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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隔扇之间本悬着碧湖水色的轻罗帐幔,用双燕金钩略略束起。深处的的烛火映上来,隐隐的便如波光烟霞。转过帐幔,只瞧见琳琅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金线掐牙,却衬着一张脸并无半分血色,那乌云也似的长发,只顺着迎枕淌滑下来,散垂着如墨玉流瀑。原本是瓜子脸,清减了许多,越发显得单薄,却是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犹自微微蹙着眉,她眉色本就极淡,只如笼着轻烟一般。
榻前本有一名宫女,正坐在小杌子上吹着滚烫的一碗药,猛然抬头见着皇帝,唬得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药碗,只惊叫了一声:“万岁爷。”皇帝这才瞧见她,本能的将手一摆,琳琅却已经睁开眼睛来,一双眸子仍旧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皇帝怔在了那里,她却慢慢阖上了眼帘,只一瞬间又重新睁开,似乎这才醒悟过来,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眼里渐渐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泪光,泫然欲泣。
皇帝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都哽住在那里,只再也移不开目光去,心里不知是痛是悔,是爱是怜,乱如丝网,纠葛千结。眼睁睁看着她唇角含瑟,她却是极力的自持,终究还是忍不住那眼泪,顺着白玉一样的面庞滚落下来,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见了。他心中难过到了极处,嘴角微动,那一句话却终究说不出来。
锦秋低声道:“万岁爷,奴才去替主子熬药。”磕了一个头,悄无声息便退了出去。听了她这一句,皇帝这才回过神来,慢慢的近前来,她身子微微一挣,倒似想要起来的样子,眼里露出几分惶然的凄凉,脸上依旧苍白无血色,连唇上也是隐隐泛着青,因着瘦下来,那眼睫毛越发显得长,如一双黑蝶的翼,轻轻覆在眼上,翕合间偶然瞥见眼波,却是秋水泠泠。此时不见了泪光,唯有黑的瞳仁,却黯黯的浮起薄尘。他的心一紧,像是心头上被人用刀绞着,直痛得咄咄逼人,令人生出窒息的寒意。
雪渐渐的停了,那夜风刮在人脸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冻得直呵手,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待得近了,借着廊下风灯朦胧的光,方瞧见是宫女扶着,一身大红羽缎的斗篷,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谁来,忙打个千儿:“给惠主子请安。”
惠嫔见是他,以为是皇帝差他过来,便点一点头,径直欲往殿内去。梁九功却并不起身,又叫了一声:“惠主子。”惠嫔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经打里面出来了,只默不作声请了个安,惠嫔见着他,倒吃了一惊,怔了怔才问:“万岁爷在里面?”李德全并不答话,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紧事,奴才这就进去回卫主子一声。”
惠嫔道:“哪里会有要紧事,我明儿再来瞧她就是了。”扶着宫女的手臂,款款拾阶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远了,方转身进殿内去,在外间立了片刻,从襟里掏出皇帝所赐的一只西洋挂表,打开来就着那红烛瞧了瞧,见快要至宫门下钥的时辰了,心里只是暗暗着急。又等了片刻,眼见不能再延捱,方走至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帝纹丝不动坐的久了,手臂隐隐的有些发酸,低头凝望着,她眼角犹有泪痕,梦里微蹙着眉,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斜侧着身子坐在炕上,本是极不舒坦的一个姿势,此时却一动也不想动,只愿这样下去,哪怕就这样一夜,哪怕就这样一世。听着李德全催促,知道宫门要下钥了,怀中她的身子轻软,鬓发间熟悉的幽香,万般的不舍,知她难得睡沉,又怕惊醒了她,终于缓缓的直起身子,她到底还是醒了,睁开眼来瞧着他,他心中难过,却向她微微一笑:“我走了。”她轻轻嗯了一声,他低声道:“你才刚答应过我,日后要替我生许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可不许食言。”
她眼波幽幽,唇角却勉强浮起一缕笑意,低声道:“宫门只怕要下钥了。”皇帝明知再也不能耽搁,若是下钥后再传旨开启宫门,只怕又惹来麻烦,终于站起身来,她瞧着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眼睁睁转过隔扇去,终于瞧不见了。
惠嫔回到自己宫中,只是坐卧不宁。陪她去储秀宫的正是她带进宫的丫头承香,承香见着她的样子,便顺手接了茶自奉与惠嫔,又悄悄的命众人都下去了,方低声道:“主子别太焦心。”
惠嫔道:“你叫我怎么不焦心。”顿了顿又道:“瞧今儿这情形,必然是万岁爷在屋里——竟连规矩忌讳都顾不得了,这琳琅……”说到名字,又轻轻咬一咬牙:“可怎么了得。”
承香道:“主子且宽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去。”
惠嫔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这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若知道卫家当日是如何坏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拨两句,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说,万岁爷素来将前朝与后宫分得极清,不徇私情么?”惠嫔道:“当日阿玛的意思,以为她必是选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今儿老太太不是进宫来——只可惜四太太没来,不然也有个商量。”
惠嫔只管出神,过了许久方道:“老太太这么些年是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总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轻轻叹口气:“走一步算一步罢。如今她正在势头上,咱们可没法子。但万岁爷这样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们只管往后瞧,到时再顺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这日惠嫔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甫进宫门便听见暖阁内笑语声,满脸堆欢的进去,先行了礼,太皇太后笑道:“你们今儿竟是约好了的不成。”
惠嫔这才瞧见下首炕上坐着佟贵妃,西首椅子上却是端嫔,另有一人体态袅娜娇怯,在花团锦簇中亦是楚楚动人,惠嫔向佟贵妃与端嫔都见了礼,笑逐颜开道:“今儿倒真是巧。”向前执了琳琅的手问:“妹妹可大好了?”端嫔向太皇太后笑道:“您瞧,她们到底是一家人,情份格外不同。”
惠嫔忙道:“端妹妹这话可说的不对,难道我与端妹妹不是一家人不成?”端嫔抿嘴笑道:“可不是我说错了,姐姐担戴我笨嘴拙舌罢。”
惠嫔牵着琳琅的手,一并在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可怜你妹子身子才好,禀气弱。才刚我让传点心,我在旁边冷眼瞧着,她也只吃了半块芙蓉松瓤酥,我记得这酥是你孝敬我的,你可不许小气,只管叫你的小厨房作了送她,佟佳氏告诉御膳房,给双份份例就是了。”
佟贵妃忙恭声应是,琳琅忙站起来,道:“谢太皇太后,琳琅不敢。”惠嫔忙道:“那几块酥值什么?不过是我这妹子往日在家里吃惯了,所以顺味罢了。我太皇太后将我想的这样小气,日后我还在我这妹子面前抬得起头来么?”
端嫔便向她笑道:“我才刚也和太皇太后说呢,你待你这妹子十分亲厚。”惠嫔向太皇太后嗔道:“您瞧瞧,这人平日里口口声声叫我姐姐,如今又不认了——我的妹子,难道不就是她的妹子。”
端嫔哧的一笑,道:“该打,我可不又说错话了。”引得众人也笑起来,大家顽笑说话,见太皇太后略有倦色,这才皆告退下来。端嫔与惠嫔皆是顺路,二人一同回去,时值春光明媚,一路分花拂柳,端嫔一面走,一面却道:“还没给姐姐道喜呢。”惠嫔道:“我有什么喜事。”端嫔道:“恭喜姐姐,有这样好一个妹子啊。皇上待姐姐,那自是不必说了,如今琳琅又是这样让万岁爷眷顾,姐姐更是锦上添花。”
惠嫔笑道:“我这个妹子年轻不懂事,还指望你们担戴些呢。”端嫔道:“姐姐放心,姐姐不是也说了,姐姐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呢。”
纳兰容若《临江仙》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碎拾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33章(改写)
第33章
雪渐渐的停了,那夜风刮在人脸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冻得直呵手,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待得近了,借着廊下风灯朦胧的光,方瞧见是宫女扶着,一身大红羽缎的斗篷,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认出是谁来,忙打个千儿:“给惠主子请安。”
惠嫔见是他,以为是皇帝差他过来,便点一点头,径直欲往殿内去。梁九功却并不起身,又叫了一声:“惠主子。”惠嫔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经打里面出来了,只默不作声请了个安,惠嫔见着他,倒吃了一惊,怔了怔才问:“万岁爷在里面?”李德全并不答话,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紧事,奴才这就进去回卫主子一声。”
惠嫔道:“哪里会有要紧事,不过来瞧瞧她——我明儿再来就是了。”扶着宫女的手臂,款款拾阶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远了,方转身进殿内去,在外间立了片刻,皇帝却已经出来了。李德全见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忧,心里直犯嘀咕,忙忙跟着皇帝往外走,方走至殿门前,眼睁睁瞅着皇帝木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叫一声:“万岁爷,门槛!”亏得他这一声,皇帝才没有绊在那槛上,他抢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声道:“万岁爷,您这是怎么啦?”皇帝定了定神,口气倒似是寻常:“朕没事。”目光便只瞧着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悬的风灯极暗,李德全只依稀瞧见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如常。
梁九功见着他二人出来,上来替皇帝围好了风兜,待出了垂花门,顺着长长的永巷走着,梁九功这才觉出不妥来,皇帝的步子却是越走越快,他与李德全气喘吁吁的跟着,那冷嗖嗖的夜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剌剌生了刺一般。李德全见皇帝径往北去,心下大惊,直连赶上数步,喘着气低声道:“万岁爷,宫门要下钥了。”皇帝默不作声,脚下并未停步,夜色朦胧里也瞧不见脸色,他二人皆是跟随御前多年的人,心里七上八下,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得紧紧随着皇帝。
一直穿过花园,至顺贞门前。顺贞门正落钥,内庭宿卫远远瞧见三人,大声喝问:“是谁?宫门下钥,闲杂人等不得走动。”李德全忙大声叱道:“大胆,御驾在此。”内庭宿卫这才认出竟然是皇帝,直唬得扑腾跪下去行礼,皇帝却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开门。”内庭宿卫“嗻”了一声,命数人合力,推开沉重的宫门。李德全心里隐隐猜到了五六分,知万万不能劝,只得跟着皇帝出了顺贞门,神武门的当值统领见着皇帝步出顺贞门,只吓得率着当值侍卫飞奔迎上,老远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统领硬着头皮磕头道:“奴才大胆,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淡淡的道:“朕出来走一走就回去,别大惊小怪的。”那统领只得“嗻”了一声,率人簇拥着皇帝上了城楼。
雪虽停了,那城楼之上北风如吼,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缎斗篷扑扑翻飞。梁九功只觉得风吹得寒彻入骨,只打了个哆嗦,低声劝道:“万岁爷,这雪夜里风贼冷贼冷,万岁爷万金之躯,只怕万一受了风寒,还是起驾回去吧。”皇帝目光却只凝望着那漆黑的城墙深处,过了许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李德全无法可想,只得向梁九功使个眼色。梁九功道:“那奴才替万岁爷照着亮。”皇帝默不作声,只伸出一只手来,梁九功无可奈何,只得将手中那盏鎏银玻璃灯双手奉与皇帝,见皇帝提灯缓步踱向夜色深处,犹不死心,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蓦然回过头来,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甚,他打了个寒噤,只得立在原处,眼睁睁瞧着那玻璃灯的一星微光,渐去渐远。
众人伫立在城楼之上,风寒凛冽,直吹得人冻得要麻木了一般。李德全心中焦灼万分,双眼直直盯着远处那星微光。梁九功也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盏小小的灯火,在夜风中只是若隐若现。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唯闻北风呜咽,吹着那城楼檐角所悬铜铃,在风中咣啷咣啷响着。那盏灯光终于停在了极远深处,过了良久,只是不再移动。
李德全觉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风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里灌着,连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先前还觉得冷,到了此时,连冷也不觉得了,似乎连脑子都被冻住了一般,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扑嗵扑嗵跳着,尽管跳着,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就在此时,却瞅着那盏灯光突然飞起划过夜幕,便如一颗流星一样直坠飞下,刹那间便跌入城墙下去了。李德全大惊失色,只唬得脱口大叫一声:“万岁爷!”便向前飞奔。
众人皆吓得面无人色,那统领带着侍卫们,飞奔向那城墙上去,直一口气奔出三箭之地,方瞧见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这才放下心来。李德全背心里的衣裳全都汗湿透了,只连连磕头,道:“万岁爷,您可吓死奴才了——奴才求万岁爷保重圣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卫们手里皆提着羊角风灯,拱围在他身侧,那淡淡的光亮照着,皇帝的脸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么?”极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灯火,尽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扬,倒似笑得十分舒畅:“你瞧,这天下全是朕的,朕为什么不保重朕躬?”李德全听他口气中殊无半分喜怒之意,心里只是惶然到了极点,只得又磕了一个头,耳中却听皇帝道:“起驾回宫吧。”
琳琅调养了月余,方渐渐有了起色,这日终于可以下地走动,方吃过了药,琳琅见碧落进来,神气不同往日,便问:“怎么了?”碧落欲语又止,可是依着规矩,主子问话是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说道:“奴才打慈宁宫回来,听崔谙达说万岁爷……”她这样吞吞吐吐,琳琅问:“万岁爷怎么了?”碧落道:“回主子话,说是万岁爷圣躬违和。”琳琅一怔,过了片刻方问:“圣躬违和,那太医们怎么说?”
圣躬违和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太医院院判刘胜芳的脉案,起初不过脉象浮紧,只是外感风寒,积消不郁,吃了两剂方子,本已经见汗发透了,皇帝便出宫去了南苑,路上弃舆乘马,至南苑后略感反复,却仍未听御医的劝阻,于丙子日抱恙大阅三军,劳累之下,当晚便发起高热,数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后又打发李颖滋、孙之鼎二人赶赴南苑。三位太医院院史商量着开方,依着规矩,脉案除了呈与太皇太后、太后,只得昭告阁部大臣圣躬违和,除了依旧脉象浮紧、形寒无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胁引痛,气逆作咳,痰少而稠,面赤咽干,苔黄少津,脉象弦数。
碧落从崔邦吉口中辗转听来,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听她转述,只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调,病症到了此时程度,却是可大可小,但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经是病到不能理政,默默坐在那里,心中思绪繁杂,竟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
碧落只得劝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过于着急。万岁爷乃万乘之尊,自是百神呵护,且太医院那些院史御医寸步不离的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紧的。”见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样子,也只有一味的讲些宽心话。的
琳琅坐在那里,出了半晌的神,却道:“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碧落道:“天气虽然暖和,主子才调养起来,过几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轻轻摇一摇头,道:“拿大衣裳来吧。”
她身体犹虚,至慈宁宫外,已经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妆容衣裳,方进去先行了礼。太皇太后端坐在炕上,依旧是慈爱平和,只叫人:“快搀起来。”又道:“可大好了?总该还养几日才是,瞧你说话中气都还不足。”琳琅谢了恩,太皇太后又赐了座,她这才见着佟贵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红,倒似哭过一般。的
纳兰容若《浣溪纱》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