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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是怎样的痛苦和折磨,让这么一个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都白了头发?又是怎么的执念和追求,让如此骄傲体面的男人不惜放弃尊严和高贵也要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他……爱我啊,他可以放下全世界,唯独放不下我。
如果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我,如果她爱我就要拿整个生命来为爱情殉葬,那么,我宁愿不要这种爱,宁愿与他相爱于乱世,相忘于江湖,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于百转千回后,悄然转身,然后离去,从此不再相逢。只要,他还能活着,活在我所活着的世界里,哪怕他的世界里不再有我。
然而,当他已经为我走到了这一步,我又怎么有力气从他的世界里全身而退?
再也忍受不住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扑倒在他胸口痛哭失声。
哭声惊醒了一旁伏榻浅睡的人,像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失声大喊:“晚风!”豁然睁眼,与我面面相对。她万分吃惊地看着我,我也不敢置信地回望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曾经那般风姿绰约、雍容华贵的长乐郡主,她的存在曾经一度是赵姓皇族乃至长川皇宫里头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如今怎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双目无神,两鄂深陷,嘴唇干裂而苍白,形同枯槁。
“悦容?!”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了病态的嫣红,瘦骨嶙峋的手突然用力地扣住我的手腕拉到萧晚风身旁,而她则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耳朵边浅声低语,语调又因过度的喜悦而显得急促又凌乱,“晚风,晚风!你看,你看啊!悦容来了,你等的悦容她终于来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
就像一个等待奖赏的孩子一样翘首期盼,欣喜地瞪大着双眼,满眼憧憬和期待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个静睡的男人。
无声,沉寂,那个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毫无血色的脸庞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那么的脆弱。漫长的寂静撕裂一张悲痛欲绝的脸,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了,她不可控制地怒拍床榻歇斯底里:“为什么你还不醒来,为什么!你不是说只要楚悦容在你就会在,现在楚悦容来了,你为什么还不睁眼看看我!为什么你要骗我,我那么爱你,你却总是骗我!”
我看着长乐郡主,仿佛从来不认识她,眼前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到底是谁?
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不再破口大骂,喃喃自语地说:“对了,你今天没有吃药……你该吃药了,这次悦容也在,吃完药你一定就可以醒过来……”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颠颠撞撞地走到一旁的木案前手忙脚乱翻找匕首和瓷碗,撩开自己的衣袖,一圈又一圈地解着缠裹在手腕上血迹斑斑的白色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烂肉横生的半边手臂,高高举起匕首就要往自己的手臂上刺去。我被她吓得忘记了动作,眼见锋利的匕首快要落下了,连忙惊呼:“住手——”如此用力地割下去,她要割断自己的手麼?
幸而蔺云盖快她一步打下她手中的匕首,叹息道:“伊涟,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麼,你的血在当初设下长生阵时喂食过后就已经足够了,余下的要靠晚风自己的意志,这些时又何苦不听我劝,如此自残身体?”长乐郡主无助地站在那里捂面痛哭:“这两个半月以来,他只留下一句‘只要悦容在我就在’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发由黑变白,脸色一天天惨淡下去,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呼吸,我好害怕,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只有不停地喂血,她才能找到安全感,如同找到生存的依托?所以,她才会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鬼模样?我再度看向长乐郡主,突然觉得她不再像记忆里那般可恨了,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地奉献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人不爱自己的男人?
我走过去,捏着袖脚擦着她的眼泪,安慰:“别担心,你要相信晚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以前就算服下还魂丹他都可以活下来,就算昏迷了七个月他都能醒过来,还能踏上征途,征战沙场,最后君临天下。这样的男人,天地间还有什么是他无法战胜的?”长乐郡主的眼中恢复了神采,像是找回了坚定的信仰:“是的,他是无所不能的!”我拍拍她单薄的肩膀,继续鼓舞:“若你真的是为他好,就该好好保重自己,你应该知道的,你对他而言……”深深呼吸,说出了这句让自己万般心痛的话:“你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其后几下安慰,长乐郡主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神智也渐渐清明起来。
终于,她发现我隆起的肚子,不敢置信道:“这……”我抚着腹部微笑,“是晚风的孩子,快要五个月了。”长乐郡主突然显得有点举手无措,“我……我可以摸摸她么?”我点点头,“当然。”她轻手轻脚地靠过来,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掌心按在我的肚子上,眼泪就这么唰唰地掉了下来。
牵过我的手回到床榻前,她在细腻柔和的灯火中微笑,“晚风,你要做父亲了……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父亲,不会撇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
将我的手和晚风的手和在一块,她埋首在我们的手背上哭泣,“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奢求,只希望他能活着,只要远远看着她荫妻育子,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悦容,谢谢你,谢谢你爱上他,谢谢你怀上了他的孩子,谢谢,真的谢谢……”
他就这么反复地说着“谢谢”二字,哭得不能自己。
我已泪流满面,“不,是我该说谢谢,谢谢他那么爱我,谢谢你那么爱他。”
两个女人,第一次交心,为了同一个男人。
有人说,爱从来不需要说对不起,而我认为,爱一定要说谢谢。
只有懂得感恩的人,才会收获真挚的爱,从而更加真挚地去爱别人。
风雪早已消停,黎明前的天空前绝后的黑暗。
在劫一手提着薄纱灯笼,一手与我相牵,那种十指相扣的牵法,指指连心,痛得知觉麻痹。
灯笼昏黄的光晕投射在皑皑雪地上,像一团火球,那么微弱,却足以灼伤人的双眼。
他就这么领着我,将我昨日傍晚偷偷潜去书卷草堂所走的僻远小道,一丝不差地再度重温了一遍,就连我记不清楚了的幽径小路,他都走得明明白白,丝毫无误,好像那是他走过无数遍熟悉了无数遍的人生旅途。
路漫漫,汗涔涔,前方冥冥漆黑,望不穿的恩怨路。
在书卷草堂内转了一圈,终于驻足在那忧思难忘的地方。
一座亭台遮蔽凉薄的晨风,他挑了一处好视觉,不会靠得太近,也不会离得太远,却能将眼前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黑风席天幕地,红光映白雪,憧憧黑影,魅螭魍魉,杂沓的脚步将那片残雪践踏得面无全非,雪白中片片朊脏的污黑,如同遭人残暴蹂躏后的女子,连哭的力气都已失去。
比起那片残雪,我是幸运的,至少我还有力气去询问:“那些侍卫在干什么?”
在劫微笑着,答非所问:“临平县剿贼一役,姐姐令我大开眼界,火药的确是极为好用的东西。”
我变了脸色,努力维持冷静,“你想干什么?”
笑容不减温柔,似多情的询问:“姐姐,你说如果把这片假山炸成平地,然后凿一目凹地,筑一面镜湖,你看如何?”
视若无睹我愈发苍白的脸色,他遥手一指,所指的地方似乎已经碧波荡漾着一方春绿秋红的美丽湖泊,如温柔情人般动人心扉,以至于他的声音也格外地动情迷人起来,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咱们还得为这面湖取个好听的名字才行,就叫‘落风湖’吧,你觉得怎样?”
落风,落风……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晚风被炸得血肉模糊,在血光中纷飞落下的模样。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踉跄了好几步,扶着亭台的廊柱勉强站住身子,恐惧感潮水般将我淹没,在这片漆黑的夜色中。
天快亮了吧,怎么还不亮,怎么就这么黑,这么冷?
我不可遏制地浑身颤抖起来,环臂抱着自己,泪眼中,苦苦哀求地看向他。
他却像天真的孩子,浑然不懂我眼中的请求,轻轻地拉过我的手,用自己的浑厚暖和的手掌捂着,然后放在唇前呵着热气,关怀地对我说着春日般温暖的贴心话。
为什么还是觉得像死了一般的冷?
在劫那深渊般讳寞难测的心思,比死更冷。
到底他想看到我笑,还是看到我哭?
不,他是想看到我笑着哭,只因我曾让他哭着笑了。
“怎么抖得如此厉害,姐姐很冷麼?”他掀起自己披风,将我有力地裹进他的臂弯里,那英挺颀长的身影恍若托起了浩然的天地,坚定不移地为我遮风避雨,最好我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就像能永远死在他的心里。
搂住我的腰,搀着我的手,他说:“走吧,这个地方对你来说,的确冷了点,我们回去吧。”
好想看完了一出精彩的表演,曲终人散了,原路返回,怎么来,怎么去。
我仰面看着他坚毅的侧脸,那本是柔和的微笑,在灯笼的照耀下,不经意间显得那么苍白。
渐渐地,我开始出气地冷静了下来,冷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还能平淡地询问出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啊……”
仿佛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拉长着尾声,细细琢磨了许久,笑道:“差不多与你同时。”
这个答案令我惊讶,很快地就不再觉得奇怪,这不是他一向惯用的伎俩?
他故技重施,而我死不悔改,再次充当了香甜的诱饵,替这个狡猾凶恶的猎人,引出他驰往已久的猎物,先前是萧染和阿娜云,如今则是萧晚风、长乐郡主和蔺云盖他们。
“当初在临平县府衙内,那个暗人其实是你派来的,是不是?”
那晚,檀芸的态度和她所说的太过怪异,令我不得不对在劫起疑。
本是无意、犹豫的试探,得来的却是刻意、肯定的回答。
“是的。”
他坦然自若地承认,“两个月以前,那群暗人相继出动,想要带走他们的皇后,有的被我擒拿斩杀,有的被我故意放走,本想放长线钓大鱼,找到萧晚风窝身的地方,不想那些暗人出乎意料的聪明,也训练有素,半道发现被人反追踪,纷纷服毒自尽,害我功亏一篑。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将茫茫神州的范围缩小到大雍城一带。麻烦的是大雍城还是太大了,想要找出那几个狡猾精明的前朝余孽太不容易,而后来他们似乎察觉了什么,再也没有派出暗人,这时你提出去大雍城祭祖,我不忍心拒绝你的请求,与此同时也在想,这或许会是一个好机会。”
一边慢斯斯地走着,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不急不缓,如庭前散步般悠然自得。
“在临平县的时候,我派人蓄意接近你,本想试探你此行目的是真的为我祭祖以示正统,还是背地里另有意图,顺道引导你按照我的计划去大雍城引虎出山,借此除去我的心头大患。然而,最后却被檀芸这个贱婢给搅合了。念在她也算忠心护主的份上,也就没跟她计较。后来细想起来,也觉得她这样做或许是对的,试探了你又如何,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会让人不愉快,就算最后你如愿引出了萧晚风,也只能说明过往的一切美好,不过是欺骗我的谎言,到底在你的心中他萧晚风才是最重要的,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在想,那就这样吧,让一切顺其自然,你要做什么都让你去做好了,或许事情根本不是我所猜想的那样,其实你是真的一心为我好。”
说到这里,他绵长地叹了一声,如饮沧桑,“……你说,又有哪个人能精打细算过完一辈子?人活一世,总得犯一次傻,愚蠢地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一个人。”
我冷笑,“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与我不再相疑,但是到最后,你还是从未真正信任过我。在劫,我的好弟弟,你最相信的人,从来只有你自己。”
他也笑了,“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我,但是到最后,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转身就走。悦容,我的好姐姐,我第一次如此深信不疑,我们真的是亲姐弟,血脉相连的亲姐弟。瞧,我们多像啊,口蜜腹剑,谎话连篇,言而无信,说出口的誓言如同放屁,都是天生地养的混蛋!”
说完,他哈哈大笑不止,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眼角都渗出泪来。
我也大笑出声,依附在他的臂弯,前仰后翻,癫癫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