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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死学员付春来,男性,二十三岁,川北人氏,中学肄业。他在上午参加体能训练后不久,突感胸闷、心慌,叫嚷出不来气,乍然倒在食堂里。被抬到医务室,虽经陆鸿影的紧急施救,到底还是回天乏术。据陆鸿影诊断,死亡原因为高强度训练后的心力衰竭。
围绕如何处理这件事故,次日下午,秦立公又组织组队长开会。因为这属于安全事故,戴笠一直看重新训特工学员,所有学员招录前均经过政审,在本部进行体检,有档可查。且在开班前特有训示,务必做好教学管理工作,保证每位学员的安全和健康,这也是年底各站点和特训学校考核评比的重要指标之一。
会上,王泽最为郁闷——他是男生区队区队长,出事学员的直接上级,事故的第一责任人。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苦瓜脸,说:“一直都是这个强度施训,没出过事。这名学员一定有隐疾,以前没有查出来。”
余南快人快语,说:“你拉倒吧。别想把责任往本部上推,那些大爷不会让你赖上的。”
王泽一听就急了,跳起来喊:“不明不白的,凭什么我来背黑锅?谁不知道本部那些货色,雁过拔毛,猫过扯须,那种体检,谁晓得偷偷减省多少项目,省下的钱全落自己兜里了!”
秦立公听不下去,一拍桌子喝道:“都别给我扯远了!你们是来解决问题,还是让我听你们吵架的!精诚团结,内聚动力,是你们这样?”
朱景中咳嗽一声,慢吞吞地说:“这……我提一个想法。”
秦立公来了精神,“老朱,你是老政工,有什么好办法,赶紧说说。”
朱景中说:“出了这种事,有上中下三策。下策嘛,实话实说,实事实办,当老实人,做老实事——上报本部出了训练安全事故,等着上头责罚,取消年底各种嘉奖。咳咳,兄弟们辛苦一年,得少拿好多钱……”
罗一英低声插话:“赌徒,老想着钱……”
朱景中不作理睬,继续往下说:“中策,不报安全训练事故,报作病亡。学员突发疾病,本地医疗条件有限,救治不及,一般人都可以理解。”
温宁说:“这是瞒报谎报,本部不查则已,一查出真相,后果……谁来承担这责任?
陆鸿影抬头淡声道:“我不出虚假医疗报告。”
乐弈面无表情,俨然闲坐听会。
秦立公笑呵呵地,鼓舞道:“老朱,说说你的上策。”
“上策,咱们还是报称一名学员因训练过度猝死。”朱景中接过秦立公递过的烟和打火机,慢腾腾抽上一口,“不过,在上报付春来死因的报告里,得发挥咱们何主任的生花妙笔,写这名学员为了体能达标,早日上前线杀敌立功报国,不顾教员和同学的劝说,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训练。让所有看过这份报告的人,流泪、感动,深受激励。总之一句话,宣传这名学员的事迹,让上头的长官认为,付春来因自我加压强化训练而殉国,这种精神值得在在全体学员乃至军统局同志中弘扬。培养出这样一位典型榜样的单位,自然是一个荣誉集体。这就叫做,把丧事当喜事办。”
温宁听得发傻,秦立公却拍案定板,“好,就按老朱的上策办!小何,老朱出点子,接下来就要瞧你的笔头,如何真实、生动、感人,你有信心吗?”
何曼云在开会时一直没精打彩,乍然被点名,抬头迟疑片刻,磨蹭着站起身,说道:“校长,我……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能不能……”昨天晚上,余南眉气色舞地告诉温宁,离开那幢木楼后,陈玉颜在途中叫住何曼云,指桑骂槐地痛斥一顿。当时周旁有不少围观的老百姓,川人最恨“狐狸精”,指指点点下闹得何曼云大失颜面。
蒋蓉蓉刨着手指甲,说道:“何主任,你这就不对了。往常你安排给我家老朱的杂事,他没替你少跑腿,不是说办公室和政工不分家嘛。怎么,今天老朱出了主意,抢了你的风头,你就不愿意干?身体不舒服,我瞧是心病吧!陆姐不是在这里吗,请她给你诊断诊断,有病得早治!还是说,你的病非得男人治?!”
何曼云将手中的钢笔将桌面一摔,冷目视向蒋蓉蓉,“蒋姐,侬太客气啦,治病也得分先来后到,陆姐那么忙,怎么也得把你生不出娃娃的老毛病先治好再说!”
“哈哈哈!”罗一英索性笑出了声,满含讥讽。余南和王泽也捂嘴偷笑。
蒋蓉蓉说:“您别太替我操心。我的病,顶多算良家妇女的病,你那病啊,什么时候跟长三堂子的姑娘们多叨叨,能叨到一会儿,找到苦口良药的!”
这话忒毒,何曼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嚅动几下,没等回上嘴,眼泪“唰”地往下掉,索性以手掩面伏案呜咽起来。
蒋蓉蓉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小声嘀咕:“撒娇,做给谁看呢。”
声音虽小,但人人听得真切,何曼云终于被彻底激怒了,蓦地站起,将手边桌上的记录本、笔、茶杯劈头盖脸朝坐在对面的蒋蓉蓉掷去,连带朱景中和王泽都被溅了半身茶水。更糟糕的是,陆鸿影见何曼云哭得委屈伤心,看不过眼,正绕到她身后递上手绢,没料到何曼云发飙掷物的力度大,右胳膊一拐带,不慎将陆鸿影推倒。
坐在何曼云身侧的乐弈连忙去搀扶陆鸿影,见她面色苍白,手足无力,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能将她扶携坐上他的座椅。罗一英便道:“坏了,陆姐的病犯了,何曼云,你搞什么名堂!”
何曼云一听,忙把眼泪一抹,回头忙不迭地道歉。会场内的其他人,包括秦立公,也纷纷聚拢在陆鸿影四周,你一言我一语关心问询。
陆鸿影以手支额,强打精神,说道:“我没事。兴许这几天太累,老毛病,回去躺一下就好。”
秦立公满怀歉意地说:“陆主任啊,实在没办法,我朝本部申请过好多回,想为你配位助手,你就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可以好好养病。”
陆鸿影哑声道:“前线更急需医护人员……校长,会,我开不成了,你们继续……”
秦立公目蕴痛惜,令罗一英赶紧从楼下叫来两名女教工,扶陆鸿影回去休息。
陆鸿影离开,会议继续。
因为出了变故意外,何曼云和蒋蓉蓉原本高昂的“战斗士气”被中断,两人都悻悻的,尤其见秦立公面色青得近紫,更加不敢抬头,蒋蓉蓉差些将脑袋缩进制服里。
“继续闹啊,打啊。”秦立公的发怒具有明快的节奏感,起势是平淡的,家常的。“何曼云,你过去,打蒋蓉蓉一拳;蒋蓉蓉,你别认怂,还她一记耳光。”
何蒋二人哪里敢动。
秦立公又将罗一英和余南各看一眼,语调变得阴冷,“还有你们二位,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劲儿地撺掇凑乐,好玩吧?行啊,三个女人一台戏,就这会议室里就有六七个女人,你们给我编排几出大戏瞧瞧,互相打,互相骂,三天三夜不许停,行不行?!”
怒火继续蔓延,“老朱,王泽,你们也别偷着乐!一个管不住老婆,一个成日里屁颠屁颠跟在女人身后,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得像男人样,腰板子挺直了过活不行?”
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下温宁和乐弈没被点名,当然无法幸免于难。
“再就是温宁,你是聪明,你是立了功。有多得意?翘着尾巴走路,开始学会指点江山了,看不见身边的同志?谁能比你笨?”温宁听得明白,秦立公意有所指,斥责她在木楼里说的那番话。其实,说过那席话后,温宁也有片刻的后悔——特校不团结,与作为共产党的她何干,用得着这么操心?不过,她很快就抛开了这缕悔意,既然说了,就没有回头路,往前走着瞧,说不定她做了一件好事。
“乐弈,开会研究工作,你稳坐泰山不说不笑,惟有抓日谍跟有你关系,其他的事情你都没兴趣?”秦立公的矛头指向了乐弈。
乐弈站起,“啪”地立正,目光直视前方,“是,属下一心杀敌肃谍!”
王泽马上效仿,也立正表态,“报告校长,属下也是一心杀敌肃谍!”一边朝乐弈挤了挤眼睛,意思是咱们这样表态效忠,校长的肝火也该降了。
没料到,秦立公猛地站起,一掌把面前的桌子掀了,厉声道:“看,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每个人肚子里藏一本帐,公帐私帐,金算盘银算盘小算盘!今天咱们关起门来说老实话,都别跟我扯什么杀敌报国的大抱负。是,我承认比如你乐弈,还有罗一英,是有抱负,要杀鬼子、报仇!可是就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你们能杀几个鬼子?你自顾着杀鬼子,要不要同仁为你作后援,你要不要考虑同仁能不能全身而退?!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你们每天能看到的标语,都是白瞎了?今天,我在这里只想讲两个字——团结!”
他歇一口气,继续说:“往常你们打打吵吵的时候,我也一再强调团结、团结,怎么样?全都左耳进右耳出,还叫军统?不成体统!各位姑奶奶、大爷,特校是一团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前头密码本的事,咱们算是侥幸过关,知道醉川楼的事情,我为什么没有提前把计划告诉你们?一来防止泄秘,二来就担心你们知道详情,想得太多,使小心计互相撬墙角,坏我大计!”
听到此处,温宁不禁腹诽:真是牛,把问题全推在下级身上,领导果然永远不会有错。
“团结、团结!”秦立公说得脸红脖子粗,“独木不成林!全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一周之内,每人交一份三千,不,五千字的检查。还有,今天的事情,若有再次发生,我不管谁对谁错,我没有时间为你们扯皮拉筋的事情主持公道,我只会报你们一项贻误战机之罪,一人吃一粒枪子,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