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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竹林小望
无法说说笑笑,可拉在一起的手却很紧。
沉默中下了桃山,路过一小片竹林,竹阴匝地,两人站住脚,任凉风拂脸,散去爬山的满头热汗。
他轻轻抬手,把她一缕散在颊边的头发顺着耳廓别到了耳后。这个动作很自然,只见着那缕头发不停拂上她嘴唇,他就做了,可做完看着她微红的脸,他的脸更加热起来,放下手,暗暗捏捏手指头,只觉得无限滑腻,那耳朵软得不可思议。
这样温柔的正阳,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她只有怜悯,帮助弱小是他的本能,哪有像这样认认真真瞧着她,眸子中除了她的身影,再无其他。
“回去后小心些,一个人别乱跑到外头,有事叫我。”细细交待。
木英只有不停点头,见他直盯着自已,忍不住想低下头,可又不舍得,低下又抬起,只为了多看两眼,睫毛还是那么密,那么浓,从没在哪个男人身上见过这样长的睫毛,说是秀气吧,可又轮廓刚硬,英气十足。
她皮肤很白,脸上还有细细绒毛,在漏下的阳光中泛着金黄色,眼睛很黑,乌黑得像一潭幽泉,金子般碎碎点点的表面,蕴盖着底下无限话语。
两人站立良久,互相望着,忽然传来轻轻西索声,一惊转身,只见一个小小身影跑得飞快,微凹着腰,似搂着东西,闪出竹林去远了。
郑小川!
木英暗喊一声。
“好像是小川。”正阳回身,说道。
木英点头,估计来这竹林偷竹笋了,被人瞧见,可不得了,偷集体的东西,这罪名可大。
“我们回吧。”他微微一笑,顺着竹林小道往外走,“小川这娃子也挺可怜的,没爹没娘,我看他那叔婶对他也不好,老让他偷东西来着。前两年小川还小,抓着了人家也不会多说啥,可现在也九岁了,经常偷,不知哪天要犯了众怒呢!”
没错,你说得很对!两年后小川就被人抓了浸水塘,十一月的天冷着呢,泡了半下午水塘,回来后就病了,他那个婶娘只想着让他往家捞东西,根本不心疼他,他那个叔也是个没用的,好吃懒做,光顾着自儿个,小川在床上躺了没几天就没了,十一岁的小娃就这样生生折腾没了!上辈子她也只是听着,那时只沉浸在她的痛苦中,哪会想去关心这小娃呢!可等她有了小乐,自已做了娘,她就时不时回忆起这个小娃来,瘦得就像芦花杆子,衣裳永远那么脏,眼睛黑得摄人,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心里头发寒。
比他弟还小呢,一人挣扎着活着,有叔婶等于没有,饿了只有偷。这一世她再不舍他小小生命逝去,那么小,跟她的小乐一样呢!
“太累,下午就别上工了吧!”耿正阳轻声道。
木英摇头,露个微笑,表示她没事。
“那你回吧!等下要上工了!我先走了啊!”
站在院门前,她挥着手,送他回去。正阳,我们一点点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半下午又待在麦田里头除草,夕阳西下,才收工回家。晚饭后,看着天色还未黑透,孙小美要带着全家去大伯家看望爷爷,木英摇头,说她明儿再去。
孙小美知她太累,也不勉强,交待她早些上床,别等他们,挎了个小蓝布包裹,裹了六个鸡蛋,带着木远山和君宝出门了。
木英把院门掩了,从鸡棚后拿出那件沾了血的衣裳,放进木盆,从厨房水缸舀了水,又到灶后抓了把草木灰,使劲揉搓起来,直洗得血迹淡了很多,才端起木盆,把血水倒进后院翻开的泥土里头,再次从水缸舀了水,又仔细揉搓一遍,基本看不出来,才挤干衣裳,把水倒进泥土里,才停了手。
回房从衣橱里头翻出一身灰色旧外罩,换了,又从床下拉出另一双布鞋,也换了,这才把脏衣裳、脏鞋一起搁到盆里头,拿了肥皂、板刷去天湖坝下头洗衣。
有些大娘婶子贪图路近,会在村口的大井处打水洗衣,脏水就顺手泼到泥地上,夏日里日头烈,水迹一会儿就干了,冬日里本就不经常洗澡,隔上半拉月洗个澡,到时一家人衣裳多,只能去坝头下用槌子敲了。
因着有正阳的那件衣裳,木英专捡着小路,低头匆匆穿过村子,到了北面天湖坝。
坝子里头欢笑声阵阵,村里的老少爷们光着膀子已洗起露天浴来,晒了一整天的湖水虽还有些凉,可村人本是农人,不讲究,天湖里钻了个儿,也就洗了,回家把脏衣裳仍给婆娘,就能翘个脚儿在靠椅上抽两口烟了。娃子们更是喜欢水,虽家中大人严令不许独自来天湖坝玩,可有了这个机会,谁还愿错过,每每大人三催四请,直用上厉声,才肯上了岸。
夏日的天湖坝是最热闹的,爷们在天湖坝里头洗澡,女人们就在天湖坝下游洗衣,年青男女还能互相多看两眼。
木英避开人群,又往下走出十来步,才找了块稍平的大石,蹲下洗起衣来。先把那件衣裳又揉搓了两遍,再看不出血迹,才重新换了水,涂上肥皂慢慢洗起来。
呕……一声作呕声更在下游响起,因有着芦苇杆子遮挡,见不到人影。
“你这反应……不会……不会是有了吧!”惊讶女声响起。
木英一下顿住手,声音有些熟,正是她想着去找的人,不由凝神听起来。
“不会真有了吧!”女声更是惊惶,“你……你想一辈子留在八道沟啦!”
“我能有什么办法呀,谁不想回去,可这日子一月月,一年年,什么时候能到头啊!我都二十五了!在八道沟快八年了,再过上两年,我都要三十了!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十年啊,最好的青春就这样没了!没了!我能怎么办!”
这个声音稍微粗嘎些,带着激动、抱怨、无奈、悲观、失望,最终只剩痛恨。
“是谁的?”前一个女声微微提了音。
静默。
“善华,你说话啊,难道你还想一个人养着他,到时大起来,想遮都遮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他不要,是我,是我不让他说的。我……我还没想好……”
“你……”一个你字含着无奈,含着恨铁不成钢,最终也只剩深深叹息。
低低的哭声。
“既然有了,这个孩子就是跟你有缘,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实在不想要,我陪你去镇子里……”
“一彦,我可怎么办啊!我天天盼着回去,可看不到头啊,我真怕我老死在这八道沟,连爹娘的面都见不到了。”
“你瞎说啥呢,我们肯定能回去。”故作坚强的话语中含着细微的颤抖。
谁还能有信心!一待就是十年八年,在穷山山沟里,一天两个馒头,菜也没有,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听着喇叭中喊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有大作为的,就争着插队下乡了,头一年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慢慢就成了绝望。她比尤善华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六了,不管在城里还是在这农村,她都成了大龄女青年,咬牙憋着口气不处对象就是想着回城,回家乡,可这样的坚持有用吗,还要再过多少年,甚至一辈子就这样了!
“一彦,我们任命吧,看不上农村人,那也找知青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熬!温岭不是对你挺有意思的,我看着他也挺好!”
听到此,木英撇撇嘴,这个温岭哪里好了,最是无情之人,上辈子时他娶了村支书赵竹林弟弟赵一峰的闺女,生了两个娃,可后来政策下来,知青可以返城了,他头一个想走,赵竹林压着他材料不让他离开,可他本事大,硬是从家乡上城弄了困退手续,因他是独生子女,政策优待,头一个离了八道沟,丢下赵玉琴和他两个孩子,再没回来。
“温岭那人,我看不上。到是你,给我说说,究竟是谁,让你相中了……”
说起这些,沉重气氛稍有好转,低低几句,再没声音传来,应是两人洗完衣离开了。
那人是郭传勇,郭丁的侄子,倒是个老实人,人也长得好看,个头也高,尤善华最终嫁给了他,为了孩子留了下来。上辈子死去前,听说他们一家子去城里发展了,这一对应会有好日子的吧。
洗好衣裳,又用板刷刷起鞋来,泥土地就是灰多,两天下来,黑布面就能成了灰布面,厚厚一层尘土,洗都洗不干净,常洗又老费鞋,想来这样,在城里人眼中,农村人永远是脏的吧!
刚才那个叫一彦的,姓周,周一彦,正是木英想去找的人。她性格坚强,为人开朗,也没那么看不起农村人,最主要上辈子,她是最苦的一个,村支书赵竹林看中她,她拼死不从,惹得他大怒,最终她的返城材料被久久压着,其他知青都离开了,就她走不了,只得无奈在兰房镇上当了个纺织工人,直等到八六年最后一批知青返乡,她才回城,到了那时,她三十六岁,还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