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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乐弈见到的温宁,刚刚站起,腼腆中带着几许慌乱。
他再度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手里拿的什么?”已然有几分审问含义,目光逐渐锐利,聚焦在她藏在身后的右手。
温宁留意到他神色的转变,蓦地轻扬唇角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抬起右手,展开给他瞧。
原来不过是五六个小小板栗,裹挟着炭灰以及烤炙后的清香。她足侧放着一只小火盆。这是本地人过冬烤火的习惯,头一夜的炭火在临睡前厚厚地盖上一层炭灰,次日不会熄,经济节俭,且常在烤火盆旁埋上土豆、红薯和板栗,借着火温烤熟刨出来吃,滚热又香甜。这个季节,本没有到烤火的时候,只因陆鸿影腰腿有伤,两年来得到秦立公的特批,早早在居室内烤起了炭火。
乐弈松了一口气,见她指尖沾上炭灰,不由自主接过板栗,执手为她吹开。动作进行到半途,见温宁怔怔地看着他,又觉不妥,说道:“匆匆忙忙连早餐也不吃了,竟然在这里偷吃栗子。刚才,真吓我一跳。”
温宁收回手,蹲下将火盆中因刨板栗而挖开的小洞一一填平,“昨晚在路上捡了好些树上掉下来的板栗,往陆姐这里烤着,就想今天来尝鲜。没想到她竟然一早就叫唤出去了,这种好东西,可不能让那些馋嘴的学员偷走了!”
乐弈失笑,也蹲下,接过温宁手中的火钳帮忙,“馋嘴的毛病还是改不了。记得在杭州的时候,有一回不知道哪位同学买了猫耳朵,你一口一个,至少吃了半袋!”
“集训的时候多苦,每天都饿得我头晕眼花,已经够客气了!”温宁反诘,“如果是你的,我早吃得干干净净——”
“那时你是在吃猫耳朵,不过,也把我的心,吃得干干净净。”乐弈淡声说,专注于抚平火盆中白茫茫一片的炭灰。
温宁赶紧转移话题,“你,你来陆姐这里干什么?”
乐弈说:“我来找东西。”
“陆姐不在,你怎么找?能找得着吗?”温宁表现出惊诧,四下看了看,似乎在帮乐弈寻觅他要找的东西。
“有你在这里,大概是找不着了。不过,找到你,也不枉此行。”乐弈缓声道。
温宁有意忽略他的一语双关,剥开一颗板栗递给他,“能吃到板栗,你当然不会亏。”
乐弈自嘲地一笑,嚼下板栗,酸甜难辨,沉默片刻,说道:“其实,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不文不武,能帮到你?”温宁很欣喜乐弈终于岔开了话题。
“这件事,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也惟有你能帮到我。”说到公事,乐弈神色立即转为郑重,“今天早上校门口发生的事情,你心中有数了?”
温宁说:“我能猜到几分,不会透露出去,你放心。”
“我从不担心你泄露。”乐弈说:“实话告诉你,昨晚跟那位学员父亲交谈的时候,我就产生了怀疑。猝死的学员祖籍川北,可是那位‘父亲’,并没有明显的川北口音。我又翻看了学员档案,从照片上看,这‘父子’二人长得很不像。”
“父子不相像,比比皆是。或者,他跟母亲相像。再或者,他们一家,迁入川北不久。”
“对,这些都不足十分置疑。不过,我暗自存了心,将档案上的照片拿出,私下唤出一名猝死学员的同班同学,令他辩认,结果令我吃惊——这照片上的人,与猝死学员,根本不是一个人!”
“啊!咱们的学员,被偷龙转凤了!”温宁一惊,果然,日本人的手伸得够长,竟然采用这种手段安插日谍。“可是,学员是逐一经过严格政审,档案一式两份,由本部和学校分别保管,入校时也一一把关核对,这个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乐弈站起,淡淡道:“学员的档案由朱景中管理,入校的政审也是由他一手包办。如果这中间出了纰漏,他脱不了干系!”
温宁想了想,偏头仰望着他,说:“只是,现在无凭无据,倒不好查他。”
乐弈冷笑,“对,无凭无证,他是做得干净,早早把猝死学员给火化了。哼,现在的天气,尸体放上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关系。”
“心虚!看来确实有极大嫌疑。你说要我帮忙,我怎样帮忙?”
温宁在上午上班后不久,来到朱景中的办公室。
作为政教组长,朱景中一向都应该很忙。他得盯着学生的动态,私下恋爱的,他得阻止;师生、学员间闹纠纷,他得协调;违反学校纪律的,他得处置。
温宁赶到的时候,他正在教训两名开小差打报告申请退学的学员。特校并非普通学校,难进,更难出,可戴笠对这些学员又十分重视,严禁教工苛待,更不允许私刑,因此对于诸如此类打退堂鼓、不遵守纪律、不“听话”的学员,思想教育工作尤显重要。别瞧朱景中瘦骨嶙峋,成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面对两名学员,由远古三皇五帝讲到当下领导全民抗战的领袖,由家国大义谈到忠信廉耻,可谓挥洒春秋,句句铿锵,字字泣血,到底将两名学员说得羞愧难当之外热血激昂,主动拿回了退学申请。
等学员离开,志得意满的朱景中嘎了一口白开水,转向温宁道:“温会计,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温宁说了一番“小女子大开眼界,学校秩序井然,您功不可没”之类的奉承话语,盈盈一笑,又道:“方才,我去校长办公室,请示上学期优秀学员的奖励金发放事宜。谈到校风,校长也是将您好一阵夸赞,又突然想起,上学期末,他曾经接见过这几名优秀学员,还共同合影了。这张照片,您这儿有存档吧?”
朱景中一愣,浑污的小眼珠子急转两下,“校长要这张照片作什么?”
“校长说,按照规定,这些学员除了档案照外,不允许私下拍照和合影,我上次一时兴起,违反规定,实在不应当。他老人家,请您将照片和底片交给我,送到他的办公室去。”
朱景中嘴角一扯,“哟,这样的小事,他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劳驾美女亲自跑一趟。”站起摆出送客的姿势,“你先忙,我一会儿就送上去。”
温宁却不走,微笑道:“校长交待,让我从您这儿取照片。”
朱景中只得一屁股坐下,挠了挠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这……东西放哪儿呢,让我想想……”打开抽屉翻找,喃喃着,“不会弄丢了吧,瞧我这记性,弄丢了可就没办法了。”又站起,“你等等,我往档案室找找看。”
存放学员档案的档案室,与他的办公室一墙之隔,进入其间的惟一大门,也安装在这间办公室内。朱景中用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档案室的铁门,开灯,从内拴上门,快步走进。他从堆积如山的档案盒中,很快找到了温宁所说的那张照片。
他只迟疑片刻,旋即走向墙角,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火柴。
划亮火柴的那瞬,他感觉到不对,晕黄的灯光投射到墙面,他的影子,被一道更加高大的身影覆盖着。
饶是作为老特工,经历非凡,这一惊也非同小可,一哆嗦间尚未来得及妄动,右肩已被牢牢扼住,一个冷硬的东西抵在他的腰上。
朱景中当然知道是什么,他不敢回头,手中的照片溜落于地。
他嘶哑了声音,说:“别乱来。杀了我,你们拿不到档案。”
身后的声音阴恻恻,“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日本人。”朱景中脖子发凉,后背冷汗直冒。
“为什么说杀了你,拿不到档案?”身后人问。
“我在其中一个档案盒里安装了炸药。乱翻乱动,会引爆炸药。”
“这个自毁机制设计得不错。”身后人将手枪愈加抵进两分,“说,放在哪个盒子里,不然现在就干掉你!”
“那你现在就干掉我。”此时的朱景中,反而镇定几分,腰也挺直了,“身为党国军人,我决不叛国!”
“呵,你嗜赌爱钱,还有这份爱国心?!”身后人发出一声嗤笑,松开了压制朱景中肩膀的手。
朱景中转身一瞧,大松一口气,又转喜为怒,喝道:“乐弈,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为表报复,挥拳往乐弈胸前招呼。不过,他的拳头刚刚扬起,腰间又是一疼——乐弈的手枪仍然对着他。
朱景中横眉,“喂,伙计,什么意思!”
乐弈挑眉,示意朱景中看向掉落在地的那张照片,“你刚才挺硬气的,决不叛国。说说,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朱景中面色顿时灰白,“什么……什么意思?”
乐弈好整以暇,“我先来解释一下,我怎么进来的吧。用得着解释吗?你成天不是半醉就是赌,连昨晚安置学员家属的时候,也半醉不醒,想要拓一份你的钥匙,对我来讲,实在是小儿科吧。”
朱景中看向那扇铁门,“所以,你跟外头的温宁,一伙的?”
乐弈笑笑,笑得冷漠,“你不傻。现在她在外头替你看着门。怎么样,被抓了现行,还要跟我拐弯抹角?我们的时间不多,多拖一分钟,保不准校长真想起你了,亲自移驾来一趟你的办公室。有些事情,兄弟我,就替你盖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