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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是在被拖回牢房的途中碰到乐弈的。乐弈被两名士兵押解,看样子将是下一位被审讯的人。
当时的温宁,模样实在难堪。她受了刑,被抽了十来鞭。
特校使用的鞭刑器具,用上好牛皮制成,两根手指头宽,随意甩动,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好料子,用刑更是称手,无论韩铁锤还是堂本胜平,都曾吃过它的亏。
温宁双手双脚被铐在铁杠上,第一鞭抽到后背的时候,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发出那么难听的声音。原来受刑与以往的观刑,确属两码事。当时,她还在心头这样调侃着转移痛楚。
施刑的士兵大概是看过胡仁儒的脸色,第一鞭没有用尽全力。听到胡仁儒咳嗽一声,第二鞭便加了力道,一鞭划下,温宁听到身上旗袍破裂的声音,剧痛让她不禁全身颤抖,不由自主竭尽全力去挣扎,然而全身都被固定住了,除了两只手还能用力抓住铁杠,再也动弹不得。接下来是第三鞭,她眼冒金星,后背不止是疼痛,像被炙火烤燎,四肢下坠,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落,全身力量都在失去,然而她是被固定住,没能坠下。她无从逃避,难受得想喊“妈妈”,甚至想放嗓号啕大哭。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
三鞭过后,胡仁儒叫了声“停”,斯斯然走到温宁身侧,附在她耳边怜悯且关切地劝说:“怎么样,我说过,滋味不好受,你偏要不识好歹。这才打几鞭呀,后悔来得及,你挨过鞭子,算作对秦立公尽忠了。现在服个软,正合适……”
几缕飞溅的鲜血洒落在温宁的脸上,她的意识已然开始迷糊,翕动着干涩渗血的嘴唇。胡仁儒费力地凑上去,想听她说什么。
他听清楚了,温宁说:“你……对同仁屈打……成招,无耻……你这恶心的太监样儿……我看着就想吐……”
胡仁儒勃然大怒。回头抢过士兵手中的皮鞭,不由分说劈头盖脸朝温宁身上抽,温宁不过再挨三两鞭就晕迷过去,还是胡仁儒身侧的士兵见状不对,阻止道:“胡副科长,这名女干部身体太娇弱,再打,真会出人命!”
胡仁儒气咻咻扔了皮鞭,让士兵朝温宁身上泼水催醒。
一盆凉水泼在身上,她很快醒来,但耷拉着脑袋,任胡仁儒再说什么问什么,一概迷糊不发一语。身上的剧痛让她的意识反而保持着该有的清明。故意激怒胡仁儒,是她的策略。军统审讯室有哪些刑具她很清楚,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电刑、抽竹签,哪项都比鞭刑更能折磨摧残人,更有一些专用于对付女人的恶心刑具,倒不如受了鞭刑暂且装得半死不活再图后策。
乐弈乍见温宁如此惨状,不由目眦欲裂 ,怒问拖拉她的士兵:“她受刑了,你们打她了?!”
那名士兵尚不知死活,痞笑道:“就是打了她,怎么的,你,也老实点!”
话音未落,根本没看清乐弈是如何出招的,胸口结结实实被踢一脚,直接飞了出去,“咚”地一声烈响,正砸到隔壁关押秦立公的监室铁门上,口喷鲜血,不死也得重伤。
另一名拖拽温宁的士兵吓得连退两步,端枪道:“你,你,造反啊!”与此同时,负责押解乐弈的两名士兵则一左一右扑将合围,乐弈冷笑两声,左击拳右出腿,瞬间将二人扫倒。
“住手!”在乐弈准备再狠狠踹两脚时,胡仁儒赶到,他的反应直截有效,不与乐弈硬碰硬,一把拽住躺在地呈半昏迷状态的温宁,枪口对准她的额头,立即让乐弈停了手。
乐弈愤恨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跟温宁相同的话:“无耻!”
胡仁儒俨若未闻,阴恻恻地道:“这些聆讯手段,乐弈, 你应当清楚,怎么,看到心爱的女人受刑,就忍不住了?军统上下,人人都说你是冷面阎王,名不副实啊!”
乐弈冷眼将胡仁儒打量,“我再冷面,也不会用这些手段对待同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进了审讯室你不就知道了?”胡仁儒挥挥手,刚爬起来两名士兵扑上架起乐弈,其中一个赶紧给乐弈铐上脚镣,且不失时机猛踢乐弈一脚以作报复。
被押往审讯室的乐弈与被胡仁儒挟持的温宁错身之际,一直阖目萎顿的温宁突然睁眼,与乐弈有过刹那的视线交错,镇定而坚决,那是乐弈熟悉的目光;她嘴唇翕动,似乎在传递一两个词符。不过,她很快重新阖目闭嘴,仿佛从未苏醒过。
刚被扔进监牢内,罗一英和蒋蓉蓉就围了上来。蒋蓉蓉一见温宁的情境,“哇”地哭出声,“怎么回事啊,温会计,他们动刑了?怎么会这样?”
罗一英烦火地喝道:“哭,哭个什么,快搭把手帮她翻身,她背上受的刑,不能平躺,得趴着!”
蒋蓉蓉抹一把泪水,忙上前帮忙,将温宁扶起,就连何曼云也踱过来,三两下将地上的稻草重新整理辅垫,让温宁趴得稍舒适些。
罗一英检查温宁身后的伤口,“真下得去手,小温背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了!”她动手扯撕与破绽的皮肉粘在一起的衣裳,每扯动一下,温宁就抽搐一次,只是咬着牙没有唤疼。
“别扯了,没瞧见她疼?!”蒋蓉蓉嚷道。
“现在不把衣服扯开,再过会儿血肉凝冻,全粘在一块儿,她更疼。”罗一英说,“这种情况下,又没药……”
蒋蓉蓉蹲在温宁身侧,“那你跟何曼云扯吧,我手粗,干不好这件事。”罗一英与何曼云对视一眼,前者不让出位置,后者也不动,斜了眼伫立在一侧。
“呀呀。”温宁觉得应该唤疼出声了。
蒋蓉蓉忙道:“温会计,咱们说说话,说话就不疼了。那胡副科长都问些什么,为什么要打你?!”
温宁强忍剧痛,艰难开口,“一会儿……审完乐弈,就会,就会……轮到你们。记住,不能说……问什么都不能说……”
“什么叫不能说?”罗一英诧异。
“他要……整个学校的黑……材料……你们还记得陆主任吗……她为了救咱们,冒死报讯……”温宁断断续续说道:“为什么?我们在同一单位……就是一条船上……同舟共济,才能,才能一同到岸。”
蒋蓉蓉一脸懵懂,“我没听懂。”
罗一英手上的动作缓了缓,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姓胡的找你要黑材料?他难道不应该询问哪位最有‘执棋’的嫌疑?”将疑虑的目光投向何曼云。
何曼云嘴角勾起讥诮笑意,好整以暇地懒声道:“温宁说得没错,什么‘执棋’,胡仁儒提都没提,就问我秦立公那家伙有什么恶心事,你们这些人干过哪些龌龊事儿……”
“喂,你不是吧!你什么都说了?!”蒋蓉蓉跳起来叫道。
何曼云一笑,“别急,你急什么?”斜觑着蒋蓉蓉,“最对不起我的是姓秦的老头子,你觉得就半个小时不到,我有时间说到你们?比如蒋蓉蓉你在采买时虚报帐目,你老公五毒俱全,还有罗一英、王泽……”
蒋蓉蓉面色虽然着恼,还是松了一口气,“算你识相!”
“别争了,你们还吵!”罗一英低声喝道:“快听小温说什么?”
温宁在蒋何二人说话时,得到片刻歇息,“我想……胡仁儒一定别有用心……让你们看到,看到我受刑,吓唬你们……可是,现在还不抱团,每个人乱说一点,咱们特校……就是灭顶之灾!”
蒋蓉蓉脸色煞白,急得团团转,“不好了,一会儿就轮到我!我,我,怎么办啊,我要不说,也会受刑!”
罗一英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你要是说了,那就等着受死!你瞧瞧小温,这么柔弱一个人,比你蒋蓉蓉不娇贵?她才来咱们特校几天,跟着遭殃,她都明白局势,讲义气,不肯出卖同志。别看小温文文弱弱,真让我敬佩。蒋蓉蓉,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蒋蓉蓉转了几圈,听了这话立刻停下,指向何曼云,“就她,她都已经说了!”
罗一英神色变得凝重,站起朝何曼云走了两步。何曼云仓皇地连退两步,“你,你干什么,想动私刑,打我?”
罗一英凝视何曼云良久,突然弯腰,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何曼云一愣。
“何曼云,我向你郑重道歉。”罗一英板着脸,说话仍然硬声硬气,“有关你的私事私德,我在背后说过你不少小话,当面也曾经多次讥讽你。对不起。”
何曼云怔怔道:“你在玩什么花样?”
罗一英道:“几年前,未婚夫殉国后,我误信传言,错以为他的牺牲,是共产党从中捣乱造成。因此,我心理失衡,偏执偏信,看谁都不顺眼,不希望别人有舒心日子,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尤其是你。最近,我才知晓他的真正死因。蓉蓉,曼云,听我说,国家已经到了这样危急时候,到处是战火硝烟,去年长沙是守住了,今年呢?国家完蛋,咱们同样完蛋。所有中国人必须团结一心,相互忌和伤害,只会内耗无谓地牺牲。刚才温宁说的话,我懂了,我们全部被抓进监牢,如果还互相揭短指责,只会让有心人钻空子,在同一条船上,谁也别想撇清自已!弃船跳河逃生的,跳下的同样是刀山火海。曼云,你明明已经离开特校,还被抓回来,想一想,这是什么原因?”
“他,是一个也不想放过?”何曼云反应机敏,脸色顿时更比蒋蓉蓉白上几分,走到牢房前就喊:“有人吗,我,我刚才瞎讲的,我要翻供!”
蒋蓉蓉哭丧着脸瘫坐下来,“那,我只能去挨刑?!”
温宁痛苦地呻吟几声。
罗一英忙走到温宁身边,“小温,你平时不声不响,但我知道,你还算有主意有想法,刚才,要不是你点醒,我还在梦里。说说,玑在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我也听你的。”何曼云走过来半跪地上,细心地拉扯温宁后背破碎褴褛的衣裳碎片,又脱下自已的小洋装,盖在温宁身上。
蒋蓉蓉也嘟着嘴走近蹲下,“我,我也听你的。”
温宁吃力地点头,说道:“方才,一英姐说得对,现在,我们只能……结成攻守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