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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慕急匆匆地进去,一路便想着青罗这是怎么了,病的如此突然。甚至会觉得,是不是祖母给的茶有问题,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一来祖母并没有如此的理由,二来自己和怀蓉也都喝了。怀慕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一种真实的紧张和担忧那样明晰,叫他每往前迈一步都觉得害怕。走到青罗床前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怀慕也已经湿透了衣衫。翠墨正守在床前,青罗此时却又已经昏睡过去,口中还喃喃地念着什么。翠墨见他进来,忙起身道,“我刚刚才给二奶奶喂了水,二奶奶没喝两口忽然又不好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怀慕抢上前去,他在江湖飘荡多年,也算是略知道些歧黄之术。仔细一看,虽说面色难看额头也烧的滚烫,却又似乎并不是什么重病,只是整个人昏沉着,像是沉在什么梦魇里头似的,身子也瑟缩不停。他俯下身去仔细听着青罗的低语,语气轻微,仔细分辨也只能听见零星几个词,似乎说的是“孩子”、“别走”一类的。怀慕听得一怔,也不知她梦见的是什么,然而看她神色惊慌痛楚,也知道是噩梦了。只是梦魇之人还是叫醒的好,不然受得苦楚惊吓更多。怀慕便轻轻摇了摇她,低声道,“青罗,快醒一醒,青罗,醒一醒。”
青罗似乎听见了,却又似乎没听见,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看见了他,却又像是没看见,眼看着就要把眼睛合上,身子却是抖得更厉害了,似乎是遭遇着什么恐惧的事情,连手都紧张地痉挛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似的。怀慕忙抓住她的手,加大了回握的力道,“青罗,醒一醒,你做梦呢,是我在这儿呢,别怕。”怀慕持续不断地摇着,却也并不敢大力或是大声,只是持久地摇晃着,轻声地唤她。终于青罗的眼睛里头似乎有了明确的光,虽说憔悴,然而看得出是清醒的,嘴里的低语也停住了,表情像是迷惑,身子却渐渐松弛下来。怀慕见她望着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彻底清醒了,怕此时骤然松手吓着她,也就这么看着她,等着她回神儿。果然如此半晌,青罗似乎意识到她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面上一红,眼神也避开了,怀慕这才松开了她的手,直起了身子在床边的小锦凳上坐下了。
青罗想问这是怎么了,却又说不出话。怀慕见她的模样,安慰道,“没什么大碍,你就是发烧了,想来是你一路风霜,到这里日子也不久,身子的亏虚还没补上来,加上水土不服,这几日这天变得也快,想来受了寒气,就病了。大夫快来了,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你安心歇着就是了。”怀慕虽然对青罗的梦魇有些奇怪,可此时自然不是问什么的时候,也就只是温言安慰。青罗心里也在想方才的事情,方才自己本来已经清醒,翠墨过来伺候喝水她都是只道的,却总觉得脑袋似乎有千斤重,沉沉的坠下去,喝了一半眼前又一黑,便又坠到那个梦魇里头去了。自己挣扎着要抓住那个孩子,却眼睁睁地只看着那个孩子坠下去,面容凄凉,眼神淡漠。她挣扎出一身冷汗,一时觉得是自己要抓住那个孩子,一时又觉得是那个孩子要抓着她坠下去,却突然觉得有人在叫她,伸手抓住她,力道不大却沉稳,带着她往回走。慢慢那张孩子的脸慢慢淡去了,她的眼前浮现的,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自己认识的丈夫的脸,与梦见的那个孩子相似的脸,却带着自己不熟悉的坚持和温柔。
这时侍书带着大夫急匆匆进来了,正是先时青罗生病时请来的那一位,这位谢先生正是长给王府请脉的名医。翠墨忙放下帘子,大夫过来先和怀慕见了礼,便叫青罗伸出一只手来细细诊脉。良久才道,“世子妃本来身子强健,按理不会常常生病。想来是世子妃一路风尘水土不服,受了些寒才会如此。只是——”谢大夫说了半句,却瞧了瞧怀慕的脸色,怀慕挥手道,“谢先生但说无妨。”那位谢先生想了想道,“世子妃这两次病,受风受寒都只是一个诱因,真正的病因,倒是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这一次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想来还会有梦魇。我不过是看病的大夫,本不该说这些,只是世子妃心思若是太重,对自己的身子并没有什么好处。世子若是有心,也多宽慰宽慰世子妃才是。”
怀慕听了这话,面色一沉,帘幕后的青罗也是一僵。怀慕回了神,便对谢先生说,“先生说的我都记下了,请先生去开方,其他的事情,我必然注意,还希望先生不要和旁的人说才好。”谢先生只当世子是怕外人踹度世子妃与他感情不合,觉得这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也就应承着退下了,侍书和翠墨也就跟着他出去开方子煎药。屋里只剩下怀慕和青罗两个人,怀慕轻轻撩开床帏,慢慢地勾起,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她。青罗知道他心里疑惑,却又无法出声,即便说得出话,这一次的病还好说,前一次的缘由却是子平,这自然是不好说的,若说也只能说是不愿嫁过来,只是这话此时却又觉得不便出口,也只能望着他。在怀慕的眼中,青罗的眼神是哀愁中又带着一点倔强,一点迟疑的,趁着她憔悴的神色,更是显得楚楚可怜。他慢慢道,“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嫁给我的,只是既然嫁给了我,又有了这样的约定,好歹也忍一忍。你先前那一次病是为何,我不会再问,这一次,我想是因为我。如今你也不要多想,有些事情不过是一提,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安心养病,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
青罗设想过他会问自己的各种话,却没有想到他什么也没问。她在方才的一瞬间心里转过了无数年念头,又似乎是一片空白。自然的,怀慕这样的话叫她心里悬着的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然而又似乎,那块石头一直坠下去,始终无处安放。她想要对他说点什么,然而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心里也发不出声音,只好一直这样看着他。青罗却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怎样触动了怀慕,叫他的心里似乎也像是无限坠下去了什么似的。怀慕强自压住心里的翻涌,轻轻伸出手去,想要抿一抿青罗鬓边被冷汗湿透的碎发,却又在靠近的时候顿住了。怀慕缓缓地收回了手,转而给青罗理了理枕被,道,“你歇着吧,别的事情有我呢,只是我这几日事忙,只怕不能随时来看你。怀蕊闲着,我会叫她常来的,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叫丫头们来找我,我自然会过来。”青罗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又仿佛只感觉到嘴唇的翕合,缓缓点点头。怀慕又望了她一眼,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却终究没有说,起身出去了。
怀慕出了门,倚檀立在门口,面容隐在暗暗的的影子里,又被檐下一晃一晃的灯光照出一个萧索的身影。径自往外走,步履极慢,并没有瞧见倚檀。知道倚檀开口唤他,他才迷惑地回了回头。倚檀从暗影里走出来,垂着头,睫毛一闪一闪却看不见眼睛,“二爷,方才两位董大人走的时候留下话,说是今日的事情回去他们自会查一查,请二爷不必担心,照顾二奶奶要紧。”怀慕点一点头,便抬脚欲走,却听倚檀语气幽幽地又问了一句,“二爷真愿意为二奶奶荒废了大事?”怀慕虽然在出神,却也听得出这话不甚像倚檀素日的言谈。这个女孩子跟着自己已经很多年,身世秘密,乃是昔年柳氏家人,一门子都在那一次事情里头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旁人并不知道,还是童嬷嬷悄悄儿找了出来送到人牙子那里,作为王府采买的小丫头跟在了怀慕身边。这些年倚檀几乎是自己瞧着从一个垂髫幼女,长成了如今这样谨慎周密的心腹。这一回安排她在青罗身边,一来是知道她心思细腻好帮衬着青罗,而来也存了监视的意思。这些年来,倚檀一直是谨言慎行的,绝不多议论是非,不该自己份内的事情不做,不该自己分内说的话不说,主人做什么不做什么从不议论,只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深得怀慕信任。然而今日这一句,倒像是有什么不满似的。怀慕被这样的语气醒回了神,定睛去看这个女子,却觉得有些儿陌生。倚檀的好处,在于她几乎叫你察觉不到她,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召唤的时候出现,甚至于你只觉得她是你的左右手,而不是独立于你自己之外的独立的一个人。然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却似乎有着极为清晰的存在感,虽然没有抬眼,却似乎有着迫人的气势。
怀慕立定脚步,转身看着她,静静地开口,语气却清晰冷淡,“倚檀,你怎么了?”倚檀往前又走了一步,仍然是那样幽幽的声音,却是坚定不移地,“倚檀以为,世子在涵宁公主的事情上有些不智,公主不过是小恙,世子竟如此神不守舍,实在不是世子素日所为。连两位大人也似乎没有提醒世子,公主如今还是敌我未明,世子不但给了她不该有的信任,莫非准备把不该给的真心也给了公主不成?”怀慕悚然一惊,倚檀此一番话语意犀利,连称谓也改了,直以公主而非世子妃、二奶奶这样平常称呼相称,是要划清界限了。怀慕也不知倚檀为何忽然如此,皱了皱眉道,“倚檀,你多话了。何况关于二奶奶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也说了她并没有不妥的地方。”倚檀冷冷道,“倚檀从来不敢多问世子的事情,只是既然二位董大人没做到,倚檀也少不得多说几句,纵然世子不爱听,也是倚檀的忠心,不得不说。自从公主来了王府,二爷行事多受她牵绊。在倚檀眼里,既然公主身上的疑点还未清,就不能算作可信,而世子竟然行事大异于往常,感情用事妇人之仁,实在是危险极了。世子别忘了,倚檀当初到公主身边时世子所说的话,世子千万记得当初的话,别英雄难过美人关才是。”说着一礼,也不管怀慕,竟然就回身走了。
怀慕被这样的话也震动了,静静地立着没有动。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继续往外头走。怀慕的心里苦笑,倚檀说的话,他岂有不知道的,只是心不由己,他也无能为力了。他一再控制,一再怀疑,却又总是在第一瞬间愿意去相信。他甚至来不及想,几乎就已经给自己下了决定。这样的反应的确像倚檀所说,是违背他的秉性甚至违背他的意志的,他自己也觉得陌生而恐惧,然而却总是身不由己。他方才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那里,才不让自己沉溺在青罗那样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方才那一瞬间,他似乎也看见了她眼神的动摇,第一次,他看见那一双或坚定或悲伤的眼睛里出现了依恋,带着愧疚的依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害怕再看一眼,他就又会相信一些自己不该信的事情,或者说一些自己不该说的话,他只有逃走,然而逃走的自己,却又遇上了倚檀这样的当头棒喝,叫他全身都被浇得冰冷,几乎不能动弹,然而胸腔里的那一点搏动,却愈发听得清楚。
青罗既然病着,怀慕自然到卷绿斋里头住去了。本来就是书房,里头除了书卷笔墨之外也没有旁的什么东西,平日看着最是简净,只是窗外的雨,正是初秋的凉意,淅淅沥沥的,虽说不上摧枯拉朽,却也叫人心里染着无穷无尽的愁绪。秋风秋雨里头,一切似乎都显得冷清略带着伤感,水莲花谢了,只留得未掉落尽的残荷,身形仍旧挺拔,却看得到衰朽的将来。书房外头植着一本芭蕉,此时听着那雨声,却突然觉得有些焦躁了。那种雨像是云烟一样,看不清楚,听不真切,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就沾湿了衣裳,触动了情肠。巴山夜雨剪秋烛,他忽然觉得这间屋子有些冷清了。那些窗下下棋临字的日子,书卷香里头带着脂粉气,还有花香,似乎更有人间的味道。这种安静的日子,叫他觉得放松,而忽然间在这里,竟然觉得那雨声一声一声那般分明。芭蕉叶上鸣秋雨,本来是极风雅的事情,然而却忽然觉得空荡。枕上轻寒帘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她却不该是他梦里的人,而他却也不知,她梦中的呼唤着想要抓住的人,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