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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忍下心里翻涌的怒气,忙起身扶起来道,“大奶奶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怎么就这样起来。大奶奶屋里的丫头十分不成规矩,冲撞了我们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家里人,也不会真放在心上。若是以后不论是谁,也都敢在人前这样起来,往大了说,是叫人家小瞧了我们王府,往小里说,丢的可不就是云姐姐和大奶奶你的体面。我说这话,也不是真要责备了谁,不过是怕云姐姐和大奶奶心善,太过心疼丫头,不能按着规矩管教,日后倒成了祸患。我心里惦记着云姐姐和大奶奶,又想着是一家子,说两句不打紧,这才多说了两句话。想来我也是多操了这份心,云姐姐已然管了这么多年的事,什么规矩不知道呢,想来也是这一个丫头不懂事,断然不会都是这样的。既然大奶奶都已经教训了,我自然也不计较的,大奶奶怎么倒这样起来,听说大奶奶连日里身上都不大好,如今为一个不知事的小丫头动了气,实在是不值。”
秦氏一边说着,身后的苏苏就忙忙地把葛月逍先时坐着的锦凳子搬了过来,就放在秦氏身边,秦氏便又拉过葛氏的手,亲亲热热道,“等里头燕姨娘的孩子出世,大奶奶也就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动辄就要哭呢。我先时说是大奶奶没能照顾好燕姨娘,其实也是一时气急了,又心疼里头翎燕丫头受苦,这才说了不当的话。想来那绫玉丫头,也是心疼大奶奶你,这才和我这样没规矩。只是大奶奶如今这一哭,知道的说是大奶奶担心里头的翎燕,不知道的人,却要说是我这个做姨娘的,欺侮了你去呢。”说着又对柳氏笑道,“王妃可瞧见了,回头云姐姐要是说我欺负她的儿媳妇,王妃可要替妹妹做主的。”
柳氏本是一直微微眯着眼睛,只作不见,此时见秦氏点名儿要自己说话,也只是瞧了众人一圈,神色仍旧是淡淡的样子,“里头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你们这些人就先闹起来,要是扰了里头的慧恒师傅,伤了翎燕母子,可不得了。”秦氏还未说什么,葛氏却抽噎起来道,“婉姨原本说的也不错,翎燕妹妹的身子,本就是最要紧的事情。我既然是大爷的妻子,是翎燕的姐姐,自然要护着她周全的,这原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大爷又不在家,我更是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辜负了大爷的期望。好容易等到如今,眼见就要见好事了,却可恨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一时不在跟前,就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说婉姨要心疼怪罪,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是难受,只恨自己未能尽到妻子之责?若是妹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大爷回来,我要怎么交代?别说婉姨要骂我,连我自己,都实在过不去,早就打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了。我只想着,若是妹妹真的去了,我就一起跟着去也就罢了,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众人见她如此,不论心里是如何想着,都是一阵的劝慰。
葛氏略止了止情绪,又指着一边捂着脸站着的绫玉骂道,“我心里本就已经十分难受,没想到绫玉这个蹄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就这样没规矩,和婉姨口角起来,实在叫我生气。婉姨不必轻易饶过她,就拉出去,或打或骂或配人,总是不要在我和婉姨眼前出现就是,免得瞧见生气。”秦氏也瞧了一眼绫玉,却笑道,“这丫头虽然不成个话,却是对大奶奶忠心得紧,为着怕大奶奶委屈,谁也敢顶撞了去。想来大奶奶不论叫她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不会违拗的,这样忠心的丫头,可不能撵了去。大奶奶纵然一时之间忍了,狠了心不要,日后后悔起来,岂不是要怪我?我却到哪里去赔给大奶奶一个这样的丫头呢?若是叫我处置,我就叫她以后日日跟着大奶奶伺候,这样大奶奶也就能省些心了。”
葛氏听了秦氏的话,自然知道是讥讽自己的意思,却也只是笑道,“婉姨别说这样的话,这丫头忠心固然是要紧的,却也不能因着这所谓的忠心,做出些僭越主上的情况事情来。若是做了,纵然往日有百般的好,也都成了不好。绫玉这丫头跟着我也有几年的光景,我原是瞧着她比我家里跟来的绫绡还要伶俐几分,这才提携了在身边伺候,往日里瞧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谁知道竟是惯坏了她。在我面前无礼也就罢了,如今当着王妃和众位姨娘和姐妹的面就这样,婉姨纵然容得下她我也是容不下的。原本很该就打她四十板子再撵了出去,只是我又想着,翎燕妹妹如今遭逢这样的大难,焉知不是我往日里没有行善积德的缘故呢。今儿个既然是大日子,还是不要见了血光的好,不如等着日后再交给婉姨发落。只是婉姨想必碍着我的颜面,也就轻纵了这丫头,如此我心里倒是不安了。思前想后,我方才也算是替婉姨出了一口气,今儿这丫头也就便宜了她先不怎么着,日后我再慢慢儿调理,婉姨瞧着好不好?”
秦氏见她说得厉害,却又轻轻巧巧揭了过去,心里更是明白,方才那一番喊打喊杀直闹得人仰马翻,不过是葛氏和绫玉主仆二人在众人面前所演的一出戏罢了。这一出戏葛氏自然是唱做俱佳,然而旁观众人却也不傻,谁不知道里头的究竟呢?不过是当着明眼人去写糊涂账,只账面上漂亮干净叫人说不出话就好,却彼此都心里明白十分的。如此一来,葛氏自然也就不揭破,只是轻笑一声道,“我本就未曾真正介怀,大奶奶既然这样菩萨心肠,就只管随着大奶奶处置,我自然没有二话的。我看翎燕这孩子,往日里瞧着倒像是有些福报的,想来定能够母子平安,如同昔日的云姐姐一样,生下个白胖可爱的小公子,日后母凭子贵,荣华富贵一生有靠。大奶奶这样良善的人,为这母子两个操心如此,这样的福气,自然更有大奶奶一份儿的。大奶奶和燕姨娘两个姐妹情分这样深,大奶奶如今膝下虽然还没有孩儿,燕姨娘日后感念大奶奶的恩情,这孩子自然也和大奶奶亲生的一样。”
秦氏语带机锋,说罢便盯着葛氏去瞧,果然见葛氏神色微微一变,面上那个虚弱却温雅的笑容仍旧岿然不动,丝毫不见波澜,像是万花丛中,艳冠群芳最最无可挑剔的一朵。秦氏心里一沉,这笑容她再熟悉不过,眼瞧着这么些年,叫她吃过无数次暗亏。这模样分明和安氏一样,沉稳而又暗藏着杀机,所有暗流涌动,皆被面上的平和从容遮掩住了。演得这样从容,世上的人,又有几个看得清里头的真心呢?可笑自己,也曾经是被这笑容迷惑的一个。秦氏在这样的笑容里头有些恍惚了,七年前,自己初初来到这个王府的时候,是多么的天真愚蠢。曾经以为那个病恹恹的王妃不过是摆设的空壳,既没有惊人的美貌也没有稳固的后嗣,迟早会被自己取而代之,却不想是上官启心中永远放不下的一个结。曾经以为那个出身低微笑容温和的安氏,不过是个倚仗着运气和年资熬到如今的老妇,却不想这么些年,始终被她压着一肩。
等到自己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其实已经太晚。自己也慢慢地成了年老色衰的那一个,眼见着越来越新鲜的容颜出现在自己身边,青春尽了,却也没有依托,没有柳氏的身世可以倚仗,也没有安氏的儿子可以指望。等到自己无所退避地察觉到,自己所拥有的骄傲的一切,都已经快随光阴逝去的时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有一日的早晨,她分明在苏苏的指尖,瞧见了她未及遮掩的一丝白发,她甚至不敢去回忆那一刻的恐惧,她还未有三十岁,她本以为她的青春貌美还有很长,她能永远凭借着这一点,在这王府里超然众人之上,却原来自己唯一的资本,是世上最不能长久的东西。那个时候自己忍住心里恐惧的尖叫,无意地转开了眼睛,而心里却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她强逼着自己一次次地回忆那一刻的恐惧无望,告诉自己,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所凭借的,不过是多年宠眷和一张未老红颜,在上官启心里留下的那一点或有稍微不同的位置。而这一点,很快就会如河岸上的流沙,再没有存在的痕迹。她心里头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不安,早就已经慢慢地腐蚀着她的心智容颜,日夜消磨,再也不是昔年的模样。苏苏的手巧,她的容颜被胭脂水粉遮掩住了悄悄浮现的细纹,没有任何人察觉,而她的心,却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