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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风冒夜遄行,回到城里,天已大亮。
先往早市饕餮了一顿,然后归还了骡车,再转道去还沈万奎的锦鸡和道具。
沈万奎瞅他形容倦怠,劝他稍事歇息。从风也觉得不能蔫不唧的去见娘,眯瞪一会儿也好,就在沈万奎家和衣躺下。
睡了两个时辰,沈万奎叫他起来。他在沈万奎家吃了午饭,急着要把盗来的情报送往鸿儒斋,好尽快与娘相见,便匆匆告辞离开了。
走到街上,碰上剃头挑子,又坐下理了头发,自觉精神爽朗,便步履轻盈,一径往娘指定的地儿来。
寻到大狮子胡同口,瞧一眼镂金的“鸿儒斋”黑漆招牌,跨步进去,原来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店铺。
掌柜的迎过来,说了几句话,把他引至店铺后院的客堂。老头儿正在等候,见了从风,连忙起身,堆出笑脸说:“从风先生受累了,快把东西给我,你娘一准倍儿高兴。”
从风忙问:“我娘呢,我娘在哪儿?”
“你娘改天见你。”
从风听说改天,满心的欢喜陡然一落千丈,泪星子都出来了,说:“不成,我这会儿就要见到我娘,我要亲手交给她。”
老头儿勃然不悦,说:“从风先生,这事儿你可有点过了,你娘今儿不便,你咋认死理呢?我说了,改日一准见你。”
“恁地,我改日再来。”
从风起身要走,老头儿急了,慌忙拦住说:“哎呀,看你这急的。你别走,你先在这儿候着,让我去问问令堂的意思。”
从风说:“恁地您快去,我等不及了。”
老头儿“嗯”了一声,从后堂出来,对掌柜的嘀咕了几句。便急步出了门。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老头儿回来说:“从风先生,成了成了,你娘刚好这会儿能出来。跟我走吧。”
从风蹦出了笑脸,意气飞扬,催他快走。
老头儿故伎重演,照例把他双目蒙住,驱着骡车迂回曲折绕了不少弯路。到了老地方,领他进屋,仍如上回一样,中间隔着帷帐。
从风心里不乐意,我都把事情办成了,娘咋还要用这种方式见我?忍不住嚷:“娘,您别这么挡着我,我要当面见您。”
娘说:“孩子,今儿不行,过两天娘去找你。你把东西交给这位大叔吧。”
“不行。我这会儿就要见到娘的真容。”
娘说:“孩子,好事不在忙中取,娘这会儿实在不方便,听娘的话,娘明儿就去找你。”
从风受了千辛万苦,一门心思只要骨肉相聚、母子团圆,哪里肯放过机会?也不多想,一纵步,夺过老头儿手中的蜡烛,掀开帷帐。扑通跪倒在娘膝前,放声呼喊:“娘,娘——”
娘惊慌失措,起身要走。
从风急忙拦住。举起灯来要看娘的真容,岂料照见的是个嫩艳少妇,岁数与自己不相上下,晓得是个假的了,既惊又恼,大喊大嚷:“你不是娘。你不是娘,你是假的,你骗人!”
原来这是曾皋的偷梁换柱之计。
当初总督大人要利用从风窃取仓义川的情报,不便亲口交办,便让曾皋出面。曾皋也十分作难,既要从风甘愿冒险行窃,又不能告诉他事主是谁,怎么好糊里糊涂使动他?把脑袋都想破了,也想不出好法子,因事关重大,急得他终日坐卧不宁。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过了些日子,这机会不找自来。
之前易宛月借烧香的名义去见儿子未能如愿,心中越发不快活。秦矗又看管得紧,后来连王嫂也被禁止出门,别说见面,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了。成天儿牵肠挂肚,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了,头上添了几许白发。可怜嫡亲母子,近在尺咫却恍如远隔天涯,人生之痛莫过如此。
那天清晨,易婉月站在院内眼望高墙,心里巴巴的思念,止不住潸然泪下。
王嫂搂一件衣服出来,给她披上,她抬手挡开,吟泪吁叹:“天煞的恁般狠毒,这日子好难熬,我母子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王嫂听了心疼,用宽心话劝慰:“太太自己保重要紧,备不住小哥儿哪一天找上门来,母子重逢,见着太太身健神爽,小哥儿才会放心呢。”
易宛月摇头叹气说:“王嫂,把你也连累了,我易婉月造的什么孽。”
“太太快别这么说,只可惜我没法外出替太太办事了。”
二人凄凄惨惨的一席话,被准备出门的曾皋听在耳里,暗里也有几分恻隐:也是可怜,这秦矗够狠的。忽然心中转出一个念头:这对母子,一个要见儿子,一个在寻娘,秦矗百般阻扰,我不正好用计吗?心里想时,便从门后转出来,轻咳一声,必恭必敬走到易宛月跟前说:“太太,小的给您请安。哎哟王嫂,衣服别拿手上,给太太披上吧,早上凉着呢。”
王嫂见易宛月不做声,忙接上话头:“曾管家,去买菜啊?太太,曾管家给您请安哩。”
曾皋说:“王嫂不买菜了少操一份心,不过您多陪陪太太也好。”
他佯装急着出门,走了几步,忽又转来,像是忽然记起什么说:“太太,您不是爱看戏法吗?天津卫这回出了个人物呢。他和武藤章比戏法,您知道武藤章有多厉害,这回可输得一败涂地。”
易宛月不耐烦,说:“跟我有什么相干,跟你主子说去。”
曾皋说:“老爷面前哪有跟您随便啊,您对我们下人从不拿大,我们虽说没跟您掏过心窝子,可外边有啥事儿都想跟您说说呢。”
易宛月见他这般说,缓和了口气:“可你们跟我说了也就说了,有啥用呢?”
曾皋步步为营,说:“太太您还记不记得,旧年您生日那天,有个后生拿沈万奎的鸟儿逗闷子,使得沈万奎的戏法变漏了。那个后生是个玩儿戏法的高手,本事大着呢,他在保定和武藤章打擂台。赢了武藤章。”
“他怎么跑保定去了?”易宛月惊呼一声,自觉说漏了嘴,忙补一句遮掩,“他是保定人?”
曾皋装个不经意的说:“他人在咱天津卫。打完雷就回到天津了。”
王嫂插话说:“你说赢武藤章的是谁?是太太生日那天逗鸟的那个后生?”
曾皋说:“可不是嘛,他叫从风。别看他年纪轻轻,功夫无人能比,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易婉月连问:“从风?你说从风?”
曾皋佯装惊讶,说:“是啊。就是从风。太太,小的斗胆问一句,莫非您认识从风?”
王嫂说:“太太,您就实话对曾管家说了吧。我和曾管家相处这么多年,知道他的为人,本分实诚,从不多事。他出出进进方便,您有啥要交代他,不妨事。”
曾皋连忙接口说:“太太有什么要曾皋效劳的,您要信得过。您说话就是。”
易宛月一来相信王嫂的话,二来也觉得曾皋平日办事说话有分寸,终因思子心切,顾不上许多了,坦诚说:“他是我儿子。我想和他见上一面,曾管家能替我传个话吗?”
“从风是太太令郎?怪不得这么有出息。”曾皋先装出万分的惊讶,紧接着又堆出满脸的厚诚,“哎呀,太太,您可是瞧得起小的。您这么信赖小的,小的要不认真去办,可就对不住太太了。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易婉月说:“恁地。劳驾曾管家了,请曾管家成全。”
曾皋算计着说:“不过太太不能性急,您也知道,老爷对咱这些下人管得忒严,我得就着两边方便,有了万无一失的机会才好带他过来。只是我这么凭空给他传话。就怕他不会相信。太太要是有什么他能认出来的信物,带上一件,我才好说话。”
易宛月略一踟蹰,取下腕上的银手镯交给曾皋,说:“曾管家,这件东西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可跟了我大半辈子,你一定要当面交到他手上。”
曾皋有了易婉月的信物,喜不自胜,这事儿没有十成也有九成。回到家里,把老婆叫过来,说:“舅爷要让一个叫从风的人去盗取仓义川的情报,又不能让他知道是谁指使,我想了一条偷梁换柱的计策,这事儿得你出面,替我冒称他娘演一出假戏,事成之后舅爷不会亏待咱们。”
曾皋老婆说:“我年纪轻轻,怎会像他娘的模样儿?”
“这个不碍事,你只说话,不需要露脸儿。”遂把想好的计划对老婆细细讲了一遍。
“这倒不难,包你滴水不漏。”
这老婆原是门里出身的旦角儿,演这么一出不过是俯拾地芥。当下夫妻二人做了一番演习,果然能以假乱真。
隔日,曾皋便化装成老头儿去哄骗从风,眼看从风这一路下来都在自己套里走,虽然耽搁了不少日子,但事情终究办得顺风顺水,马上就可以向舅爷交差了。
始料未及的是,这最后关头被他识破了。曾皋瞅着老婆狼狈不堪,气恼万分,心想事已至此,煮熟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促忙蹿步上前,伸出螳螂腿一绊,从风猝不及防,扑通一跤摔了个趴虎儿,手中的蜡烛也砸熄了。
原来这屋子密不透光,顿时漆黑一团。曾皋趁势骑到他身上,挥起冷拳连连击打。
从风憬然有悟,晓得被哄弄局儿了,心下寻思:仓义川这些玩意儿必有用处,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凭啥要给他?咬牙撑住,不肯放手。只是这拳头叫人吃不消,不知如何脱身。
曾皋虽是练家子出身,毕竟是黑打黑落,从风又不停地挣扎,拳头下去也有落空的,不时砸在地上倒把自己的手砸痛了。心里着忙,便命老婆点亮蜡烛。岂料这一招却是下策,从风一瞅有了机会,一口气呼出去,蜡烛冷不丁腾起一团火焰,火苗儿直往他老婆身上窜,噗的一声他老婆成了火人儿,吓得没命了似的惨叫。
曾皋惊得灵魂出窍,蹦过去抱住老婆往地上打滚。
从风不敢犹豫,一跃而起,使出全身力气把门踹开,惊惊惶惶从屋子里逃出来。
匆匆一瞥,是一条胡同。绕到前边一回头,竟然就是“鸿儒斋”那店面。不敢久留,急寻旧路回去。
跑了约莫半里地,见背后没人来追,才放缓脚步喘匀了气。然而刚把心放下来,乍然窜出四五条汉子,把他横路拦住,抬眼一瞅,着一色黑衣,全是和仓义川一般打扮,里边就有仓义川和武藤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