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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夜里滴水成冰。
韶亓箫行走在黑暗的夜里,思绪渐渐清明。
他脚下不曾驻足,脑袋里却已然将前世的事回忆起了七七八八。
那个宫女,前世她的身份是一位险些被继母卖给一个老男人为妾的女子,但她逃出了家,身无分文到京中来投靠亲生舅舅,途中不知遭遇了多少艰辛才来到襄京城。然而京中的舅舅家也早就搬走,她举目无亲之下只好在京中以给人洗洗衣服、做些活计为生。直到一次她在路上体力不支,险些被他的马踩了。
坚毅而倔强的女子,却敌不过世事世情所迫,艰难求生。
这是明面上这女子的遭遇。
这与当时他所以为的“在温宅中苦苦求生”的阿禾是多么相似,她还与阿禾长得如此相似,他一下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接到了府里。
而后,后面发生的事却叫他深深记了两世,也叫他一直记得这个女子和她的样貌。
——第二日他回府后,就听说当时身为他的皇子妃的杨兰锦,一口咬定那个女子偷了她的簪子,全然不顾他的脸面将人关到了柴房里,不给吃也不给喝,还派人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
当时他什么感受呢?困惑和愤怒交织,最终还是愤怒占了上风,他质问杨兰锦为何如此对待一个可怜女子。
而杨表妹却是深深望了他一眼,靠近了他幽幽在他耳边道:“你我都明了柴房里那个只是替身,但若我说她会给赵家表妹带去灾难,那你还要护着她吗?”
那时候他才明了,虽然自己从未提起过,但心细如尘的杨表妹,早已猜中了他的心思。
等他回神的时候,杨表妹已屏退了众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这是她前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跪求他。
“赵家表妹如今的情形,表哥知晓的应不比我少。即使你从前借我的口去打探她的消息,只要我能做的,我也尽量帮着你。但是表哥,你不可以再执迷不悟下去。从前你爱叫你后院里的那些侍妾学她的打扮,学她的喜好,这倒罢了,那些人终究只有一点点像而已。可如今这一个,连一颦一笑都如此像她。人言可畏!被外人得知你宠爱了一个几乎与温三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子,那你要叫赵家表妹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
杨表妹如惊雷般的话语,从此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想反驳他没有将那个女子纳为侍妾的意思,但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自己都明白这只是狡辩罢了。
但杨表妹的话确实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听从了她的安排,将那个女子远远地送走了。但没多久,就听到了那个女子死在了路上,是舆车翻了车,她摔出来时直接摔折了脖子。
安排这事的人是他商行的管事,他赌咒发誓出发前曾检查过舆车,绝不是他玩忽职守。
他分不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但杨表妹却说这一切太过凑巧了,也许此人是有人特意安插过来的。但死无对证,那个女子身后留下的线索也实在太少,无从查起,这终究成了一桩悬案。
但从此以后,他不再追寻阿禾的替身。
原先他和杨表妹只是相敬如宾,甚至可谓冷淡。但从这件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缓和了不少,渐渐情同兄妹。
顺郡公府的主院正房与旁边的厢房之间被打通了,他每晚进了正房之后再去相连的厢房里歇息,每日一早再从正房出来。外人看来,便是他开始独宠正妃,后院从此形同虚设。但其实,直到杨表妹病逝,他们一直过着有名无分的日子。
他也娶不了阿禾,她也嫁不了真正喜欢的人。两个人如亲人般相依相守,也没什么不好。她与阿禾之间本就有姨母杨氏这个纽带,二人感情亦是不错。偶尔,他可以在她邀阿禾过府时躲在一旁看她一眼,还可以借杨表妹的手送一些东西到阿禾手里。
他甚至逗过阿禾前世的女儿。小女孩儿落寞地跟他说“父亲只疼爱异母的哥哥和弟弟”时,他曾臆想过若他有这个资格,只要她是阿禾生的,他也会把她宠上天去。
只不过,前世他终其一生,都没等来这个机会……
“殿下,小心脚下。”
看韶亓箫心不在焉到连台阶都似乎没看到,陶卓不住出言提醒。
韶亓箫不由回头去看说话的陶卓,却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
“没事。”
见陶卓面露担忧,他扭头深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叫自己回到现实来。
*
承元帝还未没睡下,他坐在龙床旁边闭目养神,却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上已呼呼大睡的圆圆牢牢攥在手里不放。
冯立人悄悄进来禀告韶亓箫到了,承元帝闻言微微颔首,随后去慢慢抽离自己的手指。
睡梦中的圆圆却不放手。她蹙着小眉头嗯哼了一下,两只小手攥得更紧了,连被子底下的小身子也随之靠了过来。
承元帝轻轻笑了声,翘着嘴角道:“倒是个小霸王。”
他抓起被子,将被角塞进孩子手里,总算缓缓地将自个儿的手换了出来。
起身离开前,承元帝轻声吩咐冯立人:“你留在这儿看着她,别叫她摔出来了。”
承元帝信步来到外头时,韶亓箫已等着了。
他走过去坐在上首,才对他说道:“你碰到的那个宫女,宫人前去拿人时就已断气了。从暖阁里的情况看,像是羞愤之下撞柱自尽的。”
韶亓箫挑眉,他早知韶亓荇做事不留后患的狠辣,如今倒并不惊讶,只是面对着承元帝,他还是反驳道:“不可能。康平先前已打昏了她。按他的力气,不可能叫那么个弱女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醒过来。”
承元帝颔首。
即使他不说,他也想到了。这显然是杀人灭口。
“那香太医已经看过,是从西南流过来的,药性霸道,越是情绪激动越是难以压制。但它只是助兴用的,只要及时……并不会对人体有害。这药在襄京城少见,在西南却并不难得。这条路也断了。”承元帝冷笑一声,“再有不光是那宫女,今夜在偏殿上职的内侍总管与三个宫人,也同样死了。行事如此不留余地,可见背后野心之大。你心里可有怀疑的对象?”
韶亓箫敛下双目。
如果单只这世,他不一定可以将目标锁定在韶亓荇身上。但结合前世来看,显然只有他一个才可以做到——前世只有韶亓荇一个才猜出了他心心念念的人是阿禾;而偏偏自动送上门的人还是同一个。
但即使他已很确定就是韶亓荇做下的,说出去以后,眼前的父皇就会信吗?那一样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向来叫承元帝很省心的儿子,韶亓箫敢打赌也许他对韶亓荇的印象比上蹿下跳的韶亓萱好多了。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夯实的证据可以指证韶亓荇。
思绪在脑袋里翻转了几个回合,韶亓箫最终低头道:“想不出来。不过,能在宫里布下局的人,左右就那么几个。”
承元帝心中一颤。他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幕后之人不光要布下局,还得在失败后将败局清理干净,能有这么多人手的人不是在宫里就是从宫里出去的。而有理由对他的儿子下手的,就只有另外的儿子们和他们的母亲。
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终究成真了。
手足相残,还是用如此卑鄙的方式!承元帝可以预测,若他眼前这个儿子今晚不是及时察觉到异样退了出来,不光他自己名誉受损,与他妻子之间也必将出现裂痕……
“呜呜……”
寝宫内殿里突然传来孩子的呜咽声。
韶亓箫一下子便听出来是女儿的声音,小家伙睡得不好中途醒过来时便是这样的哭闹声。不等他弄明白她怎么来了这里,就只见人影一闪。却是承元帝听了孙女哭,丢下了儿子急匆匆进了内殿。
韶亓箫想了想,紧随其后。
承元帝的寝宫内殿,他已好些年没有来了,但看上去陈设都未改变。
韶亓箫无心观察,因为原先被承元帝抱在怀里轻声拍哄的圆圆,在见到他时,呜咽声立时变成了哇哇大哭。
“哇~~父父!”
圆滚滚的小身子也努力往他这里倒。
韶亓箫心疼坏了,飞快上前接过女儿。
承元帝不得不将孙女儿交给了她亲爹抱着,心里却总算能体会到先前小儿媳妇的心情了。
韶亓箫哄好了圆圆,给她擦干净了流了满脸的鼻涕眼泪已是半刻钟之后了。
他看了看龙床上那床显然不符合承元帝的小被子,抱着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的女儿,对承元帝轻声道:“父皇,您的寝宫可不是圆圆这的小丫头可以过夜的,我先抱着她回去吧。”
承元帝瞪了瞪眼。
韶亓箫却并不打算妥协。有件事他并没有说错,承元帝喜洁,连先太子小时候只怕也没在这张天子的床上睡过吧,今日又怎么可以叫他的女儿睡在上头一整夜。
半响,承元帝叹了口气:“罢了。”
孩子总是和自己的亲生父母更为亲近,就是强留了孙女儿下来,只怕到了后半夜也会叫她哭闹不休。
待韶亓箫带着女儿告退,承元帝对着满室的寂寥,不禁惆怅地又是一叹。
室内没有了孩子小小的呼吸声,似乎连被褥都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