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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完。下卷“云横波涌连天雪”即将开始~
北上平城,必须经过松岭。一行人初入松岭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成片的松林本是寂静的,却忽然被这一阵风惊起了,摇动出沙沙的声音,却似乎更是静了。那种幽幽暗暗的绿意,似乎连岭上的日光也透不进照不亮似的。青罗抬起头往远处的山岭上去看,忽然在沉甸甸的暗绿之中透出一点红来,虽说只是零星一点,却因为映衬在连绵的绿意里头显得分外夺目。怀慕见青罗抬头去看,便也望了过去,怀慕的目力比起青罗又好了许多,不过瞧了片刻,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也不说话儿,只是望着山巅的那一点嫣红出神。青罗却是瞧不分明的,只瞧见一抹飘摇的红,在这寂静山林之中这样分明,像是从这山林之外漏进来的一点晨光,叫人心中为这一抹艳色惊跳。
凝望良久,青罗也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望着董余。董余见青罗和怀慕神情,叹了一口气,“这上头就是倚檀姑娘的安身之处,我原本想着她终究与众人不同些,就特意在夫家择了一个略清净远人的地方,没想到竟然走到了这里。”又探询道,“世子妃,如今正在赶路,不如等回来的时候再来祭扫,倒免得这会子伤心。”青罗还未说什么话,只对着那一抹嫣红出神,却听怀慕道,“走罢,既然来了这里,若是不去瞧一眼,也实在不该。你们且往前头走,我带着世子妃去略瞧一眼就是。”董余惊道,“世子和世子妃才脱离了险境,怎么能又冒如此之险呢?”见青罗和怀慕似乎都没有把自己的言语放在心上,又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劝阻什么,只对裴梁使了个眼色。裴梁会意,便带着身边跟随的一行人,纷纷往四周退了五十步,只留下董余一个人立在远处,伸手挽过几匹马的缰绳,若有所思地望着万壑松风之上的那一抹嫣红。
怀慕带着青罗慢慢往山崖上头走,山势陡峻,怀慕引着青罗,步伐极慢。四下无声,唯有松风过耳,幽幽的绿意卷裹而来,松岭之中本已是世外,这里却又像是更深更遥远的一重世界了。这一处山崖生的极巧,虽无半分斧凿痕迹,却天然生成了百级阶梯,笔直地延伸上去。石阶不动,而四围的松涛却是活的,走在山间如走在波涛之底一般。那一抹嫣红看上去不远,却又似乎遥不可及,若有若无地于眼前来去,似乎一直未曾动过,却因为松涛起伏,而显得愈加飘渺难寻。二人一路追寻而去,眼中心底,似乎只留下这一点颜色,叫人难以忘却,一意追寻。
也不知走了几时,眼前一开,忽然就立在了山巅。原本被山林缠卷住的风,也一瞬间自由起来,刹那间带起了衣带,恍如凌风。足下的积雪还未消,只是这风却不似前些日子,虽然犹带着些清寒,却分明染着几分春意了。方才在松涛之下,只觉得幽暗冰冷,然而如今立足其上,晨光带着些闪烁的金色落下来,又被那拂面的清风润着,足下踏着的松林,似乎也添了些暖意。青罗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放松喜乐,像是那一日在苍华山上遥望蓉城的时候。两人并肩立在山巅,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雪中登山远望的约定言犹在耳,只是没有人想得到,那时候相约的是赌书泼茶的美梦良辰,而如今二人再次立于这尘世之巅,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却是沉甸甸的死亡。
青罗终于清楚了那一抹叫她心中摇动的红,如今就静静的在自己眼前。那颜色此时看着如此熟悉,系在一树枯枝上的,分明是前日倚檀身上的那一件衣衫。桃花样的轻粉,被鲜血染得红了,像是盛开了桃花满树。在清风里头飘舞着,像是无数桃花飞落,只是那花像是永恒的,不知道何时开了,却又永不会零落尘泥。那花树是在死亡里开出的,却又因为如此再不会有生死轮回,在这里开成了永久的芳华。青罗眼中忽然觉得看见了倚檀,穿着她从未穿过的娇艳粉色,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那眉眼间完全没有忧色,却又似乎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自在。只是这幻象一瞬间便消失了,只有那一幅衣衫仍旧在那里舞着。是了,倚檀何曾有过这样的笑容呢?她的一生,似乎都是隐忍沉默的,唯有在这最后一瞬,才露出过这样明媚如春华的笑容。
怀慕忽道,“也不知是谁,把这一身衣裳放在这里。”青罗也点点头道,“若不是这个,咱们也不会到倚檀的坟前来。瞧着倒真是美的很,像是倚檀就在眼前一般。”怀慕沉默一时才道,“美是美的,只是不长久,若是经了风雨,日子长了也就朽烂了。倒不如埋在土里,和她一起安眠倒是好的。”青罗微笑道,“就算是埋在土里,还不是一样的朽烂?这美好原本就是一瞬,若是强求永恒,倒是不该了。”说着走过去抚着那裙裾,忽然讶道,“这挂着衣裳的树枝竟是桃树,瞧着这土,像还是新栽的样子。”
怀慕也走过去,端详了一时道,“想来是安葬她的人有心了。”青罗轻轻握着那裙裾轻声笑道,“纵然这衣裳零落成泥了,这桃花也依旧能开的,或者如此才是永久呢。”怀慕道,“如今并不是种植桃树的好时候,纵然有心,也到底是违背了天意,只怕是不能活的。”青罗却执拗道,“天意若是知道这人心,断不会叫它活不成的,你只管瞧着罢,再过些日子,它便会生根生叶,也自然会开满一树繁花的。只是你的意思是叫他们多种些柳树,也只好等到明年春的时候了。”怀慕点头道,“柳枝近水,山巅只怕也不是杨柳能活的。既然有人比我有心的早,这株桃花若是能活,或许也就不需杨柳了。”
怀慕心里忽然想起自己初见的那个倚檀,杨柳样轻柔的颜色和身影,似乎是水面盈盈而立的寻常女子,娇柔婉转,弱不禁风。后来自己才知道,原来这个姓柳的女子,是柳枝一样的柔韧,虽柔婉,却永不变折。自己曾经给她取名绿烟,以为是明白她的,却原来是自己错了。到了最后一刻他才知道,她从来都不是飘渺温顺的柳丝,而是一霎而开,却转瞬即逝的桃花。众人都道轻薄桃花逐水流,然而他却知道,那本不过是薄命而勇敢的花,明知道娇柔文弱,却又敢在春寒料峭之中盛开。他不知道是谁种下了这一棵花树,然而这个人,分明是比自己更明白她的。
青罗忽然道,“等春风生了,咱们就回来给倚檀扫墓吧。到时候桃花开了,想必她瞧着也会欢喜。”怀慕点了点头,望着眼前那一树红,目光里却是沉沉的,“路途遥远,前途莫测,也不知那时节,咱们能不能回来。”青罗只是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本和我说,今年冬天就要回来与我踏雪饮酒的,如今这一冬都已经过去,你却始终没能赴约,怎么如今倒连允诺都不愿了么?桃花开了,咱们自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纵然你不陪着我饮酒消寒,我也要来这里,给倚檀祭奠一杯的。”怀慕不防她这样说,半晌才道,“是,桃花开的时候,咱们自然是回来了的。非但要回来见一见倚檀,咱们还要家去赏花,在桃花树下饮酒,全了你的心愿。”
青罗也笑起来,“你走了之后,我就住去了飞蒙馆,如今虽然只有些香花香草,想来咱们回去的时候,山坳里的匀妆居的桃花也要开了。”怀慕的眼中沉沉的神色也散了些,浮出几分温柔笑意来,“除了匀妆居的桃花,还有春雨亭的杏花,山上的桐花。到了夏天,还有落薇台的蔷薇,榴艳坞的榴花,清圆舫的芙蓉,红绡苑的芍药。秋天咱们去看盈枝院的菊蕊,丹叶阁的红叶,还有迹远阁的丹桂。若是冬天,还有未雪亭和白香馆各处的梅花,纵然你不愿赏花,咱们便去雪竹居和听松室,那一脉清流,就像琴声一般。”见青罗仍旧怔怔地望着自己,怀慕又是一笑,那笑容里分明是憧憬的样子,“等日子安定了,咱们就一起回家。也不用再定什么约定,春花秋月,我总是和你一起去赏的。纵然不在园子里,咱们就住在永慕堂,合欢同心,再不分离。”
青罗又望了了怀慕一时,才道,“咱们回去罢。”怀慕点点头,二人又默默瞧了倚檀的墓片刻,怀慕扶着青罗下了山。分明还是来时的松涛一路,却似乎又盛开了往后绵绵不断的锦年花好。落梅风送沾衣袂,解鞍独自阑干倚,她经过这样的日子,也不愿再经这样的日子,待写红笺,凭谁与寄?她曾经盼着的只有来到怀慕身边,如今却又多了一种盼望,回家。她似乎这时候才明白了自己是有了家的,飞蒙馆,永慕堂,与第一次到达的时候大不相同,她已经把那里视为归去之处,便不再觉得自己漂泊无依。
到家正是早春时,小桃花下拼沈醉。她这一生,但愿能年年有这样的日子,于春来满园,满目芳馨的时候四处嬉游。如今有自己和怀慕,以后或者还能有自己的孩子。纵然是自私也好,她只愿把自己连日的愧疚和悲伤埋葬在这个山岭上。这是与外头不一样的另一重天地,或者所有人都能在此安眠,而她终究是要回去这活着的人间的。如今的自己有了崭新的盼望,只想在自己称之为家的所在,和自己身边之人去看每一年的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