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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慕听了怀思所说的话,却也并没有动怒,发而和怀思露出了一样的神情。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的一生,何尝不是给你毁了?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亲族,我原本无忧自在的人生,何尝不是因为你,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曾经是如何样的人,如今又是如何样的人?我原本一生所求,不过是求一个自在无碍,若不是你,我又何至于成了如此。”见怀思也怔怔不语,怀慕又忽然笑道,“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大哥和我一偷偷逃了课业去宜园里头玩耍。我有一次掉在锦绣湖里,四下里都没有人,那时大哥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想也没有想,就跳了下去救我。若不是伯平和仲平也溜进来玩耍正巧瞧见了我们,把附近的董世伯请了来,只怕我们两个都要死在锦绣湖里了。后来我问大哥不怕自己也淹死在湖里么,大哥只说,当时也没有想那许多,就算是想了,也断没有眼睁睁瞧着我淹死的道理。”
怀思听着怀慕说起这些陈年往事,面上也浮现出几缕温和笑意来,“我记得那时候你才不过五六岁,却是顽皮得紧,连父王和王妃在内谁也管不住你,寻了孔子便总要出去玩耍。难怪后来没有多大,就和董家兄弟一起出去游历山川。我记得那时候在家,纵然是父王严厉训斥,你在在先生的讲堂里也坐不了许久,每每地要偷着出去,还每每地拉着我一同去,说是法不责众。我本是老实读书的,见你出去玩的高兴,却又总忍不住被你带了一起去。只是你比我聪明,虽然逃了课业,却总能叫先生没有话说,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受罚。后来你也想了主意,偷偷仿着我的笔迹口吻,替我再写上一份课业,又时常潜到先生的书房里去给我偷他第二日预备的试题,这样先生才没有再寻到我的不是。”说着脸上的笑容却又淡了,“那时候宜园却还也不叫宜园,你我也不是今日的你我。”
怀慕沉默一时,脸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方才的那一缕笑意若有若无的,像是在旧年的光景里被晕染的模糊了,“我小时候便不喜坐在那故纸堆里头和那起子老夫子消磨光阴,总觉得外头的山水才是最妙的。更不喜欢规矩约束,只喜欢和三四伙伴四处走走。董家兄弟自幼被送进家学里来和我们一处读书,便也时常与我们一处作伴。仲平和我是一样的性子,年岁也仿佛,最爱与我一处玩耍。伯平本是个稳重的读书人,又比我大着些,想来是担心自家弟弟闯下什么祸事才不得已跟着我们的。那时候家里的园子没有如今这样精致,却妙在山水天成,里头洒扫的人也少,又连着外头的锦绣湖,几乎和郊野无异。我们几个便总是从家里逃出来往园子里去,还要安排一个小子丫头,见父王和先生察觉了,就过来通风报信。”
“大哥起先也是跟着我们一起的,只是后来年纪大了些,或者也因为父王和先生总说大哥要有个大哥的模样,给子弟们做个表率,你就不太爱跟着我们一处玩闹。我到了十岁上,父王说要我和董家兄弟一起远行游历,身边守卫也不过寥寥几人。我心里十分高兴,只觉得天地宽阔,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为。这原本就是我的梦想,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可能的,却不曾想这样早就实现了。我曾经也奇怪过,父王何以要把还是稚龄的我搁到外头去,思前想后也以为只是磨砺于我,对他十分感激,却没有想到父王还会有别的想头,不过是嫌我。”
怀慕露出一丝苦笑,“世事原本难料,我没有料到的,何止是父王一人?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才刚刚明白,这一年里变了的人,岂止是我以为的父王一人?我犹记得当日,大哥送别我的时候和我说,你自己要开始学着帮父王理事不能去,望我早些回来,和你说说外头的风花雪月,山水春秋。我还记得大哥那时候瞧着我的关怀神色,大哥还说,我这两年长得快,再过两年,身上的衣服只怕都穿不得了,外头不比家里,没有人添置,就把自己新做的一件狐裘都给了我。我后来走遍西疆,身上总是穿着大哥给的狐裘。只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离家后不过数月,我的亲族,就被大哥的母亲一举诛杀了。”
怀思听到此处也沉默了,半晌才道,“小的时候,我虽然嫉妒你受的关注宠爱,却终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母亲也不告诉我这些事情。离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母亲的计划,出了柳家的事情,没多久你的母妃也去了,父王和母亲都不许我和你说,我也只当是怕你伤心。然而那个时候我心里隐约觉得有些畅快,你什么都不曾失去过,如今你也知道了失去的滋味,失去了自己的依靠,也算是和一无所有的我一样了。我甚至曾经觉得,如果我们都再没有什么不同,或者我真能把你当做自己的弟弟。然而你回来的那一夜,我这才听见母亲亲口对我说了这件事,母亲跟我说,我和你之间,从出生便注定了是不能共存的,没什么兄弟之情可言,只是生死仇敌而已。以前并没有叫我二人撕破脸皮,就是为了迷惑世人罢了。”
“母亲还对我说,当日你虽然未见得知道这里头有我母亲的行动,然而看见你的母亲去世你的家族没落,而我和母亲却在你离开的五年中,拥有了和你几乎对等的地位和势力,以你的聪明,也再不会像幼时一样待我了。我总想着你还是幼时告别我的那个天真孩子,当夜听母亲这样说,还不愿承认你我已是生死相搏之人。然而第二日我瞧见你看我的那种眼神,我那一刻就知道,我们兄弟之间再也回不了头了。更何况,这些年我被你践踏至此,如何能不恨你?只是我以前总觉得比你差的太多,我这一生也追逐不上你,也就只好强自认命。而那一日知道你终究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再也没什么强过我的,你曾经有的一切将来都会是我的,那时候我就决定,不论生死成败,我都要和你争上一争。”
怀慕转过头去,“十五岁之前,我终究是太过天真。那时候大哥对我温和照顾,我总以为兄弟之间本就该是如此的。后来我明白了一切,我才知道,大哥昔日对我好,其实是忍了自己心里的恨,而云姨昔年对母亲恭敬顺从,也不过是为了置母亲于死地。甚至于父王对母亲那样关怀体贴,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心。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所谓自在无碍的一生,我是不能再想的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从偷走它的人手里挣回来,替我的母亲亲族洗雪冤屈。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可以杀人,可以阴谋诡计,也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戏。我还曾经想过,我能不能舍下小时候对你曾有过的一丝兄弟情意?然而每每想到我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我就知道,不论是什么,我都舍得下,何况你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我若是心慈手软,去念着那一分镜花水月的情分,就输定了。”
怀思闻言只是淡然一笑,“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我兄弟一场,却从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不能同存于世。我并没有因为你是兄弟就真诚对你,你也并没有因为我是兄弟而宽宥于我。小时候咱们虽然曾在一处,也曾有过秉烛夜谈毫无芥蒂的光景,却终究只是梦幻一场。既然那情分是镜花水月,过了这么些年,经了这么多事,更是烟消云散。我们不过是水火不容的敌手,这些事情我早就忘了,你也不必记得。既然你智谋远胜于我,如今也终究是你赢了我,又有什么可说?生死有命,随你去就是了,我不会摇尾乞怜求你赐我一条活路。从生到死,我争也争了,对你也没有什么愧疚,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悔恨。”
怀思顿了一顿,语声忽然柔和下来,“只是你若是还念着几分自己的名声,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只说我是战死沙场罢,也算是给我上官家族留些颜面。至于我的母亲和妻儿,望你放过他们。我知道我母亲对你亏欠许多,你心里对她定然是恨之入骨的。然而若你真念着几分你所说的兄弟手足之情,也请你务必念在她身世可怜,年华已老,给她寻一个清净的去处,叫她安度晚年罢。还有我的孩子,若他平安出世,也希望不要被我牵连,我自是断了和你的兄弟缘分,他却终究也是你的嫡亲侄子。我的妻妾也都只是不明世事的女子,不比你的世子妃,纵然你留了他们一条活路,也不会妨害你的地位。至于我,你只管杀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