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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奎及一干艺人脱离羁绁之苦,对从风救命大恩没什么好物酬谢,便轮流请到家中吃喝,庚妹和四大棍伴龙搭雨,随来随去一块享用。一连吃了七天,马翼飞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这么大鱼大肉的越吃越馋,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趁早回去吃咱们自己的粗茶淡饭。”
庚妹说:“要不你们先去干活,我和从风再吃几天。有好的不吃白不吃。”
从风说:“我也不吃了。翼飞大哥,你答应打听我娘的消息,我可是等得急呢。”
郧中隐说:“老马,这事儿你紧着去办。我和念坤、嘎三明儿歇一天,后天开始干活。从风闲着也是闲着,你和庚妹还去撂地吧。”
庚妹说:“你们放着有吃不吃,这算哪门子事儿?成成成,我一个人留下来吃也没什么意思,明儿不来了。”
大家说定,便去托沈万奎辞了余下吃请。
第二天,马翼飞去了主凤茶楼,其他人都在睡懒觉。庚妹赖不住床,独自打外边遛了半晌,听得说码头新进来了一艘不列颠的大舰船,想要去看热闹,便把众人叫起来。大家见已是日中时分,匆忙盥洗了,吃了午饭,依着庚妹一起来看舰船。
那舰船是件半新货色,除了个头儿大一点,比以前见过的差不离儿,岸边又有兵士阻拦不让靠近,老远瞅了一会儿,没多大意思,便在海边闲溜达。海是天天见的,也没什么意思,来回走了一刻,便寻一片人稀的沙滩躺下来晒太阳。阳光和煦,海风轻吹,不一会儿哥儿几个就打起了呼噜。
庚妹独坐无聊,东张西望,无意间瞅见岸边一艘废船后边。缩头缩脑猫着一个后生,手里端着千里镜,也像是观望大舰船,心想。看就看,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吗?凝神瞅他时,那小子还时不时把头低下去写写画画。不觉好奇,便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一看究竟。只见他膝盖上垫着半个算盘大的一个纸本,上边画着的正是那艘不列颠大舰船。他一会儿往后翻。一会儿又往前翻,原来画的也是些洋舰船的图形。他手中拿着尺片儿在比量,像是在计算不列颠舰船的大小。先前那些洋舰船的图形旁边都写了名儿,什么爱仁、飞鲸、高升……还有另一些标记,是“涨潮”、“退潮”、“吃水”,什么什么多少门、多少座,载员多少人等字样。庚妹看不明白,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啊?”
后生不知背后有人,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一跳,又惊又恼。不问三七二十一,跳起来反手就是一拳。
庚妹晕乎乎的嚷问:“怎么打人?我又没招你,你打我干嘛?”
后生拾起东西要走,庚妹哪肯白吃亏?“啪”一巴掌甩他脸上,怒目圆睁说:“不给姑奶奶赔不是就想开溜?给我磕头。”
后生急于脱身,抬起一脚,把她扫翻在地。
庚妹死死拖住他,大嚷:“来人啊,打人啦……”
郧中隐被庚妹的叫声惊醒,推一把全念坤和曹嘎三。大吼:“快,有人耍横!”
全念坤腾地跳起来,与郧中隐包抄过去。曹嘎三睡眼惺忪屈腿坐起,要推醒从风。“哼”一声,手伸出去一半又缩回来,起身向庚妹奔去。
郧中隐揪住后生的衣襟,劈胸一拳,咬牙切齿说:“你小子找死来了!”
后生见势头不对,堆出呆板的笑容说:“各位。误会了。”
全念坤朝他腹部飞起一脚,嚷道:“是上回藏棺材里那小子,揍死丫的,一句话的事儿!”
原来是仓义川。仓义川忍住痛,挣脱往后退,陪着笑脸说:“是是是,我们有一面之缘呢。”
庚妹说:“落道帮子看你今儿还往哪儿跑!”
郧中隐逼过去又是一拳。
仓义川站立不稳,仰天一跤。这小子可不是吃素的,一翻身,抓起海沙瞄准郧中隐几个的面庞乱砸,趁机夹着他的纸本抱头鼠窜。
从风被吵闹声惊醒,听庚妹在哇哇乱叫,郧中隐仨扯着衣边在揉擦眼睛,吃一惊不小。跳起来正要过去帮忙,恰好仓义川迎着他跑来,从风喝问:“干什么你?”
仓义川慌慌张张回答:“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这么说承认是你干的。”
从风勾起一颗石子踢过去,不偏不倚击中他脚脖子。仓义川哎哟一声弯下腰,欲故伎重演,手刚触地,从风又一颗石子踢在他手上,冷笑说:“小样,跟我玩,你还嫩了点。你敢坑害我兄弟,落到我手上还跑得了?”
正说,忽听有人叫他:“从风先生,我可找着你了。”
从风一扭头,是一满脸褶子的老头儿。惑问:“谁?您叫我?”
老头儿说:“是,是我。找你多时了。”
从风打量一番,迟疑不定说:“我不认识您。”
老头儿说:“相逢何必曾相识。老夫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不找到你,心何以得安。这下找着了,还得成人之美不是?”
说话间,贴身掏出一只银手镯递过来,小声说:“你娘念着你,想跟你见面,托我捎了这件信物来,你可得好好儿收着,回头我带你去见她。”
从风惊喜得手舞足蹈:“我娘?您认识我娘?我娘要见我?回头我去哪儿找您?”
“你找我不方便。这事儿不忙,你先候着吧,得便儿我会来找你。”
不由从风细问,老头儿像个有急事的匆忙走了。
仓义川早跑没影儿了,郧中隐仨揉着眼走过来,都埋怨从风为啥不拦住。
从风正满心欢喜,晃着手镯说:“我娘托一个老头儿捎来的,老头儿答应得便儿带我去见我娘。”
郧中隐嚷起来:“你就一二五眼,又让人家骗,扔了它。”
庚妹一把夺过来戴在自己腕上,说:“哎,别扔,我戴正合适。”
从风说:“是我娘的。不能给你。”
庚妹取下来看,手镯倒是戴了些年份,可不像是值钱的,跟地摊上锡打的冒牌货没什么两样。就问:“老头儿还带了别的东西吗?信函什么的。”
从风说:“没有,就这个。”
郧中隐说:“就一地摊货,哪儿都有买。从风,你别听人蒙行不行?”
全念坤说:“指定是蒙人的,一句话的事儿。”
曹嘎三讥讽说:“不长记性。好了苍疤忘了疼。”
庚妹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你这么个破玩意儿,你就信了?好啦,我不嫌寒碜。”
从风抢回去,贴到胸口上,说:“指定是我娘的,我这儿知觉到了。不信你们摸摸。”
说着愣是拽着四个的手摸他胸口。庚妹捅他一拳:“你咋一遇到你娘的事儿就犯糊涂?这能摸出啥?”
从风说:“谁犯糊涂,你才犯糊涂呢。中隐大哥,我晓得你们不肯信我,我给你们找个证见。我娘给我的手镯一准有机关,我就不信没有机关……”
他捧着手镯反过来复过去细看,不想那内侧正中果然有一个针孔般大小的圆点,便认作是机关,顺手拔下庚妹头上的铁簪子,照那圆点轻戳下去,一拨动,原来圆点是个扣器,就见一道缝隙露出来,不禁喜出望外。“我就说了有机关嘛,这不出来了?”
再往两边拨开,原来是一件黄灿灿的物体裹在里边,大家凑拢来看。庚妹说:“莫不是金子?”
郧中隐犹疑说:“如果是金子,这镯子倒是值钱了。哎,上边还刻着有字,写着啥?”
字是篆体,大家轮着瞅了一遍,都不认识。
从风说:“中隐大哥。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
郧中隐虽然也知道这手镯不一般,但还是心里没底儿,说:“咱们回去让老马认认这字,看写的什么。”
马翼飞已先一步到家了。他早起去主凤茶楼,做个闲客买了一碗茶喝,暗中掏出几个铜板向跑堂的买话口,毕竟四大棍是招牌脸,甭管谁露面都会有人认出来,跑堂的眼力劲儿好,自然对他的攀问心存戒备,只透露了那个女佣被禁锢不让出门一事,余下尽皆回避不说。万般无奈,只好折身回来。
从风把手镯递给马翼飞:“翼飞大哥,这是我娘捎给我的手镯,你认认刻的啥字。”
马翼飞问了来由,半信半疑盯着手镯机关里的字体,瞅了半天吗,没吱声。
从风追问:“翼飞大哥,合着你也认不出来?”
马翼飞蘸着茶水在桌上一边描绘一边思索,忽然把头点了一点,说:“福禄安常,宛如日月。”
庚妹说:“啥意思?”
曹嘎三说:“好话呗。”
从风把福禄安常,宛如日月念叨一遍,脱口说:“我爹。”
庚妹吃吃地笑:“你爹敢情是这模样?”
从风说:“我爹的名字。我爹不让我对陌生人说他的名字,这都写出来了,为啥不能说?我爹名叫夏福常,福禄安常,我想,这一句说的是我爹。”
马翼飞又将头点了一点,说:“要是这样,后一句该是对应你娘的尊名——福禄安常,宛如日月……婉月,你娘是不是字‘婉月’?”
从风说:“我不知道,忘了问我爹了。”
庚妹说:“要能问问你爹就好了。”
从风摆了摆头:“我爹怕是不在了……”
郧中隐瞪庚妹一眼:“你尽扯淡。”
马翼飞说:“从风,手镯银包金倍儿贵重,又刻着你爹娘的名字,说是你娘捎来的,倒也说得过去。那老头儿是谁,你问了他吗?”
“没有,他好像是怕被人瞅见似的,快急忙儿的走了。”
大家仍是将信将疑,你一言我一语胡乱猜测。
从风捧着手镯,心里想着娘的模样。他只记得那天爹离开没多久,外边乱哄哄的嘶喊声怪吓人,忽然有人踹开门冲进来,扭住娘的胳膊,用黑布蒙住头。娘拼命哭喊“我的孩子”,他们没有理睬,把娘拽出门,推着走了。打这儿以后就再没见过娘。
马翼飞把去主凤茶楼打听消息的情形说了一遍,又说:“你娘不敢直接与你相见,可见她身不由己,你们母子团聚,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郧中隐一听火爆起来,拍桌打椅的嚷:“一个破茶楼神神鬼鬼的,咱明儿乱棍打进去,把人抢出来得了。”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从风说:“能成吗?劳烦几位哥哥费心。”
马翼飞说:“中隐,你这是猴拿虱子瞎掰。恁么容易打进去,人家还敢开茶楼?秦矗黑白两道通吃,就凭咱们几个,算了吧。再说抢人这事儿指定惊动官府,到头来鸡飞蛋打,咱们吃闷头亏不打紧,可从风他娘,惹上咱四大棍这名声,会是啥后果?断了这念想儿吧。”
从风忐忑说:“可不能让我娘吃闷头亏,还是等我和我娘见了面再说,你们先别掺乎。”
郧中隐说:“从风,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那老头儿你也不认识,没准又是下套儿。”
全念坤说:“一句话的事儿。”
马翼飞道:“要想事情稳妥,还是先把从风他娘在主凤茶楼的情形打听的确。中隐,让沈万奎帮个忙,他可是两头方便。”
从风认死理儿,说:“老头儿指定是我娘信得过的人,要不怎么让他带手镯来?还去打听什么,丢下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鱼,我可不想等了。”
郧中隐说:“兄弟,老马说的也是理儿,咱不在这一时,明儿赶紧去找老沈,不耽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