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家乡(二合一)

姚霁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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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见状,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辛夫子委实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

    “这种炒茶,如今在京里已经时兴起来了么?”她这厢才想了个头儿,那姓辛的夫子便重又开了口,将屋中难得的安静也给破去了。

    王氏忙颔首道:“是的,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开始喝这种茶了。学生这茶是在梅氏百货买的,别的茶庄其实也有,只梅氏百货的味道更清雅些,学生觉着您会喜欢,就买了些。”

    “是这样么?”男子道。

    虽是问句,那语声却如同叹息,又仿佛无限感慨。

    语毕,再饮了一口茶,闭目品了片刻,复又张开眼眸,怅怅地道:“我家乡的茶,也是这样的味道。”

    淡淡的语气,却终是掩不去话音深处的那一缕乡愁。

    王氏凝目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方轻声地道:“先生最近时常提起家乡呢。”

    “呵呵,是吗?”辛夫子挑了一下眉,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很快便又朗声笑了起来,摸着胡须道:“哎呀呀,我也就是有感而发,你知道的,为师我年纪大了嘛。”

    “您也就比学生大了几岁而已。”王氏的语声更轻了。

    辛夫子没再说话,只闭目品着茶,被浓髯覆盖的脸上,能够隐约看到几分追忆的神色。

    王氏目注于他,迟疑了良久,终是问出了久已存心的那个问题:“恩师您……是不是认识梅氏百货的什么人?”

    男子饮茶的手一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朗声大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嘛,简直异想天开。为师我就这么一个穷光蛋,那儿够得着梅氏百货那种有钱有势的人家?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他摇着头,像是深为学生如此不着边际的念头而无奈。

    王氏轻抿着唇,神情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学生却觉着,不是这样的。学生很早就发现了,梅氏百货里的那些货品,您只要一瞧见,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思乡之情。”

    似是怕对方不喜,她又忙着做出解释:“恩师在上,学生并非是要打听什么,只是每回来这儿,您话里话外地总要扯上梅氏百货,学生便想着,那里头怕不是有您的故人,或是曾经熟悉的什么物事。”

    说到这里,王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儿忽地一红,垂首道:“您孤身一人,京里又没个亲眷,长此以往可怎么是好?学生也是因为担心这个,这才贸然提起这事儿来的。”

    “胡说,我怎么是孤身一人呢?”辛夫子笑着反驳道,语气十分轻松。

    也或许,过于轻松了些。于是,便予人一种岔开话题的感觉。

    他转动着手中茶盏,两眼低垂着,仿佛有些出神:“我并不孤单,至少我还有你们几个学生。阿勉也一直陪着我来着,街坊都说我们夫妻恩爱和睦,很是羡慕来着。”

    这一次,他的轻松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切,似是有感而发,而非方才的遮掩。

    而他越是如此,王氏面上的忧色便愈是浓重,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她拿帕子掩了半面,颤声道:

    “先生,那又怎么一样呢?当初您女扮男装,原是为着讨个生计,学生也以为这只是一时权宜之策,可这都十几年过去了,难不成您要这样一直到老么?”

    “不然呢?”虽是假扮作男子模样,此时亦无外人在侧,大可以不必伪饰,然这辛夫子无论语气还是动作,仍旧与前相同。

    看起来,她已经非常习惯于男子的行止了,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且应该也是不愿意改的。

    她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两眼再度微眯着,似是在感受着唇齿间的茶香,语中亦多了一分悠然:

    “我不早就与你说过么,我对成亲没兴趣。否则我辛素梅十年前就嫁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这半老徐娘的年纪?”

    她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仿佛有着压抑不住的情绪:

    “这地方的男人……不,是全世界……全天下的男人……差不多都一个尿性,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好,好像只有靠这个来证明他们的强大。”

    “笃”地一声,这叫辛素梅的女子重重搁下茶盏,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了一阵冷笑:

    “我不想拿所谓的家庭、爱情、孩子这种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来弱化或物化我自己。我对这个地方的婚姻失望透顶,也讨厌这世道男女之间的不公。而只要这个心结一日不解,我就一日成不得亲,就算勉强成亲了,我要么疯、要么逃,总之是不可能安生过日子的。”

    她摊开两手,向着王氏耸了耸肩,哂然笑道: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害人害己?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就算过不上我想要的日子,至少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不想要的。”

    说到这里,她转头往门外看了看。

    阿勉与小桃正立在廊下聊着什么,两个人似是很开心,小桃的笑声都传进来了,阿勉虽不能说话,脸上的笑意却绝非作伪。

    看着她们,辛素梅身上的气息渐渐柔软,笑着道:“阿勉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有我在,总算她也安稳了些。你瞧,她笑得多高兴?就这般与她假凤虚凰一辈子,互相做个伴儿,我也乐意。”

    这一番话堪称惊世骇俗,然王氏是早就听惯了的,此时也只是眼含泪水,却并没有被吓住。

    将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将身子向前倾去,试着说服对方:

    “恩师的志向学生一向钦佩,只恩师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儿,这世上还是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的,好些普通人家都是这样过一辈子。就连定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户,不也一样。”

    “嗯,我明白。”辛素梅点了点头,温软的气息渐渐散去,语声重又变冷:“如果不曾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我也并非不愿意去尝试。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觉着可能么?”

    在问出问题的那一瞬,她倏然抬头,笔直地看向王氏。

    自见到王氏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之对视。

    在那张满脸胡须的脸上,着有一双与之极不相衬、却也是极美的眸子,如烟雾轻拢的湖水一般,盈盈脉脉、欲诉还颦。瞧得久了,竟像是能把人的心魂也给勾走。

    虽然与她同为女子,王氏却也没敢多瞧,一眼扫过,便飞快垂下了眼帘,一颗心却管自不听话地乱跳着,好一会儿后,方才凝住心神。

    而后,她不由无声而叹。

    辛素梅之言,不能说是错。

    委实是她生得太出挑,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就算辛素梅愿意嫁,那也是在给人家招祸,轻则自身难保,重则家破人亡。

    也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护得住这天仙般的美人儿。

    可是,若欲嫁入高门,辛素梅却又缺乏与美貌相匹配的出身,正妻是断然做不得的,只能为妾。

    那大户人家里的妾,日子又岂是容易的?到时候,仍旧免不了被人糟践。

    说到底,妾与奴,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呼上差异罢了,良妾也是妾,大妇拿捏起来容易得很。

    也正因此,这世上才有“红颜薄命”一说。

    美貌而又出身低微的女子,在这样的世道想要好好活着,也是难的。

    而如此一想,辛素梅不肯嫁人,便也无可厚非了。

    “唉,我这张脸呦,可真是祸水级别的啊——”辛素梅哀叹了一声,抬手摸着满脸的胡子,自怨自艾地道。

    王氏回过神来,柔声道:“这几日正好在家养病,恩师不如把胡子先拿下来松泛松泛。”

    辛素梅立时摇头:“这可不行。万一有街坊登门,阿勉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说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询地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把眉毛粘得更浓密些?”

    顺手从旁边拿过一面靶镜左右照着,她说道:“眉毛浓点儿,这双眼睛可能就能藏住了,若不然,总不拿正眼看人也不大好,只要坏蛋才这样儿呢。”

    王氏看了看她的眉。

    已经粘得相当浓密了,再浓密下去,会很不自然。

    “学生觉着,恩师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王氏含蓄地道,以此表达出“你再这样搞下去就不成人样”的看法。

    辛素梅听懂了。

    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将镜子丢去旁边,伸了个懒腰:“好,那我就继续做一个畏缩的丑男,呵呵呵。”

    言及此,她忽又“噗哧”一笑,朝王氏眨了眨眼:“丑男好处很多的,最重要就是安全。你想想,若我这‘姑父’是个俊俏书生,有个漂亮大侄女儿时常登门,肯定有人要在背后嚼舌头。”

    王氏一想,这话还真对,不由也笑了:“俗话说丑人多福,话虽粗些,道理却剔透。”

    “就是这话。”辛素梅弯眸而笑,如烟似雾的眼睛里,似有星光跃动,璀璨夺目。

    又说笑了两句,她便问王氏道:“你家里那几个女学生,如今的功课怎么样了?”

    一提起授课之事,王氏整个人都明快了几分,笑着道:“托恩师的福,她们学得都还不错,学生也不敢奢望把她们教成才女,唯望着她们别变成那一等自轻自贱之人,能做个爱惜自己、晓事明理的好姑娘,学生也就知足了。”

    辛素梅赞许地道:“这是最要紧的。唯自珍自爱之人,方能自强自立。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地、有尊严地活着,到了这个份儿上,便已然是一种巨大的成功了。”

    无论哪个世界,都是如此。

    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上了一句。

    王氏道:“先生说的是。身为女子,本就更艰难些。当年我于蒙昧之时幸遇先生,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了过来,知道了人生于世,坦荡端正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辛素梅噎了噎,一时没接得上话。

    她想起了自个儿埋在院子里、家什中的那些个“秘笈”。

    坦荡她是绝对坦荡的,拿来主义嘛,文抄公说的就是她,她承认。

    这端正她就有点儿……

    辛素梅捧起茶盏猛灌了几口茶,觉着脸颊有点儿发烫。

    幸得她那一脸胡须足够浓密,王氏说话时又低着头,倒也不虞被女学生窥破来自于恩师的尴尬。

    再叙了些课业上的事情,王氏便起身作辞,辛素梅只将她送出屋门,便去了东厢。

    这是她的卧房,被收拾成了夫妻同住的模样,而其实,阿勉每晚都是睡在西厢的,晨起后方才会过来梳洗,并服侍她妆扮成男子。

    挑帘进屋时,她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前些时偶感风寒,一直汤药不断,这味道怕是很难散掉了。

    辛素梅皱起了眉,却也没去开窗,只向妆台前坐了,拉开一旁的抽斗,从中取出了一副眼镜。

    这是王氏前番带给她的,据说,很贵。

    “坑娘的熊孩砸!”辛素梅抓着眼镜咬牙切齿,旋即又捶胸顿足地哀嚎:“我的钱,我的小钱钱,我的,我的,没了,都没了……”

    她猛地扑向妆台,一瞬间如同戏精附体,手抚胸前大口喘气,一面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模仿着前世影视剧中女主角垂死时的表情,正想再说几句诸如“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或者“你到底爱没爱过我爱没爱过我”这样的台词,眼尾余光忽地一瞥,便见那铜镜里现出了一张须眉皆张的男子丑脸。

    她“呕”了一声,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正了正神色,将身子坐直,她重又将眼镜拿到面前,细细端详着,似是瞧得痴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抬起头,直勾勾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哀怨地道:“投胎的时候,你一定是把所有点数都加到颜值上了吧?是吧,是吧,是吧。”

    她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晃啊晃啊晃:“好歹你也给智商加个点啊亲。这海马体真是弱爆了,我抄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居然一丁点儿都没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