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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就在眼前了。
陆淑媛铁了心,非要等到年后再雇老妈子。把翠云叫过来,她这回揎拳捋袖的要了强,亲自开箱开柜,更换房内的一切装饰。一主一仆先是更换了床褥,又换了窗帘桌布沙发套,活儿不算多,然而已经累得陆淑媛手酸气喘。这么一累,她又来了脾气:“先生呢?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装什么大少爷?你把他叫过来,让他也帮帮忙。”
翠云领命而走,不一会儿就把金玉郎领进了房。陆淑媛不许他睡进自己的卧室里,明面上的借口是怕弄出小孩子来,其实是心里烦他,不爱和他亲近。而无论原因如何,反正金玉郎平时是没机会进来,如今进了门,他先在房内踱了一圈,就见屋子不小,四壁贴着漆皮印花纸,靠墙摆着一张黄铜大床,床上已经换了崭新的真丝床单。除了大床之外,便是满屋的紫檀家具,屋子当中又摆了两只大木箱,箱子开着盖子,里头光华灿烂,全是丝绸料子缝制的玩意儿,一眼望过去,也分不出是垫子还是罩子。
停在大木箱前,他仿佛是有些好奇,特地的弯下腰去细看,又伸手拍了拍木板。陆淑媛瞪了他一眼:“不是叫你过来玩的,我们累成这个样子,你倒也帮帮忙呀!”
金玉郎直起了腰,向她微笑:“太太吩咐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把箱子盖好,推到床底下去。”
金玉郎答应了一声,然后费了不少的力气,颇艰难的将那两只大木箱推进了床下。陆淑媛冷眼旁观,见他推个箱子都是这样的难,力气可能还不如翠云大,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对他就越发的恨:“不爱干就别干,推个箱子而已,至于让你这样咬牙切齿的吗?”
金玉郎解释道:“我胳膊上有伤,不敢使劲。”
“那你养着去吧,不用你了!”
金玉郎笑了笑,并没有走,转身去帮翠云擦拭家具,虽然是笨手笨脚,但态度确实是诚恳得很,连愤愤然的陆淑媛都看出来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帮忙。而因为毕竟是多了一个人手,加之三人今天都是豁出了力气,所以到了傍晚时分,房屋内外当真是变了样子,有了几分新年时节的喜意。
陆淑媛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了点,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继续尾随着她,满口太太长太太短,而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淑媛虽然没什么兴趣做他的太太,但到了入夜时分,她还是不情不愿的、糊里糊涂的、让金玉郎躺上了自己那张大铜床。
关灯之后,她硬下心肠,无论金玉郎怎么撩拨,她都只肯给他一个冷脊背。在她将未来道路筹划清楚之前,金玉郎休想近她的身,一旦有了孩子,那再想什么都晚了。
午夜时分,她没睡,金玉郎先睡了。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辗转反侧,末了坐起身来打开一盏小壁灯,她轻轻的下了床。回头看了金玉郎一眼,她走到窗前桌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和钢笔。打开本子拧下笔帽,她思索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下笔。
末了,她垂下头,在本子上写道:我如今不恨别人,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主见。我那年若肯继续求学,何至于——”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眼前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影子,那少年所读的中学,曾和她所读的女校只隔了一堵墙。她当初若是肯把书读下去,现在也许已经和那少年一同到欧洲留学去了。可她那时以千金小姐自居,总以为一辈子都会是注定了的富贵荣华,一步一步都被家庭推着向前走,哪料到她的富贵竟然也会烟消云散。
她一手托腮,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随手又写了八个字: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收拾纸笔放回抽屉,她站起了身,心想自己年纪这样轻,可不能把时光虚度在悔恨之中。自己虽穷,但比一般人的光景总要好,至少还有这一处房子可以安身,还有一些积蓄可以度日。至于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丈夫,先留着查看查看,若是实在不成器,就把他一脚踹出去,离婚!
起身回到床上,她闭眼睡了,睡得晚,醒得也晚,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金玉郎早醒了,正在客厅里读报纸。她洗漱完毕走过去问道:“我要上街买点东西,你去不去?”
金玉郎站起来,一脸歉意的向她笑:“太太,对不起,出门还是让翠云陪着你吧,我一吹冷风,就咳嗽得厉害。”
陆淑媛点点头:“好,你会咳嗽,我不会,我就是个活该吹冷风的。”
金玉郎连连的向她道歉,她懒得理,叫了翠云出门去了。金玉郎像个狗腿子似的,一路送她到了大门口,眼看着她和翠云在胡同口上了洋车,这才瑟缩着跑回了房内。搓着手进了卧室,他站在窗前,先是向外又望了望,然后才低头拉开抽屉,拿出了陆淑媛的日记本。
他早知道陆淑媛有个写日记的习惯,刚结婚时,他出于好奇,曾经偷看过一次,结果发现陆淑媛的日记内容非常无聊,全是她今日买了什么见了何人,让他懒得再看。如今打开日记本,他飞快的浏览了一遍,末了停在最后一篇,他将那两行字看了又看。
陆淑媛的日记内容,和新婚时比,有了变化。
她如今的日记,都是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偶尔几篇干脆就是账目。那片言只语全是忧郁烦恼的,而她忧郁烦恼的根源之一,就是他这个丈夫。她时而恨他,时而怨她的短命鬼大哥,她这婚结得太不值了,没得到爱情,也没得到金钱,结了还不如不结。
将日记本依着原样放回了抽屉里,他坐了下来,心里很平静。
平静,是因为他已经认了命。
认了命,就不挣扎,就承认一切都是天注定,就平静。
原来他一直不认命,总以为自己能有一个知心的恋人,能创造一个理想的家庭,能够挽回爱情破镜重圆,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以为会这样,以为能那样,因此去追去求,去杀去害。一路辗转到了现在,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他将继续杀下去害下去,抢下去夺下去,他想象自己是永生的魔鬼,要造无量的罪孽。
手指顺着上层的抽屉往下走,他摸到了下层抽屉的锁眼。抽屉锁得严密,钥匙在陆淑媛身上。陆淑媛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但他知道,已经晚了。
下午时分,陆淑媛和翠云带着一身寒气回了来。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厨子在后院正加紧忙碌,要预备出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的饮食来,因为明天下午他要回家过年去,总得过了初五才能回来。看门的听差到时候也要告假回家,不过他比厨子回来得早,初二就能继续上工了。
陆淑媛忙忙碌碌,同时发现有些钱真是不能省——等过完了这个年,自己哪怕在其它的方面少花一点,也要往家里多添两个仆人,这种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苦日子,她过不了。
晚上回了卧室,她早早的睡了觉,倒是没有防备金玉郎。她早就发现了,金玉郎似乎不是很热衷于男女之事,这不是说他古板保守,他仿佛是天生的不那么好色。
一觉睡醒了,她在家中四处看了看,看到最后,叹了口气,心想这小门小户,真是没什么可看的。
等到了下午时分,她拿出赏钱,打发了厨子和听差,然后让翠云关了院门。远近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确实是有了年味和喜气,可她回想着往昔陆府新年时的盛况,就皱着眉头,还想继续大叹。
翠云看她气色不善,也没敢欢喜。天黑时候,这丫头将厨子留下的年夜饭热了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伺候主人夫妇吃饱喝足了,她端走残羹冷炙,然后偷偷抓了几大把花生瓜子和糖果,躲回了自己房里。
金玉郎陪着陆淑媛坐了一会儿,见陆淑媛无情无绪的,便问:“你还熬夜守岁吗?要是没精神,就早点休息吧。”
陆淑媛答道:“唉。”
金玉郎沉默下去,将一张彩色糖纸叠来叠去。隔了好一阵子,他又开了口:“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分开?”
陆淑媛犹犹豫豫的扫了他一眼:“怎么想起了这个话?”
“是不是呢?”
“你要是一直都这么没出息,那我自然要嫌弃你。这应该也算不得我势利眼。”
“我有个办法。”
陆淑媛想问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话到嘴边,自动的变成了“什么办法”。话一出口,她心里别扭了一下,感觉自己问得不对,好像自己多么急切的想要找个办法和他分开似的——虽然这也真是实情。
“我现在实在是一无所有了,离了这里,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你给我点钱,我就拿钱走人,怎么样?”
陆淑媛一听这话,霍然而起,冷笑了一声:“好,好,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真是有脸面的男子汉,人家离婚,都是妻子向丈夫要赡养费,你可好,反过来了,还要我花钱打发你。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我这个办法如何?你同不同意呢?”
陆淑媛一瞪眼睛:“你趁早别做梦!要是能让你从我手里拿出一毛钱来,我就不姓陆!”
话音落下,桌子上的小座钟叮叮当当的报起了时,正是已经到了新的一年。外头立刻响起了鞭炮声音,与此同时,金玉郎站起来,慢慢的走向了陆淑媛。
陆淑媛以为他要来纠缠自己,昂着头一转身背对了他。察觉到他走到自己身后了,她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屋子小,她眼看就要撞了墙,只能气冲冲的一转身:“你少来——”
她只说出了这三个字,因为金玉郎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他一刀攮进了她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