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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早,小叶来到小招门前,正好看见陶唐跑步回来。
“陶总早上好……”
“早上好,”陶唐抹了把汗水,“我跟你说过了,我的衣服自己洗,你记得吧?”
“陶总……”
“好了,下不为例吧。对了,工会图书馆星期天开不开?”
“图书馆?我不清楚。我去问问?”
“不用了。今天是你值班吗?”
“贾主任交代过,只要您在,我就得坚守岗位。反正在家也没事。”
“这叫什么安排?根本不需要这样。你们主任那里我会打招呼,你回家休息吧。”陶唐丢下发呆的小叶,回房间洗澡去了。
小叶有些惶然。她不知道哪里惹董事长不高兴了。贾建新给她的任务有些暧昧,就是全力以赴照顾好陶总的生活。对于贾主任的命令,小叶是认真执行的,为的是能够转正,成为红星的正式员工。这几天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力争做到最好。她发现陶总换下了衣服,马上洗净、烘干并且用挂烫机熨好,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昨晚陶总不知去哪里了,来了好几拨人求见陶总,都被她挡回去了,“陶总不在,不知道多咋才回来,你们上班去他办公室吧。”
这是张主任交给她的,以前也是这么做的。晚上她一直等在自己房间,听见陶总的声音,她迎出来,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她做的。陶总却没有理会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回自己房间,砰地锁上了门。她闻到了他呼出的浓烈酒气。她去敲门,想问问他是不是需要叫医生来。宋总住这里时,酒后常在小招输液醒酒,她知道该找谁。但里面没有回应。她是可以打开房门的,但她不敢那样做。
新老板来厂已经四天了。在小叶看来,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在招待所待的时间很少,基本见不着他。他又是一个给她安全感的人,仅仅四天而已,她已打消了曾有的顾虑。他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基本不和她说话,今天早上算是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她基本断定,他是一个“好伺候”的老板,不像宋总。
但小叶又有些失落。而且,贾主任给她的“任务”令她开始担忧。那个长了张英俊面孔的家伙要求她记下所有来陶总房间的客人名字,不认识的也要尽量搞清楚是谁。
她知道这样很危险。领导们是不喜欢有人偷窥的。假如陶总知道她向贾主任通报秘密,她肯定完蛋了。
漂亮女孩有着一般女孩所不具备的某些本领。小叶善于保护自己,她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漂亮虽然是本钱,是武器,但却不能使用过度。过度的使用会使美丽贬值。所以,她巧妙地挡住了好几个男人对她的进攻,其中就有贾建新。既不让其得逞,也不令其绝望,这应当是一门技术,但她无师自通,做的很好。
她今年只有二十岁。家在红星以西13里外的杨村。本来她是跟了做包工头的堂叔来红星干杂工的,红星公司总是有大量的脏活需要民工完成,比如挖沟,砌墙,整修工房墙面地面,以及建安公司的很多小活儿。以她的美貌(她很早就认识到了美丽是一种资源),完全可以到市里的酒店宾馆找到一份工作,偏偏父母不准她去。她只好跟着二叔挣些小钱。
她来红星公司后,很快就喜欢上了红星公司优美如花园般的环境,羡慕起红星公司员工们,他们工资不高,但工作轻松,生活悠闲。所以,当堂叔问她愿不愿意去车间干活时,她立即答应了。临时工的工资不如堂叔的工程队高,但活儿轻松多了,关键是不用风吹日晒。她开始幻想自己成为红星的正式员工,然后在红星找对象,成家,像红星员工那样生活。
她知道,只要她迈过第一道坎儿,后面的道路将是一马平川。
或许应了“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古训,她只在车间做了三个月,便被抽调到了招待所,在大招只干了两个月,她又被调入小招,吃饭不用花钱,还配发了漂亮的工作服,关键是环境舒适,没有客人或者完成手头的工作后,就没人管她了,她可以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玩手机,还能随时洗澡。所以,当贾主任承诺会帮她实现转正时,她立即成为了贾主任的“私家侦探”,向贾主任提供小招发生的她所知道的事情:谁在这里请客,谁在这里打牌,谁在这里干别的什么。
有权使用小招的是红星的大人物:公司领导、总经理助理以及副总师们,一般的中干是无权在小招待客的。
招待所是总经办的下属机构,贾建新是招待所的最高领导。由于工作岗位的特殊性,小叶对于红星公司的权力结构有着一般职工所没有的了解,尽管她只是一个临时工。
普通员工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跟总经理说过一句话,但她却认识公司所有的大人物,而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识自己。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她知道,每年红星公司都会办理一批临时工“转正”,对象多是员工子弟,那些上不了大学更无能力在厂外创业的子弟。这完全是厂里的权力,掌握在人力资源部和用人单位主要领导手中。她不是厂子弟,难度似乎大了许多,但她的岗位又比较特殊,只要一个大领导发话,易如反掌。她相信贾建新可以,因为她知道贾建新曾办过招待所临时工转正的事。她初到大招时接了那个快要休产假服务员的班,那个话痨女孩说,她就是半年前转正的,走了贾主任的后门,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她做了贾建新的“间谍”,在她到小招的三个多月中,至少给贾建新报告过五次关于宋总的行踪,直到宋总被带走,当时就是在小招带走宋总的,她就在现场。她感到幸运,因为她曾计划走宋总的路子,宋总已经表露出对她的喜欢,总是跟她开几句不算很出格的玩笑,也叫她陪他到一楼的包间吃过饭。那时她很犹豫,犹豫要不要开口相求。她知道,求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目前除了身体,拿不出任何东西打动对方。想到宋总苍老的、垂着很大眼袋的面容,她就感到恶心。
新的老板来了,她面临新的选择。是继续走贾建新的路子,还是依靠新老板?陶总可比起宋悦年轻多了,特别是她偶然听说陶总不过四十出头后,而且,陶总是单身,他太太故去了。
继续充当贾建新的间谍,或者“弃暗投明”,对于小叶姑娘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她在楼前遇到陶总晨练回来时曾有“坦白交代”的冲动,但陶唐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反而责备她未经同意就洗了他换下的衣服,这令她紧张,自然不敢“坦白交代”了。
……
陶唐自然不知道自己被人监视了。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去一楼餐厅吃过早饭,回房间后给父母及岳母分别打了电话,女儿小荷补课去了,岳母除了提醒他注意身体外,又提起方可的事,说方可准备利用“五一”假期来趟平泉。他赶紧说自己已决定在“五一”回燕京,岳母问他不回滨江看小荷?他说到燕京有公务,如果时间允许,他会从燕京去滨江一趟。
他不愿意在平泉独自接待方可。自方可袒露了对自己的感情,他就不愿单独面对她了。
方可是方兰的堂妹,自己和方兰成亲时方可才十岁,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子。后来,尽管方可已出落为身高超过一米七众**赞的美女,尽管她在诺丁汉获得硕士学位,她也没有长大,就像自己的小妹一般。
完全是酒精的作用,昨晚的经历成了一连串幻灯片。怎么能对吕绮说那些话呢?而且,他在回到小招后还与她用短信聊了一气。
真他妈的,陶唐对自己的行为痛恨起来。没错,吕绮是他内心情感最深处的一块从未挖掘的处女地,他也确实被吕绮的表白所震惊了,他真的没想到吕绮竟然也对他存有好感。但他们那时才多大?十六七岁的少年懂什么爱情?他也算是曾经沧海的人了,怎么如此把握不定?她有自己的家庭,自己在干什么?于是,他在套间的卧室里,对着书桌前的镜子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拿起手机,陶唐再次翻看了昨晚的短信记录。
是吕绮首先发来的:回去了?没事吧?多喝点水。
他回:没事,早些休息吧。
吕绮:很喜欢晏小山的词,送你一首。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调寄鹧鸪天。
他回: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华过谢桥。
吕绮:你害了我了。
他没再回信。吕绮也未再回。
或许真的喝高了,但他竟然能贴切地回了一首晏小山的同词牌作品。吕绮那首词的核心怕是下阕的前两句,但自己实在是不该做此游戏的。
算了,别再想这些扯淡的事了。他的思路转回到了工作上,自方兰罹难,他就找到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有效方法,那就是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想起昨天到九分厂的所见,找出给他准备的通讯录,陶唐拨通了分管安全环保的周兵副总的手机,却无人接听,无奈之下,陶唐打通了技安部长慕青云的电话,“我是陶唐。对,是我。九分厂的粉尘危害如此严重,你们知不知道?有什么措施没有?”
慕青云的声音显得很紧张,他倒是对九分厂抛光工序的环保问题比较清楚,他说,至少有两年了,不断书面报告九分厂的职业病危害隐患,也提出了整改方案,甚至列入了发规部的年度安措计划,但由于资金问题,一直未能施行。
“慕主任,既然受困于资金,不能做根本上的治理,你们采取什么措施?”
“主要是劳保护具。因为天气逐渐热了,职工都不愿意正确佩戴……陶总,我们有责任……我向您检讨。”
“你们提出的改造方案要多少钱?”
“资金最少的方案也需要200万。”
陶唐感到悲哀。200万听起来不是个小数目,但对于红星这样的大厂其实根本不算什么。200万的安措资金都不能保证?见鬼!
“你准备一下,下周,就明天吧,向我汇报下你们的方案。另外,厂里类似的问题还有多少?一并整理汇报吧。”
想起刚才电话里父母提出想回红星的要求,决定去昨天路过看到的那个金橄榄小区看看。父母想回来的心情他是理解的,这两年父母一直念叨老家。落叶归根嘛,毕竟红星是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有他们的同事、朋友以及全部的子女。现在父母回来最大的问题是房子,那天嫂子已经隐约谈及此事,陶唐自然不能把哥嫂赶出现居,最稳妥的办法是为父母买一套房子,他不考虑在厂里买二手房,且不说红星可能搬迁,为了爱揽事的母亲不给自己添麻烦,他必须在厂外买一套供他们养老的房子,而且距离厂区尽可能的近。那天他注意到了金橄榄的位置,步行最多二十分钟,而且价位不算贵。
至于女儿,父母回来后小荷的管理并无问题,岳母会到滨江接班,小荷是岳母带大的,跟岳母的感情超过了父母。岳母离开后,正好把燕京那套房子还给总部。岳母就是燕京人,在东城区有自己的房子,在他奉调进京后,为了照顾他的生活,岳母才与他住进那套租给他的公房里。
他不准备叫自己的司机。实际上,他还没坐过配给他的专车呢。
厂东门外有出租车,更多是黑出租。黑车多是红星厂员工的,好像市里从未管过这里泛滥的黑车。
黑车司机们最善于观察了,立即断定陶唐是个用车的,“师傅要去哪里?坐我的吧。”三四个人围了上来。
“到市里,你知道金橄榄吧?”陶唐看着一个三十来岁面相忠厚的司机。
“太知道了,十块钱。”
“好吧。”陶唐上了那个人的银灰色捷达。
“您是来要账的吧?”司机问。
“你怎么知道?”
“看见你从招待所那边过来。快五一了嘛,要账的肯定多。”
“哦……”这时,陶唐的电话响了,看号码是红星的区段,于是接了,“小舅,我是小薇……你在哪里呀?”
“哦,是小薇啊。我出去办点事。在出租车上。”
“小舅,我妈要你中午来家里吃饭……”
“好吧,告诉你妈,一定要简单,超过四个菜我掉头就走。”
“呀,您在红星有亲戚?”司机看来是个爱搭讪的。
“嗯……你是厂里的职工吧?”
“是呀。工资就那么一点,不想办法挣几个零花钱咋办?”
“听说厂里最近出了案子?”
“没要到钱吧?一把手也栽进去了,大官们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工资都两月没发了,哪里会给你钱?听我的,早些回去吧。等上两三个月,一切正常了再来吧。”
陶唐尚未接话,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周兵副总。
“周副总你好,没关系……对,刚才已经跟技安部说了我的意见,”陶唐脑子里琢磨着周兵那副苍老无神的面容以及孙敦全对他的评价,“职业病防范是我们的责任,怎么能让职工长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工作呢?民工?民工也是人啊。我的意见是整改,必须彻底整改。对,明天研究吧,再见。”
苦脏累险的岗位全部是民工?那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啊,您是新来的陶总吧?真是的,真是没想到。”司机扭头道。
“开好你的车吧,注意安全。”
“我听出来了!您是好官!听说您上任第一天就去职工食堂吃饭,现在又这么关心职业病,您是真共产党,是真的。”
“你叫什么?在哪个单位?”
“我叫林水生,在劳动公司木箱车间。陶总,那帮蛀虫把厂里祸害惨了,听说您就是咱红星子弟,您可要好好的治治那帮蛀虫……”
“到了吧?就在这儿停吧。”陶唐找出10元递给林水生,“谢谢你了,林师傅。”
“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陶唐已经下了车,对林水生说,“注意点安全吧。”说罢仰面看了眼广告牌,大步朝售楼部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