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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萎谢了。田野光秃秃一片,大路两旁的白杨树,已被无情的寒冷剥下了它们美丽的衣裳,枯萎阴郁地站立着。只有那细小的枝条与风儿戏弄着。一片苍凉的冬天景象。
魏晓飞风尘仆仆地走在街上,挨门挨户地叫着人。
本来,冬天对北方的农家妇女来说,是一年中最为清闲自在的时节。她们盘坐在热炕头做着针线,外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与她们毫不相干。不知是谁的威力,把这几十年来的常规给打破了。上级领导说要检查,下边的头头忙得抓了瞎。把老娘们抠出来挑着粪,弄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数九隆冬,她们战战兢兢等在队部,检查一到,队长一声令下,她们就出动。挑多挑少,要看检查时间的长短。
这一天,生产队又接到了通知,说有个外公社的领导前来检查。这不,麻队长与魏晓飞从心里往外烦,怎奈上挤下压,全县一个样。
她腿在跑着,嘴在叫着,空余时,总不免要欣慰地想想自己的心事儿。她变了,刚回来时那种杀气腾腾的鲁劲儿不见了。生产队打罢场后,她主动地参加了挑大粪的行列。
王坚培育的苞米,每垧地打粮一万一千两百多斤。这特大的丰收,给种地的农民带来了欢乐。由于她手中的笔封住了一切不合理的开支,加之全体社员们的努力和监督,日值购了两元五角六分,真是天做人合呀!
她与王坚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感情自然也就深厚了。有时为了争论一个种植上的问题,弄得彼此粗着脖子红着脸。当把问题弄清楚时,两个人又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她需要这种争论,哪怕多发现一个问题,多揭开一个种植上的奥秘。
“呼!哐!”随着木棍的碰击声,房门开了。只听“呼呼哧哧”的声音,她觉得头发“唰”的一下全都竖了起来。吓得她后退了几步,两只手死死抓住了帐子,这才哆哆嗦嗦扭头向院子里看去——原来是一条长毛的大黄狗从门里窜出来,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它痛苦地卷起尾巴,扭歪着脑袋,向往似的盯着门口。
魏晓飞见危急已去,这才松开手,按着狂跳的心口,狠狠地骂了一句:“瘟死的狗,吓死我了。”魏晓飞的话音未落,“嘭”的又打过来一个长竿的烧火叉子,叉落声音起:
“妈的,该咬的不咬,不该吃的你倒塞个饱,明个非勒死你不可!”声落人出,还没等魏晓飞弄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开了口:
“哟哟,瓜子脸,双眼皮;白脸蛋,好秀气儿!这可真是仙女下凡呀!”
魏晓飞眨动着机智的双眼,问:“嫂子,你发疯了不是?”
“哈哈……”对方笑了起来。她穿着绿底黑格子布衫,腰间扎着个蓝土布的围裙,一手抓起笤帚把,一溜小跑立在魏晓飞的对面,还没等站稳,回过头来,抡起笤帚把又砸向了那条狗。可笑那狗,挨了打后,仍不作声,颠颠跑出十来步,依旧无事似的坐下,痴痴的望着它的主人。她的主人余怒未消地嚷嚷着:“它还不如马大巴掌呢!马大巴掌还能瞎拍几巴掌,它一天到晚连叫都不叫。哼!你大哥那个熊包,连条狗也不敢勒。”
“一条狗也能把你气成这个样?”
“养着它真不如栽一棵树!树大还能背背风,借借阴凉!它要真厉害,哪天把假惺惺的麻兴福咬上几口,不也出出我的气!”她那张兴致盎然的脸一下阴暗了许多。
“嫂子,大娘的病怎么样了?”
“成了半身不遂,再也站不起来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到底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嫂子,你好好照顾大娘吧,队里那我给你请假。”魏晓飞头也不回的走了。
拿着笤帚把立在院子的这位妇人,今年三十二岁。大胳膊粗腿,大眼大嘴,姿态端正,性格开朗。手脚勤,嘴皮子快,人称她快嘴嫂。
屯子里的人叫她快嘴嫂,来由意义有双关:一是她丈夫王忠厚干活快,人称王快刀;二是她平常遇事好逞能,尤其是对待丈夫,稍有不如意的事就说:“你真真笨透了顶!我要是男人,哼!”言外之意,她如果不是女人,定要比丈夫有作为。这也不是快嘴嫂过分自诩,她也的却是家中的“功臣”。
自打过门那年起,奶奶生大痔,一病就是六年。这六年里,生产队哪购什么钱哟!冬天她卖两头肥猪,夏天养上十几只小鸡,这就是她家的全部收入。奶奶有病,需要营养,需要吃药,可能让婆婆和两个幼小的儿子抱着空饭碗吗?还有体力劳动的丈夫。
那些个日夜过的是多么紧张!支撑着整个家,快嘴嫂使出多大的劲儿啊!为了能省几分钱,她每天要做两样菜饭。哪怕在队上干了一天活,她也要把吃大锅饭分的馒头拿回家给奶奶,自己和丈夫抱着干饭蘸大酱。
为了能有几个钱,她总是把新布给男人做衣服,自己去缝补丈夫的旧衣服。一个娘们家围着锅台有啥好歹。为了能有几个钱,春起摸上几百个鸡子。那个时候不许做买卖,黑灯瞎火她挎着鸡崽儿挨门逐户去央告。回到家,连夜糊猪食、切鸡鸭菜,刚上炕去打盹,生产队上工的哨子也响了。
她把一个女人的全部智慧都用来打发这贫穷的日子上,她放弃了一个女人天性里那种对美的向往。
前年奶奶病故了,生活开支小了,生产队又购了钱,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她对婆婆越发孝心了。因为她非常敬重婆婆。公公早年去世,她领着两个儿子伺候着奶奶在苦水里煎熬了十几年。贫困生活中的婆婆,练就了一双辛勤的手,尽管贫穷始终与她为伴,她每天总是笑盈盈的。她的身上,带着寡妇们很少有的那股韧劲儿。她好像从来不愁吃穿的贵妇人,嘴里常常哼着她自编的小调儿。每当笑着看婆婆时,她便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对她说:“人都好说马瘦毛长,咱不!咱要人穷志不短,咱们王家人有一双能干活的手。”
大儿子工作在城里,有一次把她接去,她回来滔滔不绝地对快嘴嫂诉着苦:
“怪不得人们都怕蹲监狱,感情这滋味就是不好受哇!”
前几天,队上发动二三线妇女去挑粪,快嘴嫂年轻力壮,自然得去。有一天早上,她刚被叫走,麻兴福突然跑到她家,进门就拉婆婆,说:
“大娘,今天有地区里的领导来检查,还要这个给咱写报纸、上广播,这个还拍照片。大娘,你带着小孙子去站一会,这个准能上报!”
老人耳朵聋,没听清他说些什么。见他一个劲地拉着她的小孙子,她说了话:“兴福啊,俺小猛都六岁了,满跑满掂的,不用人抱了。你忙,你的心思大娘我知道。”
麻兴福一边给老人找鞋,一边大着嗓门说:
“大娘,这个上边来了大官,你带着小猛出去站一会儿,他们这个给你照相。”
“别说这个。前年我在城里你兄弟那,他们两口子把钱都给人家了,我都没照那玩意。这死冷寒天的,我拔气儿都费劲儿,我才不去遭那份罪呢!”她伸手抢过麻兴福给她拿来的鞋,摆手拒绝了。
“大娘,求求你到队房后站一小会儿,这个还行吗?”
别的话老人都可以拒绝,惟有“求求”两字,她受不了。她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人,她深知人情的分量。“求求”俩字,她这辈子可没少说过。家里没了男人,孩子小,上有老,什么事不去求人?今天听见“求求”,她把自己全给忘了!什么天冷地滑啊,什么上不来气啊,仿佛都是别人的事情。她一手拉着小孙子,一手拄着拐棍,胳膊弯里还按麻兴福的指点跨了一个空筐,蹒跚着向生产队走去。
她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来到队房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队院子里呼呼啦啦跑出了一大帮人。等马天才晃动着巴掌把人们都赶走,一个拿着话筒的小伙子走上前问他:
“大娘,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六十七啦——”
“小鬼几岁?”小伙子把话筒冲着小猛。
老人一听,可吃不住劲儿了。她扔下筐,用手捂住孙子冰凉的下巴,有几分不乐意地说:“六岁,他不是鬼,他是我的小孙子。”
小伙子皱了皱眉,又问:“大娘,天这么冷,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来挑粪,你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我?我上不来气儿呀,哪还能挑粪。麻兴福求我来,这不,我……”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不得不中断话语。
扫兴!小伙子沮丧地收起话筒走了。麻兴福不黑不白地挨了马天才一顿臭骂。想不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气急败坏地冲着老人一挥手,喊道:
“去!去!快回去吧!”
老人见麻兴福挥手让他走,自己还以为把他“求求”的事给办完了呢,心里不觉得有几分轻松。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兴福啊,当了两天的队长也学会说洋话了,就来这站会儿,也算求求?”
她有严重的哮喘病,还没等到家就跌倒了,就这样,老人再也没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