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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教谕对钟庆然印象不错,他瞧着,钟庆然眼神澄澈明亮,不像是两面三刀、心思深沉之辈,并不用担心他会对黄家不利。昨晚他还听钟庆然说过,他有好几个兄弟都有意在科举之路上闯一闯,放着他这个现成的关系不用,反而与他结仇,钟庆然得有多愚蠢才会干出这种事?
尽管如此,黄家还是好生准备了一番。
平阳县最大的官便是知县,地位比他高的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告老还乡之人,且数量极少。毕竟,能出人头地的,若非后继无人,不然,大多数官场中人都会在上京安家落户,回乡养老的终究只是少数。
在平阳县中,官员还能找出一些,在此之前,勋爵可是一个都没有。钟庆然可说是几十年来,平阳县的第一个封爵之人,不慎重对待哪成?
钟庆然其实并不想以敬乡男的身份递拜帖,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这么做。他得习惯这个身份,放着便利的条件不用,这不是浪费吗?何况,钟庆然想跟黄教谕打好关系,那他的身份自是无法隐瞒。
既然终有一天会被黄教谕获悉,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否则,这将会给两人的往来蒙上一层阴影。虽然,如此一来,他和黄教谕的关系势必不可能有多熟络,毕竟地位相差悬殊,可总比让黄教谕觉得被他轻视小看来得好。
翌日上午,钟庆然和简明宇将自己收拾妥贴后,便乘坐马车朝黄教谕家而去。
钟庆然掀起窗帘一角,只见街上两边堆着厚厚的积雪,唯有路中央被清理出来,马车倒是还能通行,只是路面上到处都是冰碴子,马车速度始终提不上去。
这次,赶车的可不是简明宇,而是庆和坊的两个店伙计,钟庆然打算拿他们充门面。一到黄教谕家门前,其中一个店伙计就麻溜下车,上前和门子交流,很快,便中门大开,黄教谕亲自出门相迎。
“男爵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黄教谕迈出门槛,伸手将两人迎进府中,还不忘恭维一二。
“黄教谕不用这么客气,这样可显得有些生分了,你要一直如此,下次我哪还敢迈进你家门槛?”钟庆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和黄教谕边走边说,“叫我庆然即可。我这次来可是有事求到黄教谕头上,等会你可别把我扫地出门。”
黄教谕很明智地客随主便,直呼钟庆然的名字,眼瞅着要路过二门,这才问及:“尊夫人这是?”
“明宇,你先去拜会一下老夫人,等会再过来找我。”钟庆然如此说道,这是他和简明宇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钟庆然虽不想把简明宇困在后宅,但与夫人们结交是简明宇逃不脱的责任,不需要他八面玲珑,和夫人们打成一片,能维持一般的关系即可。简明宇终归是个男人,和夫人们关系过于亲密,这还不得让她们的丈夫忌讳?谁都不希望自己绿云罩顶,这妥妥是结仇的行为。
少顷,简明宇便跟着管事进入垂花门,钟庆然也在黄教谕的引领下,被让进外书房上座。
“黄教谕,我也不瞒你,此次过来,是想跟你要历年童生试的考题,如能誊抄一份优秀童生的答卷,那是最好不过。”钟庆然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黄教谕拧起眉头,心念电转,思索着这么做的可行性。这事,本身并不触犯律法,往年考题世面上也都有,可那都是考生自主自发的行为,且只是考题,并没有童生答卷外传。
钟庆然提的要求并不过分,这种事情,往年就有人托关系走门路办过,给钟庆然一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两人真的还没熟悉到这等地步,虽然黄教谕不会因事情本身而惹来麻烦,可谁知道敬乡男身后站着谁?和他保持密切关系,这风险难料啊。
此刻,黄教谕有些后悔昨晚爱才心切,将钟庆然那场比试从头看到了尾,导致被那个店家给拉住当了一次评判者。不然,他也不用在这里这般纠结。他自己本人倒是乐意和钟庆然结交,只是,他后头还站着一大家子人,他不能随着自己心意来,必须考虑这么做的后果。
见黄教谕没有第一时间应答,钟庆然并没催促,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他心里其实知道结果,黄教谕最终定会应下,他的身份地位注定黄教谕不敢拒绝。钟庆然并不觉得以身份压人有何不对,他又不是作奸犯科,虽然他本身其实没这个意思。
黄教谕只犹豫了片刻,他心中也是明白,若连这点小事都拒绝,那必将得罪敬乡男。尽管,钟庆然语气神态都很谦和,丝毫没有身负爵位该有的威仪,偏偏他一点都不敢小觑。
昨天下午收到钟庆然的拜帖之后,黄教谕找人打听过,知道钟庆然是因解决渝州一带的疫情而获封爵位。正是因为知道这点,他反而对钟庆然颇为忌惮。若钟庆然是承继父辈的爵位,那以钟家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完全可以不予理睬,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即可。
问题就出在钟庆然是刚封的爵位,这就有些棘手了。黄教谕正是担心这点,他家小业小的,可不想卷入权力争斗中。遗憾的是,他没的选择,就像钟庆然想的那样,是眼下就把人给得罪了,还是以后可能受累,黄教谕只要脑子没抽,应该明白他该怎么做。
“这事我应下,不过誊抄需要时间,恐怕一时办不成。”撇开其中蕴含的风险不谈,黄教谕并不会因此而对钟庆然心生芥蒂。官场上就是如此,他这种微末小官,能和一个男爵搭上关系,在很多人眼中,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别管钟庆然有无实权,都是他们这些人巴结的对象。
见黄教谕语气平和地应承下,钟庆然眼中的笑意更甚。这就好,他是来加深关系,可不是来得罪人的。
见事情办完,钟庆然打开搁在一边的画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黄教谕,这是我专门为你作的画,你看看。”
黄教谕来了兴致,站起身,将画轴展开,摊在桌上,定睛一看,不由惊讶出声:“啧,你画的是老夫,可真像。”
黄教谕并不为自己被画成画像,而对钟庆然怒目而视。看来,韩掌柜的消息无误,钟庆然对此很满意。
黄教谕仔细打量着,画技比昨晚的梅花图更高明,想来钟庆然是用了些心思,而且只经过略微修饰,并不是徒具其形,连神韵都透过画像传递出来。
“好,比昨晚那幅更上一层楼!”黄教谕看得入神,赞叹的话语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钟庆然一点都不谦虚地全盘收下。绘画可是他的本行,要是连这一样都泯然众矣,那也太对不起他这么多年的努力。
“这份礼我就收下了。”黄教谕爱不释手地一一抚过画像各处,恋恋不舍地将其收好。这幅画他可得保管好,等他百年后,子孙祭拜还能靠着它想起他的音容笑貌,他也无憾了。
从这份礼上,黄教谕能看出,钟庆然是真打算与他相交,既然事已至此,那他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便舍弃那丁点不渝,和钟庆然就画之一道畅聊起来。
两人聊得正欢,简明宇便被黄家下人引着,来到外书房门外。
听到下人的高声通报,黄教谕起身相迎。
说实话,对此,简明宇颇为不习惯。他就一个小小农家子弟,要不是跟着钟庆然长了些见识,恐怕这样的场面,他都可能无法完整应对下来。
尽管心中不那么平静,面上,简明宇还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就像之前和宁老夫人她们交谈那样,一直秉持着多听少说的原则。这样,出错的机会便会大大减小。他现在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代表了钟家,他出丑,会带累钟家的名声,被人在背后当成谈资,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这也是钟庆然没有考虑周全,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和官员家眷有交集,准备便有些不足。等回家后,他得找个人来教一些这方面的规矩,免得真闹出什么笑话。
简明宇静静地听着,钟庆然又和黄教谕聊了一通,两人便告辞离去。黄教谕挽留不成,只好亲自将两人送到大门外。
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黄教谕才转身回到上房。
“子轻,你来了,快过来陪娘坐会。”宁老夫人笑得眉眼舒展。
黄教谕撩起下摆,挨着宁老夫人坐:“娘,对那位简夫人,您怎么看?”
“他呀,挺不错,农家出身,却一点都不小家子气,说话也利索,不会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虽然话有些少,却也不会冷场,是个人物,就是规矩上有所欠缺,年纪也小了点。”宁老夫人显然对简明宇很是看好。
“夫人,你觉得如何?”黄教谕又将目光朝向对面。
“简夫人身上衣衫料子不错,钟家家底看来不薄。”黄教谕夫人兰氏补充道。
黄教谕听闻,没有对此多加评判,反而岔开话题,陪着宁老夫人闲话家常。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上,道路上结冰情况比较严重的地段,能看到有人拿着铲子扫把清理。马车走得不快,但仍避免不了车轮打滑,车速就更慢了。
钟庆然透过车窗,看着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简明宇没有打扰他,手中捧着暖手炉闭目养神。刚才和宁老夫人她们打交道,可是费了他不少心神。这还只是小官家,他应对起来就如此耗神,那对上真正的达官贵人,他岂不是要被人轻瞧了去?不光是他,家里其余人也和他仿佛,看来,得让庆然去请个人来教他们这些繁琐的规矩。
回到庆和坊,钟庆然便把这事跟钟老爷子说了一遍。
“这是好事,好事啊!”钟老爷子情绪很激动,站起身来不停踱着方步。
钟庆然封爵那纯属意外,不可复制,培养家中子弟成才,才是能让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而进入仕途的第一道关卡,便是府试,成为童生,才算是跨进了门槛。以后就算再无寸进,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童生或许在城里不算什么,但也能受到普通百姓的尊敬,在乡下,地位就更高了,开个私塾,都能舒舒服服过日子,比起下田干活,可要好过太多。
河湾村是个大村,只人口而言,堪比镇。这么多人,还有钟氏一族兴办的族学加成,却一年也未必能出一个童生,可见童生的含金量有多高。
“爷爷,以后会更好的。”有这么大的势可借,还有福运珠傍身,钟庆然要还是不能干出一番事业,他真可以洗洗回家睡觉了。真若这样,那钟庆然可就将穿越人士的脸都丢尽了,他还没这么废。
隔天,几日不见的太阳总算露了头,想来,用不了多久,道路便能畅行无阻。
钟庆然想得没错,不过才一天工夫,路面便被清理出来,简明晨总算露出笑脸。这几天最急的就属他,他被困在城中,起码得落下两天课,要赶上进度,估计这几天都得挑灯夜战,不然,只会越落越多,直至被人抛在身后。
一到家,简明晨就背着书急匆匆赶往族学,简明宇跟在后面,并没有就此说什么。这事,是他们思虑不周,尽快去和先生销假才是正礼,由简明宇陪着,也算是对先生的看重。
“怎样?”钟庆然盘坐在炕上,对着刚从族学回来的简明宇问道。
“我们也是到得巧,正好赶在课间。先生态度挺好,并没为难明晨。”简明宇换上常服,和钟庆然面对面坐着。
“这很正常,要是换做一年多前,先生们态度可不会这么和善。”钟庆然心里如明镜似的,这就是身份地位以及钱财带来的好处,只要自身强大,谁还敢跑上来捋虎须?
“明晨这是托了咱家的福。”简明宇同样不糊涂,对于借助夫家的力量,他一点都不觉得颜面无光,还非常感激。要不是钟庆然,他和明晨估计还在省吃俭用,明晨也不可能有进学的机会,或许以后简家也会起来,只是到了那时,恐怕明晨年纪也大了,心思驳杂之下,哪还有心于学业上?
“明宇,你想不想入族学?”钟庆然一脸认真地问道。
“我?”简明宇眼里闪过诧异,嘴都微微张开。
“嗯。”钟庆然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还补了一句,“你年纪也不算大,我大哥还不是这个年纪又重新入了族学。”
“可大哥有底子,我可没有。”简明宇没有立即作答,斟酌许久,才说道,“我从现在开始学,就算我天分高,也要过个几年才能考中秀才,中举又至少得三年后,这样也只能做个微末小官,想要有我现在的品级,不知得要奋斗到什么时候,说不定一辈子都达不到。”
简明宇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是要办学堂吗?只要我们办成功,名声自然就出去了,说不定比当官产生的影响还要大上许多。”
钟庆然挑眉:“你对学堂这么有信心?族学办了那么多年,都收效甚微,就我们几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半大少年,能成气候?”
简明宇“嗯”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他只是凭直觉认为这么做成功的希望很大。
钟庆然笑得开怀:“好,有这份心气,何愁学堂办不好!”
得到简明宇大力肯定后,钟庆然把以前的想法做了调整,他决定尽他所能,将学堂办成钟家的一面招牌,有朝一日,只要旁人一说起这个学堂,就会想起他们钟家。
“爷爷,家里还有多少钱?”钟庆然敲开上房门,对着钟老爷子问道。
“等一下,我看看。”钟老爷子翻出账本,查看上面的余额,“账上一共还有一百八十两。”
“只这么点,有点少啊。”
“庆然,不少了,建这座宅子和你成亲花了多半,你去上京那会,庆和坊又刚进了一批货,也花去不少钱。要不是庆和坊概不赊账,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估计账上就得赤字了。”钟老爷子放松地靠在炕头,和钟庆然仔细解释,随后想到什么,狐疑地望着他,“庆然,你要用钱?”
“不是,钱我手里多着。”钟庆然摇头否认,敛下眼眸,斟酌再三后,说道,“爷爷,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开春,我想着,趁那之前,让爹和四叔有足够的银子买田地,山林也行。过了农时,大批买田就得等到明年,这太耽误时间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打算拿出一部分钱,先把爹和四叔那八百两给补上。二叔他们日子都过得宽裕,爹和四叔自是不能落下太多。”
“这会不会暴露你另外的收入?”钟老爷子迟疑不定,只要再过几个月,这笔钱就能凑够,不过是少一笔收成而已,只要他将他们这一年的损失给补上,想来,两家会很乐意。
“那爷爷的意思是?”钟庆然不是独断专行之人,他想事情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说不定哪里就有疏漏,所以他习惯下决定前先同家人商量一番。
钟老爷子将他的想法一说,钟庆然心中一盘算,觉得这么安排也合适,便没再坚持自己的意思,只是提出:“爷爷,我想买点田,家里田产太少。这样的话,爹和四叔那边也不好不给,爷爷,你看,给他们多少合适?”
钟老爷子阖目沉思,片刻后说道:“先一家给一百两,剩下的等账上钱足够时再说。”
钟庆然自然没意见。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仲春二月。
“庆然,快出来,你看谁来了?”钟庆竹的大嗓门直接从大门外传到后院,钟庆然想装没听到都不成。
“是谁?”钟庆然思索片刻,心里便有了猜测,拎起袍子下摆,加快脚步朝前院走去。
“庆书,真的是你?”钟庆然满脸惊喜,绕着钟庆书好一通打量,“瘦了,不过很精神,还是回来好,你那家可真是个牢笼。”
“庆然,多谢!”钟庆书有些哽咽,没尝过那困在一方小天地中的感觉,绝想不到这日子有多难熬,若不是他心智坚定,崩溃都有可能。
“这么客气作甚,我们是好兄弟,我现在有能力,不帮你一把,那帮谁去?”钟庆然在钟庆书胸口轻捶了一拳,他那满不在乎,仿佛随手在路边采了一朵野花的神情,倒是让钟庆书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喂,你们不冷吗?”钟庆竹抗议,三人中,就他耐寒能力最强,可他都感觉到从脚底升起的冷意,他就不信另两人毫无所觉。
钟庆然斜了他一眼,这才说道:“走,去书房聊。”
三两下,几人就蹿到书房门口,钟庆然把门打开:“你们先进去,我去点个火盆。”
刚一转身,钟庆然便瞧见简明宇的身影。此刻,简明宇正拿着一小筐木炭以及一小戳烧红的炭火,缓步朝他走来。
“明宇,庆书回来了。”钟庆然接过筐子,折返回书房。
“嗯,我知道,这是好事,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简明宇将火盆弄好后,便先告退。
钟庆书出声阻止:“等等,明宇,你和庆然的大喜日子我没能赶上,请收下我晚到的祝福……”
简明宇停住脚步,很认真地听着钟庆书说了一长串话,道了谢后,这才笑吟吟地转身离去。
“呦,祝福我听多了,像你这么说一大堆的,倒还是第一次碰到。”钟庆然眯起眼睛,眼梢向上微挑,笑意直达眼底。
钟庆书欣然接下这另类的夸赞,他也不说什么,轻勾着嘴角,直盯着钟庆然。
钟庆然收起脸上有些轻佻的笑容,正色说道:“你有何打算?我这边要办一个学堂,想请你过来任教,你有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