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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一“病”,又是十来天。这期间,真正养病的时间当然屈指可数。陆鸿影教会和告知她很多东西。远至十几年前秦立公的旧事,近至她与石州地下党的紧急联系方式;大至爆破技能,小至最实用的特工技巧。温宁学得很快,惟独没能掌握的,仍然是枪支射击。
在温宁“养病”的同时,特校也着实沉寂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哪里走露了风声,学员猝死假报病故,秦立公设计诱捕中共地下党失败等近期事件,全让本部知晓了。秦立公自然难脱干系,乖乖地亲赴本部述职,挨了戴笠一顿臭训。回来后消沉了好些天,时不时动怒,瞅着身边的人,个个可疑,不是日谍,就是共谍。如此,特校内人人自危,连蒋蓉蓉也学会了低调行事,朱景中赌博的次数都大大减少了。
临近中秋时候,特校的沉闷氛围稍有消减。说起来,这都要功劳于罗一英的表嫂。罗的表兄姓方,这位表嫂,也就是方太太,据说原先在上海做医药生意,这回由敌占区回返故里,顺便带来些多年积存的舶来好药。其中一种膏药竟然对罗一英的腰椎病起了奇效,让一直卧床休息的她不出三天就站在了一众同事面前,虽说称不上生龙活虎,倒也是全须全尾,让大家咋舌称奇。周玉颜听说此事,婉转求了一贴,肩周炎的老毛病大为好转。如此,由罗一英搭线,周玉颜与方太太倒成了朋友,周玉颜不时在秦立公面前夸赞方太太为人大方,做事周全。
没想到这位方太太能干不说,也是有大底气的,言称要长居石州,很快就由周玉颜牵线搭桥,从那位石州县太爷手上盘下刚刚装修好的醉川楼,再稍作整修,新开了一家火锅城,取名叫百乐门。川地火锅与上海舞厅名字的土洋结合,煞为吸睛,开业以来生意颇为火爆。值逢中秋,方太太惦记着这份人情,特地邀请特校诸人共度佳节。
秦立公一来需顾及刚刚立下大功的罗一英颜面,二来难禁夫人的枕头风,三来也想借机与诸部属聚首,舒解低迷情绪,于是“欣然”应允。
农历八月十五晚餐时分,秦立公携夫人,带特校除陆鸿影以外的8名中层干部,驾临百乐门火锅城。方太太临门等候,亲自将这一行人迎至二楼的雅间。
留意观察这位方太太,四十余岁,虽已届中年,相貌姣好,举止风仪有度,一看就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上楼梯时,秦立公暗地递给王泽一个眼色,王泽会意,故作不慎碰撞方太太的高跟鞋,险些将她弄成四脚朝天。
这一幕放在眼中,秦立公略为放心——这个女人应当不会功夫。他往本部述职,一则听戴老板训斥,二则最重要的,接受戴笠的耳提面命。戴笠告诉他,日本人贼心不死,正在石州策划“珍珑计划”,目标就是特校。他想,这百乐门火锅城以前虽是日谍巢穴,但想来日本人不至于就着旧坑继续种萝卜,仍然将此处当处巢穴吧。这段时间,他已经焦头烂额,先草木皆兵一把,不为过。
可是,现在的秦立公哪能想到,面前这位方太太,的确就是日谍。十余天前,她跟化妆品店老板夫妇接过头,就租了一处房子蛰伏起来。直至赵识德事毕,浮上明面,组织下步行动。
一行人坐定,方太太在秦立公右首亲自作陪,寒喧数句客套话,又彼此介绍身份——当然,是诸人作为特校老师的明面身份。方太太生就一双巧嘴,由秦立公夫妇“伉俪情深”,到何曼云的“美貌过人”,再到坐于末席的王泽“少年英才”,一一不漏地夸赞个够本。可惜这些特工对这种酒席上的夸赞套路早已熟谂,半分不往心里去,客气的如朱景中,尚虚应半句,其余众人也就半笑不笑地点下头。就连一向惯于插科打浑活跃气氛的何曼云因有周玉颜在场,懒了心肠,摆出一副淡然无碍,半句多话也没有。
如此,面对着逐渐沸腾起来的火锅,酒席上竟出现了暂时的冷场。
方太太哪能让酒席真正冷场,秀眉左右一扬,扫视过几位年轻人,戏笑道:“秦校长麾下,可真是男才女貌。尤其这些小妹子,真是让人不能不爱!校长好福气啊!”她一说这话,周玉颜不自觉地紧瞪何曼云一眼,秦立公也就讪笑两下。
罗一英拨了拨面前的小调羹,咳嗽一声,说:“嫂子,校长是咱们的上司——”
“哎哟,我的错,不该拿长官开玩笑!”方太太忙站起故作急惊慌般连声道歉,坐下后,又笑道:“校长莫怪,玩笑归玩笑,我是说,这桌上一对对的俊男美女,特别登对。不瞒您说,我就是个热心人,喜欢张罗操持……”
何曼云摆弄着新染的碧蓝蔻丹,悠悠道:“到底是姑嫂一家,这么快就替小姑子操心……”煞有介事地斜觑罗一英和王泽。
方太太看在眼中,却假作不见,看向一直寡言不语的乐弈,道:“这位乐老师,骨格清朗,英气深藏,真是一等一的人才,还没有成家吧?”
乐弈有些厌倦地抬了抬眉,没有回答。倒是已率先抿下几口小酒的朱景中打起哈哈,“方太太慧眼啊,咱们这位乐老师眼高过顶,偏偏打着国难当头的理由,至今都没个对象!”
“嗨!”方太太惋惜地蹙眉,“这就没道理了!爱国固然没有错,不过你们是教师,又不是军人,哪有这种讲究!再者,你要讲究这个,耽搁自己不打紧,帅男嘛,耐老。就是耽搁了心仪的姑娘,就是大罪过了!”
“对,误青春,罪莫大矣,该打!”朱景中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掠过温宁和余南。蒋蓉蓉见丈夫笑得过于放肆,又瞥见温宁面色沉静似乎不愉,恼怒地暗踢他一下,“无聊!”
朱景中喝了几杯酒,越发起劲,说:“老板娘,这就拜托你了,赶紧帮我这位兄弟张罗一下!”
方太太顿时更为热络,“哪里要我格外张罗,我瞧啊,今天桌上就有人跟他特别登对!”
王泽一惊一乍地,“谁,你说谁?”朝对面坐的乐弈挤眉弄眼,“总不成是我吧?!”正在散烟的秦立公没好气地将一根烟扔到王泽脸上,“不正经!”乐弈却是接过秦立公抛来的烟,点燃缓缓地吐纳。
王泽委屈地:“校长,我就是要活跃气氛嘛。再说,乐哥心里啊,住着一个人。在座有谁不想知道,那个人,是九天玄女,还是月里嫦娥?老板娘,你旁观者清,给咱们指指方向?”一面说,一面朝余南的方位挤眼睛。
方太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能看不到王泽和朱景中的暗示,掩嘴笑道:“好啊,你们这些读书人,倒来考较我这没文化的土瘪。仔细我很逊么,可小看人了!别的不敢说,识情达趣,我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
眼珠子溜溜地先转向余南,闹得余南蓦然间红了脸,赶紧垂头假装查看火锅是否沸了。那眼珠子接着再转向温宁。温宁注意到,方太太妆容精心修饰,惟有开笑时,眼角皱褶不客气地浮显,可是,她不能不笑;她的眼珠浸着一层薄薄的昏黄,不再明亮灼人,让她现在的精明妖娆,都染上红颜渐逝光华不再的悲情色彩。是不是意识到岁月江河日下,红颜不再,才会从大上海退避到石州小地方来?
温宁从方太太的目光中,看到一位成熟女性对年轻女孩的羡慕、审视和比较。对青春的艳羡仅有短短一瞬,方太太似乎很快从比较中找到自己的优越所在,那就是成熟和世故。她自傲地勾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王泽左右看了看,“我们谁不是在谁的眼前?老板娘你真没有意思,不好玩!”
方太太含蓄中故作高深,“眼前,自然是最近的那个人。”
这就很明显了,乐弈的左侧坐着温宁,右侧坐着朱景中。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温宁身上。余南勉强挤出一缕笑意,看看乐弈,又看看温宁,拿着筷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温宁怔了怔,得体地微笑,“老板娘真会开玩笑,好吧,就当这是您给咱们做的餐前甜点,消磨些时间。正好,油沸了,咱们可以开动,要多吃些啊!”拿起面前的一碟冬瓜,添进沸腾翻滚的锅里。对面的余南像得到提醒,也忙不迭也朝锅里溱了一碟牛肉、两碗素菜,沸腾的油水顿熄,蒸腾而笼罩在眼前的气雾也消减几分。
“别呀,不能让他俩这么轻易绕过去!”王泽却不依,将面前的调料碟敲得铛铛响,“老板娘,你果然火眼金睛,我就瞅着乐哥和小温美女左右不对劲。原来,你俩相互有意,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