
“是呀,县主说,王家郎君虽出身低微,但人很机灵,做事也用心,她不过是提了一句,王家郎君便费了大心思帮县主寻找,”
苏妈妈提起王佑安,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将自己看到的事实讲了一遍,“县主对王家郎君很满意,这才放心的把金子交给他去投资。”
公主点点头,“嗯,乔木做得好,行商本就是低贱之事,虽能多赚些银钱,但毕竟是不入流的行业。乔木是世家贵女,切不可为了些许小利而辱没了身份。”
公主对这个女儿,真是越来越满意了。
想当初乔木刚刚出生的时候,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娇宠了些。
阿耶和阿娘看在她的面子上,对乔木也多有恩宠,于是纵得乔木难免有些霸道、任性。
这孩子又是个直性子,骨子里又有萧家人特有的骄傲,根本不屑于跟人耍手段。
可惜,乔木这性子,在家还好,大家都让着她、宠着她,一旦嫁了人……
一想到几个月前女儿受到的委屈,公主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了去,沉声问道:“我怎么听说乔木把崔八那个怀了孕的通房接了回来?这孩子怎么了?还真为了那些不知所谓的‘贤惠’,拱手把自己的夫君让出去?”
长乐公主性格温柔,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脾气。
萧镜也有几房通房、小妾,但那也是经过了她的许可。
公主或许不会像那些骄纵的姐妹,对驸马的小妾太过苛待,但也绝不会纵了她们。
是以,就算是生了庶子的小妾,在公主面前也大气不敢喘,生怕哪里冒犯了公主,被公主惩罚。
如今听到女儿,竟像那些酸腐儒士要求的‘贤妻’,不但主动帮夫君纳妾,还把曾经害过她的贱婢接回来,命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真是、真是太软弱了!
过去女儿恣意任性,公主只是有些担心,但倒不会生气;
现如今,萧南的做法,却让公主有些气闷。
苏妈妈听了这话,忙帮萧南解释道:“公主误会县主了,其实县主这么做,不过是以退为进。”
当下,苏妈妈便把阿槿在家人的帮助下,往崔家传递消息,还企图收买辰光院的奴婢陷害县主……等等的事都告诉了公主。
最后道:“县主说了,既然她是个不安分的,在府里和在长寿坊都一样。与其让她在外面兴风作浪,还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好歹辰光院也是自己的地方,四周又都是自己人,阿槿就是想作怪,她也翻腾不起来呢。”
公主闻言,沉思半晌,最后才缓缓的点头,“唔,乔木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听你这番话,我看那个阿槿还真不是个省事儿的。如今她不过是怀了个孩子,就敢谋算主母。日后若是生了庶子,她岂不是要欺负到乔木头上去?”
朝廷中的勋贵,有不少是庶子或者旁支出身,为了给自己的身份有个体面的说法,或者为了给生母请封,他们不断在朝堂上要求提高庶子和姬妾的身份。
有的人,甚至提出了嫡妻若是无所出,爵位当有庶子继承,而不是从嫡出侄子中过继。
如果阿耶准了这个提议,那么日后,庶子的身份和地位,将会有很大的提升。
公主也是做人嫡妻的,在看待丈夫的姬妾和庶出子女上,跟普通嫡妻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夫家的家业,是她与丈夫苦心经营的,凭什么白白便宜了别人生的小贱种?!
幸好,公主地位超然,萧家又家教森严,不会遭遇‘宠妾灭妻’的事儿。
但女儿那儿就有些问题了……崔幼伯可是个有前科的人呀,看看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公主很怀疑,这小子有了庶子后,极有可能做出某些不靠谱的事儿。
“公主放心,县主说她已有了法子,阿槿根本不足为惧!”
苏妈妈见公主满眼都是担忧,连忙轻声劝慰道。
另一边,萧南确实在为解决阿槿的问题而忙碌着。
“县主,婢子打听清楚了,阿槿的阿耶范勇,这几天天天往老相公那边凑,说是想把自己的儿子范德志,过继给老相公身边的老部曲范信。”
玉竹跪坐在萧南身侧,小声的回禀着。
“哦?那个范信是什么来历?”如果只是个普通部曲,以范家的势力眼,未必会看得上呀。
“婢子打听过了,那范信曾经是老相公身边的亲兵,跟着老相公上过战场,还从死人堆里把老相公救了回来,是崔家荣养的老部曲,在老相公跟前也极有体面。就是相公和大夫人,对他也高看几眼呢。”
玉竹不愧是个包打听,探听来的消息很全面。
“难怪……”萧南了然的点点头。
想来,范家已经体验到了跟主家生分后带来的种种麻烦。
再加上,阿槿又被她拘在了内院,回了崔家好多天,连崔幼伯的面儿都没看到,更不用说吹什么枕头风,帮娘家谋福利了。
而就在范家想办法重新杀回主家时,老相公又适时把那些老伙计找回了京,这让范家看到了希望——若是能跟老相公身边的亲信拉上关系,他们跟主家的关系也就慢慢拉近了。
“县主,范家这是又想回崔家呀。”玉竹见萧南一副沉思的模样,忙提醒道:“他们若是真跟老相公身边的人搭上关系……八郎君又时常去老相公那里学习功课……”
两下里一接触,难保范家不会在八郎君跟前生事作乱呀。
玉竹想了想,建议道:“他们想把儿子过继给范信,这可不行,那个范德志原本就是个不省事的,若是有了老相公的恩人做靠山,还不定怎么嚣张呢。县主,不如咱们趁他们还没有做成此事,干脆让刘郎君出面,把事儿搅黄了吧?!”
萧南低头不语,她还在思索。
良久,萧南才抬起头,笑道:“这事儿还真得劳烦刘郎君。不过,不是让他搅黄此事,而是请他尽力促成此事!”
玉竹不解,惊诧的问道:“县主,您、您这是……”其实她更想问,县主,您没发烧吧?!
萧南看出玉竹眼里的焦急,但并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好了,你不用多说了,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上午,天阴沉得厉害,重重的云层仿佛压在人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暖房里,崔幼伯抱着书卷,继续给儿子读书。
不过,他今天似乎有什么心事,读着读着便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郎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萧南走到崔幼伯身边,他都木有察觉,萧南不免好笑的盖住他的书卷,低声问道。
“嗯?”崔幼伯被猛地打断,一时没有回过神儿来。
呆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的笑道:“对不住,我走神了。”
萧南笑得非常温柔,道:“无妨,郎君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不如讲给我听听?没准儿我能帮上忙呢!”
崔幼伯合上书卷,他拿起茶盏,轻啜了两口茶汤,道:“其实也没什么。是阿翁——”
原来,崔守仁辞去宰相之职后,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每日里也没有什么事儿,想得也就多了起来。
也许是人上了岁数,老人家很容易想起过去的事儿。
有一天,崔守仁忽然想起过去的老伙计,尤其是那些曾经跟着他走南闯北的亲兵们。
想当年,他们可是一起上过战场,同生共死的伙伴。
虽不是什么同袍,但彼此间的情谊,一点儿也不比战友差。
如今五六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些老伙计们过得怎么样。
于是,崔守仁便叫来管事,仔细询问了当年跟着他的亲兵们还有多少人在世,他们如今的生活又如何。
听了管事的话,崔守仁的心里很不好受,觉得自己亏待了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忙命人将他们从田庄找了回来。
但亲眼看到那些老伙计后,崔守仁更难过了——曾经的英挺少年郎,如今都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病弱老者。
还有曾经救过他性命的恩人,如今更是连子孙都木有。百年后,又是个连碗香火饭都没有的孤魂野鬼。
这让同是老人的崔守仁心有戚戚焉的同时,又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亏待了恩人和兄弟,天天琢磨着如何补偿他们。
崔幼伯呢,这些日子又天天和刘晗呆在一起,刘晗呢,话里话外对崔守仁很是仰慕,于是乎,两人聊着聊着便会相携去拜访崔守仁。
祖孙两个见面的次数多了,崔幼伯也就察觉到了阿翁的心事。
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崔幼伯很想帮阿翁解决麻烦。
萧南听完崔幼伯的讲述,笑得更加柔和,“这有何难,依我说,这些老人既然跟阿翁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算得上崔家的忠仆,不如请阿翁开恩,赐他们‘崔’姓如何?待他们百年后,允许他们葬入崔家的祖坟,享受崔家后世子孙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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