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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毅坐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来临,东方亮起了鱼肚白。
鲁淳来叫他上早朝了。
夏侯毅让人进来收拾了一下自己,睁着双微红的眼睛去乘龙辇。
刚走出殿门,就见沐皇后正候着,发丝上还缀着细小的水珠子,那是清晨的薄雾,也不知已经站了有多久。
夏侯毅淡淡看她一眼,鲁淳上前小声对沐皇后说:“娘娘,您从寅时等到现在了,快回去吧,皇上要上早朝了。”
沐皇后满眼担忧地看着夏侯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夏侯毅目光又扫向鲁淳。
不知为何,鲁淳突地感到背后有点发凉。
夏侯毅却没理他们,上了龙辇便去金銮殿。
满朝的文武百官,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各个面色都十分焦灼。
他这几年光是内阁首辅便换了十二个,在任时间最长的不过半年。做不出实事来,他就会生气,就拿大臣开刀……
夏侯毅又想到梦里自己的结局了,陡然生出一种“难怪如此”的感慨。
大臣们开始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分析局势,什么大金又攻下哪几座城池了,苏鸣丞又带着军队到哪了,哪里又发生天灾人祸了……从来都是这么几样,烦不胜烦。
一个接着一个的人跳出来各抒己见,这些年他就是在他们永无止境的争吵里度过的,其实仔细想想,有什么意思呢?
夏侯毅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说好或是不好。
这些人,主意一大堆,哪个又是真正有用的?空口说白话谁又不会?
他觉得很累,无心再听下去,摆了摆手要下朝。
他看到朝臣眼里的失望……嗯,失望吧,他也失望了。
大势所趋。再挣扎都是做困兽之斗。
身下这张椅子,他坐得心力交瘁。就是有再多的鸿鹄之志,也被一点一点磨光了。
他现在守着的,不过就是一个空壳子。
难免又会想。为何他会输得这么一败涂地呢?
以前他怪罪别人,好像这一刻觉得脑子里朦朦胧胧有些清明起来了。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讯,金军自喜峰口大举进攻。
守城的是萧祺。
萧祺早就被派到边关了,一开始几年还会请奏回京,皆被拒绝。后来国公府被发落,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等到夏侯毅将府邸还了回去,让萧泓袭了爵,萧祺又坐不住地想要回来,都被夏侯毅严词拒绝了。
金军攻城的那一日像是有哪个总兵做大寿,萧祺和一众守将都跑去祝寿了,哨口无人把守,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闯了进来。
自然,萧祺等人连挣扎都没有。直接就投降了。
对此,夏侯毅只能闭目,无力地让人去催西平伯进京勤王。
西平伯常年驻守西北,早一个多月前夏侯毅就让他进京了,可前前后后催了近一个月,西平伯还在路上!
夏侯毅大概知道,西平伯是在故意拖延了……
自金军入关,大夏的官员投降的还少吗?不肯降的都已经死了。
嗬,像他现在这样众叛亲离的,真的不多了。
几个大臣跪倒在乾清宫前。痛哭流涕地哀求,说苏鸣丞带人打过来了,就快到燕京城了,燕京留下的兵力和皇宫的守卫是挡不住苏鸣丞几十万人马的。趁现在赶紧逃到金陵去吧!金陵也有一套机构,先弃了燕京城,不愁以后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夏侯毅神情木然,恍若未闻。
东山再起?
大夏祖祖辈辈都在燕京定都,到了他手里,就要迁去金陵?
他并不是想和先辈攀比。可骨子里固有的骄傲却不容许他这么做!
自然,若是不愿迁都的话,要么等死,要么被俘。
若注定了自己是亡国君,他想,他还是有最后一点尊严的。
在梦里他选择自尽,不是没有道理。
夏侯毅轻轻叹了口气,不去回应那些大臣,让鲁淳赶了他们回去。
沐皇后带着太子跪到他面前来了。
她跟那些老顽固一样,都是来劝他逃命的。
“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大夏还有机会,皇上您也还有机会的!”沐皇后满眼泪光,拉着太子求他的父皇。
太子才五岁,母后说什么他便照着做,稚声稚气地哽咽道:“父皇,去金陵吧!朗儿陪着父皇,朗儿乖乖听话……”
太子说着就哭了,尤其看到自己母后哭得难过,就也跟着一样泪流满面。
夏侯毅瞧向太子,淡声问道:“谁教朗儿说的这些话?”
沐皇后微微一窒,太子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母,母后……父皇,母后想要父皇好好的。”
夏侯毅蓦地便笑了。
“皇后……”他慢声一字一顿:“想要朕好好的,还是皇后想自己好好的?”
沐皇后的脸色有些发白,转而伏在地上哭泣:“皇上,臣妾自然希望皇上能一切安好,无论龙潭虎穴,臣妾都愿意陪着皇上共闯,同生共死!”
沐皇后说得情真意切,夏侯毅似有所动容,缓步走下了龙椅,来到沐皇后面前。
沐皇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眸光缠绕,情意绵绵。
“皇后……”
夏侯毅蹲下,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慢慢挑起,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可是皇后,朕并不稀罕。”
不稀罕有你沐雪茗陪着!
沐皇后如遭雷击,浑身发软。
掐着她下巴的修长手指狠狠用力,刺痛一路蔓延,却怎的也抵不过心殇。
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沿着面颊淌下,滴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师兄……”沐皇后轻声地唤。
夏侯毅眸色一下变得黑渗渗,用力地将她甩开,“不要唤朕师兄!你不配!”
沐皇后的额头磕在坚硬的青石地砖上,又冰又疼,太子扑过去扶她,沐皇后却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只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一如既往的清俊,只是此时的面孔,再不如从前一般温润平和,而是充满着阴狠暴戾。尤其……在对着她的时候。
他鲜少这样对自己大呼小叫。他们之间一直相敬如宾,她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想花精力应对自己。
他愿意应对的……只有那个人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都已经死了,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沐皇后大声嘶喊:“你不公平!你从来都对我不公平!我难道连一个死人都比不上吗?”
她一边问,一边用一种哀求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她多么希望从他嘴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他果然摇头了,却说着冰冷刺骨的话:“别说胡话了……你哪里配与她相比?”
慢慢也叹了口气,“沐雪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她的眼睛以前是怎么失明的,她又是怎么死的,朕都知道地一清二楚。”
沐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满是不可置信。
他竟然都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
夏侯毅缓步走到她面前,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呢?无论她怎么样,朕的心意都在那儿……朕心悦她。从未变过。”
夏侯毅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但这样的温和,却从来都不是她沐雪茗的!
沐皇后神情呆滞下来,这一刻,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这个男人,嘴唇一张一合,说着将她打入无间地狱的话。
太子忽然大声哭出来,沐皇后机械地低下头去,她的胸口正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个男人优雅地将匕首在她体内转了圈。绞着她的肉,又慢慢地拔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太子扑上来用小手按住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太子白嫩嫩的小手。
她始终睁着眼睛。看着那个男人,到死也不曾闭上。
太子痛哭流涕,稚嫩的声音因为哭喊而变得沙哑,夏侯毅伸手将他拉进怀里,太子一个劲地推阻抗拒:“你是坏人,你杀了娘亲。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小小的人儿力气就这么点大,夏侯毅轻而易举将他抱在怀里,太子抵抗不过,张嘴就咬在他的肩膀上,用了狠劲,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
“朗儿……”夏侯毅任由他咬,轻轻拍着他的瘦小的背,慈眉善目,“好朗儿,父皇从没好好抱过你,让父皇抱一下。”
太子哭闹累了,慢慢松开嘴,伏在夏侯毅的肩头抽噎。
夏侯毅闭上眼,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忍心。
“好朗儿,乖乖听话,不要恨父皇。”
他轻叹了声,伸手敲在太子的颈部,只将人打晕了,交给早便吓软了腿的鲁淳,“带着太子出宫,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这个地方了。”
鲁淳颤抖着接过了太子,又抬头讷讷道:“皇上……”
夏侯毅没再说话,沉默着走到龙案前,将那只青瓷小坛抱在怀里,温柔抚摸。
“都该结束了……”他喃喃说道。
平禄四年三月初,苏鸣丞带领的大顺军抵达燕京城外,开始攻城,一时火炮齐发,震耳欲聋。大顺军早已准备好了云梯,呐喊声中蜂拥而上。
同日,大夏皇宫内一阵人仰马翻,平禄帝夏侯毅爬上了景山,在一棵老槐树上自缢而死,太监鲁淳大开宫门投降。
后世对平禄帝的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刚愎自用,急躁多疑,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死要面子。也有人说他爱民勤政,自强不息,勤勉俭朴,忧国忧民。
然而最终的最终,都归结为一句话:非亡国之君,当亡国之运。
且说苏鸣丞攻占了燕京城,当即称帝,平禄帝身死之事传去金陵,百官哀痛不已,而太子夏侯朗不知所踪无处可寻,无奈之下,只得立方武帝兄长潞王之子为帝,建立南夏政权。
苏鸣丞起义军的本质都是农民,进了京便烧杀抢掠不断,京城一片乌烟瘴气。
后苏鸣丞又在山海关与大夏西平伯打了一仗,西平伯不敌,转而归顺大金,金王朝秦王斛律成瑾出兵大挫苏鸣丞。
斛律成瑾生擒敌寇,认出对方是当年和顾妍萧沥一起关在窖洞里的少年,顾念旧情放了一马,苏鸣丞由此退回燕京,却已经元气大伤。
大金、大顺、南夏,三足局面持续了几年,到底是大金笑到了最后。
斛律长极在两年前病逝,庙号太宗。斛律成瑾以太宗嫡长子谋逆为由将其赐死,立斛律长极六岁的嫡幼子为帝,斛律成瑾则晋升皇叔父摄政王。
燕京城从往日的战乱里渐渐恢复繁华,从前的镇国公府的门前这时站了两个高大挺拔的男子。
斛律成瑾看了看眼前焕然一新的门楣府邸,转过头去看萧沥,“苏鸣丞进京的时候,手下军队到处强夺金银,国公府也没能幸免于难。当时萧泓带着母亲妻子和妹子卷了钱财跑了,后来就再没音信,下落不明,估计也死了,我让人按着从前的样子把国公府整修了一遍,你看看可还满意?”
萧沥眸中神情沉浮了一阵,低下头轻笑,“这算是我这几年给你效命的奖励?”
“怎么样,挺好的吧?”斛律成瑾挑起眉,“我将国公府还给你,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既是国公府,意思便是说,斛律成瑾要给萧沥封公爵。
盛名之下,兔死狗烹这些年见得也不少了。
萧沥淡笑道:“是挺好的。”
他转了个身便走,斛律成瑾傻眼了,皱皱眉快步跟上,“喂,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上还是怎么的?”
“摄政王赏赐的东西,哪里敢看不上,只不过我觉得,公主府挺好的。”萧沥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他一眼。
斛律成瑾不由抽了抽嘴角。
顾妍既是完颜族氏的后人,斛律长极便认了她做义妹,册封了荣焉公主,萧沥便理所当然成了驸马爷,这些年都是待在公主府。
他们现在有一儿一女,姐姐今年七岁,叫萧长宁,弟弟四岁,名长安,萧沥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够了,他不需要再有其他的虚名。
“萧令先,你的出息呢?”斛律成瑾翻了个白眼。
他笑笑,“摄政王,萧沥已经死了,八年前就死了,现在有的只是荣焉公主的驸马。”
到这儿便停了脚步,斜睨他一眼,“摄政王,你有这么多机会登基称帝,何必只屈居一个王爷?”
斛律成瑾脸色微变,过了会儿又笑出声,“算了算了,国公府就留着供奉萧家历代先祖的牌位吧……你父亲的牌位呢,要放进去吗?”
萧祺早年投降了大金,大金待他也是宽厚的,只不过没过两年在战场上受了伤,后来去世了。
萧沥淡淡道:“他终究也是姓萧。”
斛律成瑾便知道了,又一路跟着他。
“摄政王,我要是没记错,王府的方向不在这。”
斛律成瑾抵唇轻咳一声:“好久没见长宁了,宁儿最喜欢她舅舅,我还给她带了礼物。”
萧沥脸都黑了,咬牙切齿:“有劳摄政王费心,宁儿最喜欢她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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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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