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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芝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猛地扎住了脚, 前方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的恩爱,男子挽着女子低声细语说着什么, 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随。
安芝心中的情绪起伏很大, 但脚步愣是没能像刚刚那样大步跨去追逐,她只敢跟随在他们身后,保持着距离, 看着他们。
或许是怕自己上前后发现根本是认错了人,或许是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一个没有醒来的梦, 安芝不敢上前打扰。
就这么走着, 安芝一路跟随着他们, 来到了一间屋舍前, 男子推开门,夫妇二人走了进去,很快里面有孩子的声音传来。
泥糊的墙仅到肩膀, 安芝看到男子抱起孩子,转头那刹那, 她再度看清他的样子, 同样院子里的人也看到了她,这时宝珠他们赶到了。
刚刚在集市上才见过面,夫妇二人自然记得安芝,疑惑归疑惑, 妇人走出来, 对安芝笑着问了句, 大意应该是询问她有什么事。
安芝回了神,指了下她身后的人,又指了指自己:“能不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
在听到安芝说话后,妇人愣了愣,扭头看丈夫,随即脸上有欣喜之色,飞快的说了一串话后,男子走出来:“你们是?”
略带着些宣城口音的话一出口,安芝的眼眶顿时湿润,不会有错了,就是李致。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如同在集市那般,有善意却无熟悉感,与看陌生人没有分别。
……
傍晚天色,葡萄藤架下,安芝坐在那儿,看着院子中追着小犬跑闹的孩子,恍若自己又在梦境中。
不多时,李致和妻子从屋内走出来,抱着一个盒子和一件衣裳,放到桌上后,李致说道:“这是阿娜他们救我上来时,我身上所有的东西。”
安芝看着那衣裳,几年过去,又历经过生死,有些破旧的衣服上还绣有计家商行的徽记,安芝轻轻摸了摸:“这是宣城计家商行的徽记。”
说完后安芝看他,李致显得很平静,并未对她的话有什么波澜。
安芝打开盒子,盒子里的东西被保存的很好,是一个半旧的钱袋子,一块木牌,还有手串,钱袋内还有碎银,手串上刻有护身符字,安芝的视线却在那木牌上挪不开。
木牌正面是很普通的青竹雕刻画,半间屋子一片竹林,木牌的背面刻着个林字。
妇人叫了声:“林。”
安芝蓦地抬起头,李致扭头与妇人说了什么,妇人离开了院子外出。
安芝轻轻摸着那林字:“她叫你林?”
李致点头,安芝没有作声,从手串底下将一块碎木拿出来,一旁权叔很快就将其分辨:“小姐,这是罗盘上的。”
经过海水浸泡的碎木,上面的刻纹已经看不清楚,但形状上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从罗盘的一部分,包括其在内,盒子内的这几样东西,就是李致被救上来时,身上所有之物。
“这些东西,你都没印象了?”
李致摇头,这时院外走进来几个人,是刚刚出去的妇人带着两个男子过来,其中一个向安芝他们行了个礼,用略有些生疏的大周话道:“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你好。”安芝回礼,看他打扮应该是村子中较为德高望重的人,“我们是从大周金陵城过来的商客,想向您打听一下关于他的事。”
男子看向李致,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人:“他是被我们的渔网拉上来的人。”
来的人是这村子中唯一会说大周话的,从他的口中安芝得知,李致是在三年前被渔船救回来的。
三年前十月里,算着海上暴风雨过去的时间,水城有许多渔船出海捕鱼。
这边村子里当时有三条船出海,开的稍远了些撒网,与渔船群分开大约两三日后,他们的船遇到了漂流在海面上的破碎船板,依照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这是有船遇到风暴了。
他们有尝试去找人,但因无法确定出事的地方,看到的始终都是些碎木板,直到两日后,他们的网被拖住。
李致是连着个大箱子被拖上来的,拖上来时呼吸几乎要没有,他们猜测他应该趴在箱子上被拉回来的网兜着了,身上大大小小数处的伤,所幸没有致命处,这才让他活下来。
“我们救了他之后,他一直生病,发热,我们之中的一条船只好先回来。”接连病了数日,醒过来后的李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把李致救回来的是阿娜的叔叔,在养病期间都是阿娜照顾他的,两年前李致帮着村子里赚了些钱,大家帮忙在这里给他们造了房子,两个人成亲还有了孩子。
这两年里,他们也试图帮李致找亲人,记起以前的事,但他身上所留下的就只有这几样,就连他的名字都是依照着木牌上的字,找人辨认后才这么叫的。
唯一有的线索,就是他对瓷器的喜欢,可在水城这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们是林的家人吗?”
几个人齐齐看着安芝他们,没有恶意,反倒是很希望帮林找到家人。
安芝看着李致,早前刚认出他时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三年她都等了,只要是还有希望,她都可以继续等。
安芝让宝珠去牛车上取东西,深吸了一口气冲着他们微笑:“能否收留我们一晚上,我想和他谈谈。”
……
夜幕,宝珠按安芝的吩咐在厨房里做菜,屋檐下,油灯的光线昏黄,李致看着桌上几套瓷具,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我以前是做这个的?”
“你过去是计家的管事,年轻时就跟着我大哥一起外出做生意,瓷器是你接触最多的东西。”安芝将木牌拿出来,“你还记得我大哥叫什么吗?”
李致摇头,安芝沾了笔墨在纸上写下计安林三个字,随后又写下李致二字,但他的反应并不大,显然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父母早逝,很小的时候就被李管家带来了宣城,十二岁时到商行帮忙,之后一直跟在大哥身边,这木牌,是我和芍姐姐去观山庙求来的,带在身上也有几年了。”安芝看着手里的木牌声音微顿,“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个,是不是大哥交给你的?”
回答安芝的只有平静,三年前被救时他不记得,如今依旧如此。
可安芝却无法像他一样平静,从进来到现在,她说了很多,努力维持的镇定在李致的“毫无印象”下渐渐失衡,安芝的语气逐渐急迫。
“你们在海上的时候,三艘船上的罗盘都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会没发现?”
“出事的时候大哥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这木牌在你身上,他是不是交代了你什么?”
“李大哥,你被他们救上来时是在货箱上的,那大哥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你和小叔都活下来了,他呢!”
安芝站了起来,面颊微红,情绪看起来有些激动:“苏禄出海的渔船那么多,是不是还有别的船发现了出事的商船,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活着对不对?”
李致怔了怔,他低头看被她捏在手中的木牌,眉头轻皱。
这样的沉默到了安芝眼底,像是一记重锤,又将她打了回来,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的思绪陷入了混乱。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却如何都到不了的感觉,让人无力到想哭。
咚的一声,屋门口传来响声,李致的儿子站在那儿,脚边是掉下来的藤球,小家伙捡起球后蹬蹬蹬跑到了李致的脚边,撒娇喊了声。
李致将他抱起来后,他则是张着大眼睛看着安芝,一脸的好奇。
安芝扶着桌子的手用力握紧,她缓缓坐下来,不甘心道:“李大哥,你真的连李管家都不记得了吗?”自己的亲人,即便是忘记了,提起时也不该毫无感触。
李致抱着儿子,轻轻晃动,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有时候做梦,我会梦到有人叫我。”
安芝蓦地抬起头,李致微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但看不清样子,只是不断在叫我,让我照顾好自己,有时,我也会梦到一些屋子。”
“你跟着大哥出航,李管家都会这么嘱咐你,那些屋子,是不是这样的?”
安芝拿起笔飞快在纸上画下一些宣城的屋舍,商行,府宅,还有李管家老家那边的屋舍,李致的视线最终是定在李管家老家屋舍那边。
“是这个吗?”
这是三年来,李致第一次看到梦中出现过的屋子,之前妻子想帮他找寻记忆时,找来的各处屋舍都不相同:“很像。”
安芝脸上一喜:“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在李管家带你到宣城前,你一直住在这里,生活了有五六年之久。”
李致看着纸沉默。
安芝感觉自己找到了突破口,她提到李管家他没印象,提到大哥和商行的事他都没印象,或许是因为这些无法形象出来,但要是把李管家的画像拿来,他也许就能记起些什么,同理,她可以给他看大哥的画像,宣城的街巷,那些他每天必经的路。
或者干脆,把他带回去,把他置身在熟悉的环境中,比从她口中说出来,更容易帮他恢复记忆。
想到这里,安芝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冀,她指着桌上的花瓶:“他们说你喜欢瓷器,我听李管家说起过,最初带你入行,谈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这个,那次出航,船上也有不少瓷货。”
李致眼神微闪,神情松缓了些,他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印象中的人和事都是模糊的,他无法将眼前这位姑娘说的话与记忆里少得可怜的碎片重叠起来。
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手中的这些瓷器,或许就如她所说,他原本就是吃这口饭的,所以在当初醒来后,他因为失忆无措时,靠近这些东西才会给他安宁。
在厨房中忙碌的阿娜出来了,笑着招呼他们进去吃饭,夜色下,暖人的灯光映衬着这一家三口的和乐,仿佛除了这张脸,所有的一切和她所知道的李致无关。
安芝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又不敢靠近了,她怕这又是自己想多了的一场梦,这件事在心里沉的久了,再也经不起它拨弄。
耳边响起脚步声,安芝没有回头,轻嗫了声:“权叔。”
宽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大小姐,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安芝的视线越渐看不清,那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和灯光融合在了一起,一团的暖黄,她轻声:“权叔,您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明白的。”
三艘船几十人,纵使小叔和李大哥都还活着,大哥活下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甚微。
可她就是,不甘心啊。
这三年来老天爷总在给她希望,在她要接受事实时抛给她线索,再让她失望。
权叔叹气:“大少爷一定希望小姐好好的。”
安芝低头,眼泪落下来,掉在地上消失不见,她哭笑:“权叔,或许老天爷要告诉我的不是大哥还活着。”
她蓦地抬起头,擦去眼泪,视线回到了清明,她直直看着那屋内:“老天爷或许是想告诉我,那场海难并非意外。”
权叔也知道她的脾气:“小姐是想带他们回去。”
安芝点点头:“只有回到宣城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他才能够想起来。”苏禄的一切对李大哥而言都太陌生,没有熟悉感也就回想不起什么来。
“要是他们不想离开这里。”
安芝怔了片刻,转身朝屋外走去,声音渐远:“我不会逼迫他们。”
权叔目送了她,继而看屋内,长叹了声。
……
翌日,在金陵已然是秋季,在苏禄这儿,迎来的还是炎热的一天,安芝从瓦屋内出来,院子内只有那个孩子在玩。
看到安芝后也不认生,朝她跑过来,将手里的藤球塞给她。
李致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沐,安芝把他抱了起来,遗传了父母优点的小家伙,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分外可爱。
这么大的孩子显然是静不住的,在安芝怀里呆了不过片刻就要下地,下地之后又要拉着安芝陪他玩,虽然语言不通,但这并没有成为两个人之间的交流障碍,咿咿呀呀的,安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他塞给自己的藤球滚给他。
这时屋外传来叫喊声,安芝抬起头,门被推开,是昨日在村口遇到的妇人和孩子。
那孩子风一阵冲进来,安芝手快将沐抱起来,那孩子飞奔到了安芝脚下,抱起藤球就要往屋内冲,抓都抓不住。
安芝抬头看妇人,她显然是没觉得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只懒懒说了几句后,看着安芝。
安芝平静与她对视了会儿,妇人大概是想起了昨天的事,嘴里念叨着,从安芝身边经过,径自去了屋内,把孩子拎出来时,手里还多了个篮子,上边是满满一篮子的吃食。
接着她就若无其事的带着孩子离开了。
安芝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算是拿还是偷?李致和阿娜都不在家啊。
安芝怀里的沐冲着那篮子奶声奶气说了几句话,可惜安芝听不懂,这时阿娜回来了,正遇上要出去的妇人,阿娜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妇人手中的篮子后收了回去。
两个人在门口争执了起来。
很快,不远处又走过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面相有些凶,大步走到妇人身旁,看到她拎的篮子后露出了笑容,接着便对阿娜说了一连串的话。
阿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生气了,性格温和的阿娜脸上满是怒意,她看着男子情绪很激动。
安芝将沐放下来,指了指院子内,对他做了个手势:“嘘,你站在这儿别出来。”
外面吵得越来越凶,阿娜作势要去夺妇人手中的篮子,妇人不让,神情看起来理所当然的,那男子更是显得嚣张,张手就要推人。
还没碰到阿娜,一只手握住了男子的手腕,男子低头看去,对上安芝笑眯眯的神情。
男子恼怒了,要甩开安芝,可这身高还不及阿娜的女子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他竟然甩不开她的手。
男子凶着神情朝安芝一拳打了过来。
阿娜惊呼了声,怕这拳头挥到安芝身上,会把她打伤。
可随之倒地的却是男子。
在不远处路人的眼中,一个娇小的姑娘将一个男子翻倒在地,骑在了他的背上,单手桎梏了他,掰着他的手,将他痛的嗷嗷叫。
妇人见自己丈夫被摔,扑上来就要打安芝,安芝哪会让她如意,轻巧避开后,从她手中拿了篮子交给阿娜,推她进院子。
扑了空的妇人将丈夫扶起来,怒瞪着安芝说了一大堆,安芝笑眯眯向男子招了招手:“还来不。”
一招输给个小姑娘,还被挑衅,大庭广众下男人的脸面往哪搁,他自然不服输,推开妇人后朝安芝冲过来,拳头来的又快又恨,眼底的狠劲,作势要将人往死里打。
安芝脸上的笑容一滞,躲开这一拳后,从他手臂下穿过去,近身,手肘用力打在了他胸口上,随后一拳扣在了他下巴上,提膝抬脚,将人踹开。
男子没有直接被踹倒,偌大的分量,朝后趔趄几步后,仰天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安芝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轻捏了捏拳头,是有些退步了,换做两年前,这起码还得再往后两尺。
男子撑了两下没起来,第三下时妇人上去扶他,早就没了气势,第一回算是失误,第二回可不能是巧合了,不管认不认,总之是打不过的,男子推开妇人,一肚子气没处撒。
这时权叔和李致赶回来了,宝珠飞快奔到安芝身旁,前后左右看了一通后关切:“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安芝甩了甩手,看着与男子交涉的李致,气氛十分的紧张。
最终男子似是烙下狠话的神态,带着妇人和孩子离开,李致转身与安芝道谢,一行人走进院子,夫妻俩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凝重。
之后安芝才了解到,原来刚刚的那妇人是阿娜的堂姐,而她的丈夫,是早前救李致那一船人中,其中一个渔民的儿子。
阿娜的堂姐之所以这么理所当然的从阿娜家拿东西,是因为这夫妻俩觉得这是阿娜和李致欠他们的,阿娜的父母早逝,是叔叔养大的,而堂姐的丈夫那边又因为当初救了李致,船提早回来损失了不少。
这三年里因为这个他们从阿娜家拿了许多东西,李致做瓷器买卖他们也要参一脚,不干活只拿钱,好吃懒做,夫妻俩因着恩情都忍了,今天阿娜堂姐拿走这些吃的本来对阿娜而言是能忍过去的,但阿娜的堂姐说了一些侮辱人的话,阿娜无法接受他们这么说自己的丈夫,所以才起了争执。
而夫妇俩神情凝重,是离开前堂姐的丈夫提出要李致把现在做的生意让给他,否则的话,他就带人闹事。
若是在金陵,这样的事安芝还能帮忙,但在这儿安芝自己都得小心着。
到了夜里,阿娜忽然找到了安芝,问及关于宣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