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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外头轰隆隆响雷,毫无预兆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远离紫禁城的行宫内,也同样落了这一场大雨。园中湖内乌泱泱地养着荷花,雨珠子砸在荷叶上,噼噼啪啪急促凌乱,可这样令人烦躁的声音里,却有古琴悠扬冲破雨幕,丝毫不被雨声影响。
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顶着雨来瞧瞧太皇太后这边的光景,走过曲曲折折的水桥,雨落荷叶的凌乱里隐约听见古琴,恭亲王福晋哎了一声:“德嫔娘娘哪儿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自己见天地在那里弹琴,她是来休养的,咱们才是来伺候人的。”
裕亲王福晋远远瞧过去,水桥那头连着一间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纱帘已经被大风雨水摧残得卷成细条子,往日隐隐约约在里头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见,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答应了太皇太后要学成了弹给她听,每天苦练,但手头活计也没少做,不然咱们哪里有工夫去歪着歇午觉?”
恭亲王福晋恹恹地说:“我是想她若没这么闲,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应景了,我惦记家里头呢。我一出门那些狐媚子不定怎么勾引王爷,家里头指不定已经闹翻天了呢。”
“你听嫂子一句话,别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宁,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裕亲王福晋看得开些,拉着弟妹继续走,劝她说,“咱们俩都没用,守不住自己的爷,让小蹄子们爬在头上,可那又怎么样,咱们终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过是奴才,王爷过几年又会喜欢新鲜人,她们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总是你我,谁能替代?”
恭亲王福晋却说:“可心里总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着一口气,活得没意思。”
两位福晋从这边过去,远处亭子里抚琴的岚琪也瞧见了,但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诵经,去了也见不着人,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动也不动地继续拨弦,说等风雨停了再走不迟。
自来了园子里听见这边琴师弹琴,自己无意中在太皇太后面前漏了嘴说也想学,老人家竟就成全她,还下令说要学就学好了,回头好弹给她听听。岚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学,连琴师都夸赞德嫔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长年累月听佟贵妃弹琴,自然是无师自通,也懂了些许音律。
三月中旬来,转眼两个月,德嫔十指都磨过一层皮了,如今指尖拂过琴弦越来越得心应手。刚开始磕磕巴巴还被太皇太后嘲笑过,如今一口气能弹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兴,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琐碎的事,让她用心好好学,说能静心养神,是好事。
此时环春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岚琪搭一搭,岚琪推手说不要,大热天的叫雨水冲一冲暑气才舒服,手里轻轻拂过琴弦,却若有所思地说:“不晓得承乾宫这两个月是不是时常弹琴,不过等我回去就不能弹了,贵妃娘娘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又不知想着什么,似自言自语说,“四阿哥若是也常常听贵妃弹琴,一定喜欢,真想让他也能听我弹一次。”
雨声大,主子说什么环春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瞧她脸上好端端地悲戚起来,就笑着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岚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当然想了,难道我还不能想一想?”
环春笑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都只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几处,没有新得什么人喜欢,主子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岚琪扬起下巴,笑容满面地说:“你猜?”
这句玩笑过后两天,连日大雨终于见晴,紫禁城里的暑气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难得两天清爽日子,佟贵妃便又勾起了戏瘾,在承乾宫摆了两天的戏请六宫观赏。玄烨当然没有异议,夏日烦闷本就没什么乐子,她们能高兴一回也好。
而宜嫔入夏后渐渐能走动,连着两个月给乾清宫送羹汤无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没记在心里,便让李公公传旨说她不必再静养。太皇太后那里自然也是皇帝去禀告,故而这天佟贵妃请客看戏,她和郭贵人就带着小公主一起来了。
宜嫔许久不出门,但私底下让桃红广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宫嫔还是愿意和她亲近。再者恪靖公主娇俏可爱,四阿哥很喜欢,嘴里一直喊着“妹妹、妹妹”地围着乳母转悠,贵妃见儿子高兴她自然也高兴,对着郭络罗氏姐妹俩,倒也客气了许多。
众人热热闹闹地看戏,竟是谁也没察觉,觉禅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来了,安静地坐在席末,直等众人都散了,宜嫔和郭贵人才看见。
在外头人多郭贵人不好发作,气哼哼地往翊坤宫走,一进门宫门还没合上,郭贵人就冲过来把她推在地上骂:“我出门时有没有关照过你别乱跑?你去承乾宫干什么,长得狐狸精似的脸,你就不怕贵妃把你撕烂了?”
觉禅氏却自己慢慢爬起来,平静地应答说:“贵妃娘娘那日来人发请帖时臣妾也收到了,贵妃娘娘邀请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
“屁话!”郭贵人越发口无遮拦,不干不净的话也冲口而出,知道打脸不好,一脚踹在她腿上,觉禅氏朝后一仰就跌下去,只听郭贵人骂骂咧咧着,“贱人,你也配让贵妃娘娘邀请?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脚?”
觉禅氏伏在地上,稍稍抬头,就见门前有人进来,她再低下头,唇边露出一抹笑容,便听见李公公尴尬地问:“这是怎么了,郭贵人生这么大的气?”
之后就听见慌慌张张的声音,宜嫔和郭贵人急匆匆赶过来,说着:“臣妾参见皇上。”
觉禅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嫔和郭贵人走后不久,她想趁机去一趟针线房要些东西时,遇见乾清宫来的奴才,说皇上等戏散了要来这里坐坐,她满口答应回头会禀告宜嫔知道,但转身就不去针线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着来看戏,算着时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见这一幕,是她的运气,若撞不见,她之后还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说定的时辰来了,刚才郭贵人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大概也已污了圣听。
“没事吧?”觉禅氏正想着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么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正在问自己,“还能起来吗?”
觉禅氏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浑身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圣驾。
玄烨也是头一回仔细看这个女人,入目的美色让他不自禁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的后宫里,竟还有如此绝色佳人。
“万岁爷,这位是翊坤宫的觉禅答应。”李公公见两人都愣住,忙插进来一句,他这一说,觉禅氏也回过神,赶紧屈膝行礼,口称万岁。
玄烨看看她,又转过去看看一脸惊恐的宜嫔姐妹,方才进门亲眼看到郭贵人张牙舞爪的样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他好生厌恶。早前听说郭络罗氏脾气坏还以为是小性儿,从前伺候在身边时瞧着大大咧咧很活泼,也没觉得不好,之后屡次三番地遇见,眼下是彻底寒了心。
宜嫔知道局面无法挽回,只有认栽,俯首道:“臣妾没有管教好自己宫里的人,请皇上恕罪,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约束郭贵人,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玄烨冷然道:“你约束了那么久,也不见效,还是让她好好在屋子里反省,正好天热也不必出门走动,往后就在自己的殿阁里,暂时不要出门了。”
“皇上……”郭贵人惊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呵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玄烨懒得看这些,转身就要走,才动了脚,又转回来对地上的觉禅氏说:“贵妃那里明日还有戏,喜欢就去看吧。”
觉禅氏伏地叩拜,什么话也没有说。皇帝终于转身走了,听见外头有动静,似乎是去承乾宫,这边所有人都瘫在地上,个个热得一身汗,郭贵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湿透了。
觉禅氏扶着香荷爬起来,朝宜嫔行礼后,就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去,可进门才坐下,还不等香荷送一碗凉茶来,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往这里来。觉禅氏才起身,就见郭贵人领着手下的宫女冲进来,她厉声呵斥着:“我的首饰不见了,指不定是你这里的宫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给我搜。”
说是搜东西,几个宫女却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满地,香荷过来要护,被郭贵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呵斥小太监拖出去打。觉禅氏被一个宫女拉着也护不得,可她转头竟瞧见一个宫女在翻她的柜子,拿出了容若给她的镯子,立时疯了似的要扑过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举动勾起郭贵人的好奇,让宫女死死拖住她,自己过来打开盒子看,竟是一只不值钱的假玉镯,冷笑道:“这不值钱的东西你也要,下贱。”
应声那镯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几段,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觉禅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软下来跌在地上,看着那只断成几节的镯子,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下贱东西,我的首饰一定是你这里的人偷的,明日我再来搜,看你拿不拿出来。”郭贵人气得浑身发抖。可她话音才落,抬头要走时,地上的觉禅氏突然蹿起来,顺手抡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贵人的头上砸过来。那炕桌虽不是上等楠木之类,也结结实实是木头做的,亏得孱弱的女人能双手抡起来,而这一下照死里砸的劲头,郭贵人本能地抬手挡,竟是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似的,一阵剧痛袭来,脑袋一轰,当即就昏厥过去了。
宫女们都看呆了,但见觉禅氏拖起炕桌又要抡时,才七手八脚来拉开,再有人去前头禀告宜嫔知道。桃红急红了眼来说要闹出人命了,宜嫔却淡定地喝着茶,冷冷地说:“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自作孽,别弄得我也一身脏。”
皇帝走后,眼看着妹妹冲去后院要收拾觉禅氏,当时她脑中闪过的念头不是阻拦,而是巴不得她们两败俱伤,好让她这里自此清净。那一瞬什么亲情骨肉,都比不过皇帝失望厌恶的眼神让她心痛欲碎。
可不论宜嫔如何冷漠,事情的确是闹大了,李公公那儿听说后愁得唉声叹气,跟着荣嫔和惠嫔赶过来瞧光景。因郭贵人的手臂重伤骨折,而觉禅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烂,这事儿真是难说谁对谁错。
荣嫔不想管闲事,要去承乾宫让佟贵妃做主,自己好推开些责任。可惠嫔听说皇帝来过的事,眼珠子一转,对荣嫔说:“贵妃娘娘难得几天心情好,弄这些事让她做主,她心里还不记恨你?好歹没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让郭络罗氏闭门思过,就继续让她闭门思过吧。不过觉禅氏是不能住在这里了,不如我领回去。”
荣嫔嘴上不说,心里直冷笑,惠嫔如今的算盘越拨越利索,可也越拨越糊涂,敢情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来,还得问你,你现成的人情送过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处。便盘算着要如何掐了惠嫔的念头,但嘴上只是说:“你领回去便宜,可宜嫔脸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宫容不得人似的,还是问问她的好。”
荣嫔把事往宜嫔身上一推,惠嫔也不能强行带人走。两人来宜嫔的屋子要见时,桃红出来挡驾说:“主子被郭贵人气得病了,才喝了药睡过去,知道两位娘娘能做主,她暂时不想再过问,请二位娘娘不要念着郭贵人是她的妹妹,照着宫里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惠嫔和气地笑道:“年纪轻,打打闹闹是常有的,谁还真计较呢。就是想来问问你家主子,觉禅答应看样子再留下不好,宫里多的是地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她搬走吧。”
这样桃红倒有些尴尬,才说宜嫔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问,正不知道怎么应答,方才跟过来后回去复命的李公公又回来了,大热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满肚子怨气,但瞧见几位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奴才回了万岁爷,万岁爷说既然不好相处,还是分开住好些,说觉禅答应从前跟那拉贵人住的那地儿也挺清静的,就搬回去住吧。”
荣嫔心里一松,不管觉禅氏去哪里,都好过跟惠嫔走,边上惠嫔果然僵着脸,笑呵呵说一句皇上圣明,便由着李公公派人去接觉禅氏。而她们再跟过来瞧时,却见觉禅氏满地在找什么东西不肯走,被二人劝了几句,才带着被打得浑身是伤的香荷离开,这里的东西李公公说会让小太监收拾好了,再给她送回去。
几经折腾,终于逃脱翊坤宫的魔爪,觉禅氏从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进门时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可香荷却哆嗦着说:“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惫的觉禅氏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跟过来的敬事房宫女太监过去打扫寝屋,一个个都十分殷勤客气。觉禅氏也无心照看,只在这里喘口气,见脸上肿得眼睛都被挤在一起的香荷说害怕,一边心疼地给她抿好头发,一边苦笑着问,“你怕什么,怕郭贵人再来找麻烦?”
香荷摇头,指了指那边屋子说:“那拉贵人住过的,奴婢怕。”
觉禅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爷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容得她回来找麻烦?再者鬼魂有什么可怕的?香荷,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说话的工夫,屋子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敬事房来的宫女太监十分和气,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嘱咐过的,又留下两个小宫女让觉禅答应使唤。不知不觉的,觉禅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再后来原先的东西也被整理干净送过来,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坏的东西不能再拿来,内务府送来些新的器皿让摆放装饰,觉禅氏私有的金银首饰也没缺太多,唯独一件东西没了。
她最心爱的那只玉镯没了,当时脑中一热就只想弄死郭络罗氏,等她回过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太监宫女清扫干净,断了的镯子不见了。
“算了。”
冷静下来后,觉禅氏对自己说了这两个字,今生与容若注定无缘,还留着镯子做什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两天后李公公来看她,把用金子镶嵌修复好的镯子送还给了她,笑盈盈说道:“奴才听说您是瞧见这只镯子坏了才发怒出手伤了郭贵人,奴才总要一五一十地去万岁爷跟前回话,万岁爷说兴许是您入宫前家里带进来的稀罕之物,哪怕不值钱也是个念想,让奴才找内务府的工匠用金银衔接起来又修好,这会儿送来给您,请您收好了。”
且说那天李公公跟着荣嫔、惠嫔过来,打听清楚前因后果,就顺手把那几截断了的镯子拿走了,回过头去皇帝面前复命,特意提起这个,玄烨便让他把镯子修复一下,送还给觉禅氏。李公公从皇帝小时候起就跟着他,江山大事上他或有不懂的,难以揣测圣意,可这后宫里的事儿,皇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觉禅氏貌若天仙,宫里近几年都没有过这般绝色,皇帝是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能不动心?
可谁也不知道这只镯子背后到底是怎样一段故事,李公公的好意和自作聪明,此时此刻只勾起了觉禅氏心底无可奈何的苦涩,甚至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竟然给自己的妃嫔修复她和其他男人的定情之物。
而这件事但凡说一个字,就是死。
李公公更殷勤地笑着说:“内务府才做好了您的绿头牌,觉禅答应准备着吧。”
觉禅氏的手正要触摸到镯子,李公公这句话说出口,她浑身一哆嗦,手也僵滞了,多少的情绪一起涌上来,只呆滞地看着李总管。李公公还以为她是乐坏了,笑着躬身让她准备着,之后就走了。
香荷送客回来,脸上伤还没好的小丫头欢喜得活蹦乱跳,扑在主子膝下说:“恭喜主子,主子,咱们终于要出头了。”
觉禅氏的眼泪扑簌簌而下,香荷慌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太高兴才掉眼泪,可是越问主子越哭。最苦的日子里都没怎么掉过眼泪的人,此刻竟哭得不能自已,甚至从炕上滑下来,蜷缩在地上大声哭,手里捏着早不是原貌的镯子,哭得浑身颤抖。
“答应您怎么了呀?”
香荷吓坏了,生怕好容易来的运气被主子这么一哭就没了,但无论觉禅氏如何痛哭,她无法左右皇帝的意志,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不可能活生生哭死,只能勉强笑着被送上乾清宫的龙榻。德嫔的话她还记得,她不能反抗,不能让皇帝不悦,惹怒了皇帝,但凡有人去查,去翻她的过去她的曾经,容若就一定会被牵连。
她必须让皇帝喜欢自己,喜欢自己,哪怕翻出过去的事,那也仅仅是过去,她要让皇帝知道,现在的自己,只属于紫禁城里最至高无上的男人。
红烛高照,端坐龙榻,脚步声声声近,觉禅氏的心一下跌入无底深渊,牵扯的剧痛让她幡然醒悟,原来在翊坤宫被郭贵人折磨的自己尚有血有肉,而从帐子掀起的那一刻起,她这一辈子都要活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这一夜,子夜时分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之后接连几天大雨不停,内务府绿头牌上也日日都是觉禅氏的名字。雨霁天晴时,昔日默默无闻的觉禅答应,已然摇身一变升为常在,清清静静地住在皇城偏僻的那个角落里。
众人皆知觉禅氏有国色天姿,也知她曾经受过的折磨苦难,在唏嘘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时,不乏好事者盼着夏日过去太皇太后回宫,好看看昔日圣宠的德嫔眼瞧着这光景,会是何种心境。到底是绝色佳人,皇帝对觉禅氏的眷顾并不亚于曾经的乌雅氏,六月前的日子里,乾清宫龙榻上,再无六宫旁人什么事。
六月初,李公公奉旨赴行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来时娘儿几个正在摸牌取乐,独不见德嫔在跟前,恭亲王福晋说:“李公公不知道呀?还以为万岁爷时刻瞧着这里的动静呢,德嫔娘娘病了十来天了,前些日子老是下雨,被雨扑在身上着了凉,身子烧得火炉似的,这几天才见好了。”
太后也嗔笑:“皇上必然是忙国事,连皇祖母这儿也无暇关注,可是李总管你怎么回事,也不派人瞧着?咱们还眼巴巴地以为宫里头什么都知道呢。”
相反的,太皇太后这里却大概知道宫里有些什么事,此刻瞧李总管笑得一脸尴尬,冷声问道:“你这一脸谄媚的笑,宫里头有什么好事,能让你这么乐呵?戴佳氏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我们回去前,孩子能落地吗?”
李公公忙说戴答应要七月中下旬才临盆,也说皇帝让他来问一问,太皇太后几时动身回宫,太皇太后说德嫔身子不好,至少等德嫔养足元气才成。太后无意中玩笑一句,说怕是皇上想念极了。太皇太后却见李公公眼神一晃悠,便问他:“皇上近来有喜欢的新人了?”
李公公知道不能隐瞒,反正回宫早晚也会看见,只能将觉禅常在的事说了,尴尬地笑着:“也不是新人,早年就在宫里了,这些日子又遇见了。”
“什么觉禅氏?”太皇太后显然不大高兴,也许如今膝下孙儿多了,她不如从前那样随便谁侍寝都好,也可能是真的上年纪了,偏心岚琪就真的偏心得容不得旁人,听见皇帝眷恋新宠,又想连德嫔病了十来天都不知道,心下生气,将手里的牌一推,骂李总管说:“混账东西,乱七八糟的人都往乾清宫送,你也不睁眼瞧瞧清楚,大热天的,你就不怕你主子伤了龙体?”
李公公吓得半死,伏地请罪。两位福晋忙劝太皇太后别生气,太后也在边上说:“皇额娘别动怒,皇上有分寸呢,一定是李公公夸大其词了,什么觉禅氏呀,宫里头还有贵妃和温妃在呢,哪儿有这听都没听过的女人什么事?”
李公公忙也解释说皇帝大多数还是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内务府记档也有限,皇帝很有分寸之类云云。太皇太后却生气说:“我听说江浙一带暴雨成灾,平地积水淹没民宅,皇帝难道不是该忙着赈灾救民吗?你回去告诉玄烨,让他想着天下黎民百姓,想着救济苍生,好好禁一禁。”
屋外头,岚琪扶着环春转身沿着来路回去,她发烧病得虚脱,走路脚下也飘乎乎的,刚才听说李公公来了,想来问问皇上好不好,竟是听见这一通吵闹。太皇太后发了脾气,她本该进去相劝,但这情形下太皇太后为了什么发脾气她明白,断不能进去火上浇油,还是离了的好。
环春心疼她,方才听说什么觉禅氏,就感觉到主子身上的颤动,她本来就是最实在的人,会嬉闹欢喜,当然也会吃醋泛酸,离宫这么久了,惦记皇上惦记四阿哥。今天拖着病体兴高采烈来想问问他们好不好,却听见这些话,好是好的,好的把这里都忘记了,主子病了十来天,竟然连李公公都不晓得。
“环春,一会儿你去送送李公公,让他回去报喜不报忧,别让皇上惦记,太皇太后生气的事迟些说也不打紧,眼下江南受灾,他一定愁坏了。”岚琪突然驻足,拉着环春讲,“也别让李公公提我生病的事,你跟他说,我自有道理的。”
“万岁爷就是不知道您这儿的事,才……才那什么了。”环春却不答应,垂着脑袋嘟囔,“奴婢是不去说的,就该让万岁爷知道这里的情形,知道您病了,他才会心疼。”
岚琪无奈,扶着她的胳膊说:“这话传过去,别的人该怎么想?一定说我容不得觉禅氏,想法儿要夺回皇上的心呢,我是无所谓旁人怎么
讲的,可我不在宫里啊,那些话还不都得传进皇上的耳朵里?环春你说,皇上喜欢我什么呀?”
环春抬起头看着主子,一时无语,岚琪继续说:“我能有现在的福气,知足了。这一辈子都不愿给他添任何麻烦,就是自己有苦有委屈我也会忍耐。他是君主是帝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两个女人?我当然吃醋,心里还怨,可我不能让别人把这些话传给皇上听,不能让他猜让他困惑,我高兴也好,委屈也罢,都要实实在在摆在他面前,环春你能不能明白?”
环春点了点头,仿佛是病这一场,病愈后的人比从前更成熟了,又或许是长年累月点点滴滴的积累,每天看着不觉得怎么样,眼下突然遇到事情,就显露出来了。
岚琪目色坚定,纤眉微蹙,从容地告诉环春:“你去告诉李公公,是我不让他说,有什么事儿也算在我身上。一来不要皇上分心这里的事,让皇上好好安心处理江南水灾;二来你告诉他,我就是不愿被其他妃嫔在背后嚼舌根子。如今觉禅氏得宠,她们自己不好了一定也巴不得别人不好,要是知道我病了,指不定偷着乐呢,凭什么让她们乐?”
环春一一记下,走了几步唤来其他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到前头去等李公公。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李公公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见她就眸子发亮,上赶着来问:“德嫔娘娘可好?环春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怎么不找个人传话回去,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环春赶紧把主子的话都一一说了,李公公显然有些为难,环春又说:“再有些日子就回宫了,您就担待这些天,这里奴婢们好好伺候着不会有事,皇上赈灾要紧,等江南水患过去了,咱们也回宫了,有什么话让德嫔娘娘自己和皇上说去,太皇太后要生气也自有他们祖孙俩说话的道理,咱们插在中间传话,算怎么回事儿呢?”
李总管这才有些动摇,环春又絮絮叨叨劝说几句,更忍不住埋怨:“李公公您真是的,总说心向着我家德嫔娘娘,这才离宫多久呀,就弄出什么觉禅常在,宫里贵妃娘娘没和您闹啊?”
李公公才被太皇太后训得狗血淋头,那里容得环春来挤对他,龇牙咧嘴地瞪眼说:“小蹄子你也来踩一脚不成?这么些年你瞧见我往乾清宫送什么人了,万岁爷但凡不多瞧一眼的,人家哪怕在乾清宫门前抹脖子我都不会抬眼看,你有本事拿这话招呼万岁爷去,冲我讲,算你忠心?小丫头片子,回去好好哄着德嫔娘娘是正经,觉禅常在美则美矣,性子不讨喜欢,我们万岁爷岂会为了一张漂亮脸蛋没了尊重?你等回来瞧瞧就知道了。”
环春心里一个激灵,笑嘻嘻问:“这么说来,皇上对觉禅常在的恩宠不过尔尔?”
李公公睨她一眼:“谁知道我这一回去,又是什么光景?你正经伺候好德嫔娘娘才是,好端端的,太皇太后都没见被雨水扑了,德嫔娘娘却先病倒了,还不是你伺候不尽心,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环春讨得没趣,也不敢再多嘴,笑嘻嘻哄了几句,又强调了请他回去别说。李公公歇了片刻便启程回宫,一路上将这些事细细揣摩,心里仍旧摇摆不定,但等他回到宫里,瞧见大臣往来频繁,皇帝为了江南受灾的事愁眉不展,这才定了心不提行宫里的事。
且说前些日子京城暴雨连日,江南更甚,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上来,只道苏州大水大疫,江阴暴雨积甸,高邮数日不歇,无锡淹及惠山,江南各处城垣倾圮,庐舍淹没,禾苗俱淹,秋收不能,百姓伤亡难以计数,富庶之乡遍地灾民。看得玄烨眉间深深刻下印子,每日只与大臣合计赈灾之事,六部官员不得歇,乾清宫里灯火通明,忙了四五日才初步拟定赈灾事宜。
而此番赈灾如此仓促,全因旧年京畿地震后,朝廷摸索出一套赈灾对策,入夏前做水灾准备时,原以为依照之前的法子应对今年可能有的灾难便可,谁想到此次江南水患百年不遇,旧年的法子完全跟不上百姓受灾的程度,这才慌得一班大臣手忙脚乱。幸而国库尚有银两救济,虽忙忙碌碌日夜连轴十余日,总算也舒口气。
但经此一事,玄烨顿悟居安思危之道,自责自恃过高耽于享乐,三藩初定之后松懈了精神,他的一时疏忽,导致成千上万的百姓受苦,率文武百官于天坛祭天祝祷后,时常在乾清宫思过,或与大臣进讲,整个六月不入后宫,内务府的绿头牌停得都积了一层灰。转眼入了七月,佟贵妃在荣嫔的提醒下才向皇帝提了提,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
后宫里,觉禅氏圣宠之后朝廷就遭逢大灾,虽不至于将罪过归咎在她的身上,但皇帝因为忙碌无暇,她数日风光后,就被遗忘在那个清清静静的角落里。有好奇心重的妃嫔登门去探望,回来说她态度清冷不善言辞,去了也没意思,渐渐便无人再登门,还真是遂了她的愿,从此能清净度日。
众人也说,若非此次灾难,照她这样受宠下去,承乾宫里佟贵妃也要坐不住了,佟贵妃昔日连姿色不如她的德嫔都容不得,岂能容得下如此艳冠群芳的女人。而且仔细瞧过觉禅氏的人无一不说,她的确是真真正正的美人。
这一日久不见客的院子里,惠嫔娘娘带着宫女到访,觉禅氏在门内迎了,惠嫔不急坐,先站着仔仔细细打量她,啧啧道:“当初针线房里那个小丫头什么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大十八变,真是完全不同了,你这天生的美人坯子,我算是信了明珠夫人说的,你额娘也是个美人。”
夸赞漂亮的言辞,觉禅氏已经听得烦腻了,别的人来登门闲坐她都无所谓,爱来不来,只有惠嫔,是她自流连乾清宫数日,晋升常在后一直等的人,她晓得惠嫔不会轻易放弃,而之前正是热闹的时候,她没有好的机会插进来。如今朝廷为了赈灾,皇帝渐渐冷淡了自己,惠嫔是该来了。
香荷奉了茶,惠嫔让她和自己的宫女都去门外等候,待喝过茶,便开门见山地说:“皇上这些日子忙,后宫里什么都惦记不上,但前头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反正每年都有四季灾害,皇上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过些日子太皇太后可就要回宫了,你这些日子该去乾清宫露个脸,别叫皇上把你忘了。这一处实在太僻静,怎么不求个恩典,搬去东西六宫寻个风水好的地儿?”
觉禅氏且笑道:“娘娘尚未住进东西六宫,臣妾怎敢觍颜安枕,多谢娘娘好意,臣妾在这里很好。”
“我虽不在东西六宫,也住在热闹的地方,但你这里太偏僻了。”惠嫔尴尬地笑着,如今她和荣嫔尚未迁入东西六宫,虽然都已是一宫主位之尊,但因为早年就各有院落独居,大概是皇帝瞧她们住得好好的就没动搬家的念头。说不好听些,她们俩也再不会有什么机会添子嗣,并不需要更宽敞的地方。但不能主一宫,始终是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结,这会儿觉禅氏毫不忌讳地说出来,心里对她不免又多一层厌恶。
可厌恶归厌恶,对惠嫔来说,值得利用的人,谈不上喜欢或厌恶,在她眼里和没血没肉的工具并无差别,便又说道:“一直默默无闻,日子未必不好过,就怕一时盛宠转眼落寞,就会有人来踩一脚,那样的日子才真正可怕难熬。我劝你上点儿心,不必让皇上宠上天,可凭你的姿色才貌,让皇上时不时想起来很容易。你从前和容若青梅竹马,他是皇上面前第一才子,你肚子里的墨水一定也不少,我晓得你进宫做宫女前就会读书写字,皇上从前喜欢德嫔,见天拉着她写字读书,你一定比她聪明能干多了,怎么不好好利用利用?”
觉禅氏缓缓抬起眼看着惠嫔,清冷一笑:“臣妾都忘了。”
都忘了,那些岁月,花前柳下,美好的时光都忘了,她一介女流但满腹诗书,容若领着她博览天下,小小年纪就被夸有状元之才。但她终究是个小丫头片子,家里人不过觉得新鲜有趣,因见也不耽误针黹女红,又愿意依附明珠府,便由着她跟着容若吟诗作对,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而家道中落时,树倒猢狲散,谁还惦记她有没有念过书。
“臣妾从苦役处辗转至针线房,后来跟着那拉贵人,又转去翊坤宫,这些年终日只与针黹为伴。”她顺手拿过边上未缝好的荷包,将针头在发髻里稍稍一蹭,指尖不停,口中也继续说,“臣妾如今连一张礼单都写不成,更不知道怎么握笔磨墨,在乾清宫那几天,皇上也没提起来这些,娘娘还是不要惦记了。”
惠嫔又被噎了这一句,满肚子不乐意,冷哼着:“我是为你好。”
觉禅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眸清然笑道:“娘娘是为自己好吧,臣妾等您来,盼得脖子都酸了,自认低贱不敢登门,但盼着您来一回,好把话都说清楚了。臣妾只有这一张脸,心是空的,灵魂也早不知去哪儿了,不过是行尸走肉,您和其他娘娘们瞧着臣妾在乾清宫的日子好,臣妾和皇上到底怎么样,您想听听吗?”
“你这什么话,合着我打听你们床笫之事?”惠嫔怒道,眼眉纠结时,眼角竟露出一道细纹。
觉禅氏摇头:“您误会了,臣妾是想说,皇上和臣妾不过雨露之恩,莫说臣妾不想被您利用,就是愿意为您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您跟在万岁爷身边十多年了,难道不明白臣妾这些话的意思?”
惠嫔怎会不明白,可她不甘心,哪怕雨露之恩,也好过自己如今连乾清宫的门都走不进,可这个女人竟说得这么直,什么不被利用,什么不愿意被利用……越想心里越火,惠嫔倏然起身,作势要走,才迈开步子,又回过头对她说:“你也知道,我在这宫里十多年了,你以为自己说这几句话,就能逃脱我的摆布?咱们走着瞧便是了,有本事就混出德嫔那样子来和我平起平坐,若不然……”
觉禅氏也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她:“臣妾有什么可让您摆布的,您若想用往事来让臣妾就范,大不了鱼死网破,您也脱不了干系。或者,您是要臣妾去劝皇上召您侍寝呢,还是让臣妾去刺杀皇上?”
“你疯了!”惠嫔大骇,浑身都颤抖起来,几乎要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重重喘息着,“宫里的日子还长呢,你慢慢熬。”
两边不欢而散,素来端得稳重大方的惠嫔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外头香荷吓得头也不敢抬,只等人走远关了院门才回来瞧自家主子,关切地问:“惠嫔娘娘为难您了?”
觉禅氏摇头笑道:“她还能为难我什么?”可话音才落,只觉得胸中一阵郁闷,肠胃里翻江倒海,热流上涌,转身就伏在桌上吐了,直吐得搜肠刮肚。待静下来歪在床上,听着香荷说要去请太医,觉禅氏手指稍稍一算,浑身发紧,她的月信,五月初至今……
乾清宫里,连月忙碌的玄烨难得松口气,前几日贵妃来请旨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今日便召见兄长进来,想让他去接驾。此刻福全才进乾清宫,未及坐下,瞧见李公公进来,就说:“你去太医院包些上等血燕让人捎去行宫。”
玄烨奇道:“才想让皇兄去接皇祖母回宫,怎么又要送东西去?皇祖母要进血燕?”
福全反而更奇怪,说道:“前几日贱内送信回来,问家里安好,还问有没有现成的血燕送些过去,说德嫔娘娘咳喘一直不见好,让送去给娘娘服用。臣府里有一些已经拿过去了,刚才进宫见太医院进药材,就想起来这件事,心想宫里的一定更好,才来提醒一声,难道皇上不知道?”
玄烨眉头紧蹙,目光转向李总管:“德嫔几时咳喘?朕前天问你行宫那里可好,也没见你说什么,难道朕问你在前?皇嫂写家信在后?”
福全一边坐下,喝着茶说:“臣这里可有七八天了,德嫔娘娘生病不是五月里的事吗?皇上不知道?”说完抬头就见李公公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他笑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福全和玄烨自做了君臣,还从未见他如此生气过,可他也万没想到会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李总管也的确过了,这得亏是德嫔生病,若是太皇太后生病他隐瞒不报,只怕不等他走出乾清门,李公公就身首异处了,且弄得福全自己也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话闯了祸,之后见皇帝没有事要找他,赶紧溜之大吉。
至于李总管,幸而是经年跟在玄烨身边的,玄烨虽怒尚不至于要他性命,且听李公公将事情原委说明后,只是一个人生闷气。李公公提心吊胆候在门外头,直到日落黄昏时,承乾宫来人问皇帝今夜还过不过去用膳时,他才硬着头皮进来,却见皇帝好端端在桌前看着折子,指了一堆批阅好的奏章和一堆没来得及看的说:“这些发还下去,这一些打包收起来,你去传旨,朕明日出宫亲迎太皇太后回宫,不必太大的铺张,暂时也别先送消息过去,皇祖母一定会派人来阻拦朕。”
李公公的心终于妥妥帖帖装回肚子里,麻利地收拾好折子,心里想着,皇帝恐怕不是去接祖母回家,该是去探望德嫔的。他自行宫回来,皇帝的确问过几次好不好,自己说好他就信了,而且朝务实在太忙,乾清宫曾三四日不熄灯火。之前若怪皇帝眷恋新宠美色,还说得上几句,之后的日子皇帝可连后宫都不进,实在是因为太忙。就不知行宫那边怎么看待这些,既然裕亲王福晋都往家里要东西,可见这病是一直没好全。
“朕到了园子后,不要惊动里头的人,至少别让岚琪知道朕过去了,朕就想去瞧瞧她,未必接人回来,还是那里清静才好养病。可她发烧一次缠绵一个多月不见好,太医都在干什么?”翌日出发时,皇帝总算是说了心里话,连带着又责骂,“去太医院带几个太医,那里伺候的通通带回来问罪。”
皇帝亲迎祖母回宫,孝字当先,哪怕有人要议论行宫里还住着一个德嫔,也无人敢直白地说出来。倒是随着御驾离开紫禁城,一直没在宫里流传的事才宣扬开,众人才知乌雅氏竟在行宫病了月余,而且病情严重时,正是觉禅氏受宠的那些日子。
少不得有人酸溜溜说:“她倒是好性子,换作我早就传话回来了,这么好的机会德嫔娘娘倒忍得住。”
她们却不知,德嫔打从进紫禁城的门起,就学会了什么都要忍。
皇帝出行,不可能不惊动前方官员,哪怕他三令五申不要让祖母知道,园子里也一早得到消息,传到太皇太后面前时,听说孙儿不叫自己知道,老人家对苏麻喇嬷嬷笑:“他是不想让岚琪知道吧,既然如此你们也别去张扬,看他来了要做什么。”
苏麻喇嬷嬷直笑:“您原还惦记那位觉禅常在会如何成了气候,偏是遇上江南大灾,皇上不得不先搁置下,也恐怕只是觉得新鲜,瞧这一放下,就没再记得拿起来。”
“听说那个女人生得很妖艳,我竟是毫无印象。”太皇太后微微蹙眉,“玄烨年轻气盛瞧见漂亮的动心也是有的,我不怪他,就是不愿他这几年一心一意把岚琪捧上天,才离了几个月就另有新欢。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我不该插手,可叫朝臣百姓传出去,说当今圣上薄情寡义、沉湎女色,就不好了。”
苏麻喇嬷嬷连连称是,又提及说:“奴婢找人问过,这个觉禅常在的确早年就在宫里,各处辗转,曾经还在惠嫔手底下做过宫女,有一次惠嫔领她来慈宁宫请安,还给您修了钿子,是个手巧的孩子。后来说是有一回惠嫔夜里去乾清宫送羹汤,皇上一时动情,惠嫔那时候身上正不方便,身边有这个宫女,皇上就留下了。之后一直病病歪歪,后来才好些,因太后喜欢她手巧做的衣裳,那会儿钮祜禄皇后还在呢,就给了个答应的名分。起先跟着那拉贵人,后来因为得罪了贵妃被责打,奄奄一息时又去了翊坤宫,这次听说是翊坤宫里闹什么事,才让皇上留心的。”
“这样折腾?”太皇太后连连摇头,“亏她活到现在,这样折腾也没损了那张脸?”
苏麻喇嬷嬷叹道:“宫里头的人,哪一个又容易了,奴婢不过是把觉禅常在单个儿挑出来说了。”
而听见和惠嫔有关联,太皇太后又叹息:“她近些年越发不如从前稳重了。一来没了圣宠,二来阿哥公主越来越多,她守着大阿哥算计着自己和儿子未来的前程,渐渐就不是从前那个惠贵人了。”一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感慨道,“我竟也不忍心责怪她,当年为了福临,我何尝不是卧薪尝胆,一天一天算计着熬过来的,她做的或许是错,可有这样的念头本也是人之常情。”
见主子伤感往事,苏麻喇嬷嬷再没敢说。正好环春来问安,太皇太后才高兴些,环春说:“娘娘让奴婢来讨个恩典,求太皇太后让她出门逛逛,总闷在屋子里病也好不了,而且娘娘近来琴艺更加精进了,想在太皇太后您跟前献艺呢。说不敢离得太近,但您是否愿意屈尊移驾到园中湖去坐坐,今天太阳那么好,出去晒晒多好。”
太皇太后笑道:“皇上过来了,你回去先别告诉你家主子,让她惊喜惊喜。”
环春已经忍不住又惊又喜了,满口答应不说,太皇太后又道:“这就过去坐坐,叫上太后和两家妯娌,若是凑巧玄烨这会子就到了,叫他瞧瞧我们娘儿几个过得好好的,谁稀罕他惦记了。”
苏麻喇嬷嬷见主子笑了,顿时松下心,指挥环春去张罗。不多久众人簇拥老人家来到湖边太阳浓郁处坐了,湖中亭里摆了琴,岚琪也已经在那里,见太皇太后和太后来,先周周正正行了礼。两处隔得也不远,太后说笑道:“这亭子里纱帘飘飘,湖里又满是碧绿碧绿的荷叶,德嫔这一身绯色衣裳穿着,就跟夏日里盛开的莲花似的,真该把南怀仁找来,让他照样画下来。”
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这临湖抚琴的模样,南大人那洋人的画画不出韵味,得找个江南画师来,水墨粉彩才描得出几分味道。”
“不知宫里传说的那位绝世美人又是什么光景,德嫔娘娘如此绝色,难道真的要被比下去?”恭亲王福晋瞧着前头亭子里烟纱缥缈之景,无意中说出口,可等她回过头瞧见太皇太后则一脸愠色。裕亲王福晋推她,轻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正尴尬时,琴边端坐的岚琪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十指纤纤已然拂过琴弦,悠扬琴声乘水而至,叮叮咚咚间似见高山流水似见树林青葱,鸟语花香在琴声间流转,太后讶异道:“德嫔竟有如此悟性,她才学了多久?”
太皇太后刚才被恭亲王福晋勾起的不悦散了,静静聆听琴声,她在此之上虽无造诣,但玄烨幼年时爱琴,看着他学过几年,听了不少琴声,再或许因有了年纪,更能听出弦外之音。岚琪端坐那一侧,看似娴静优雅,声声慢慢里,却似倾诉心头酸涩,让她老人家听着,都不免跟着心酸。
一曲终了,众人击掌赞叹,太后邀岚琪再弹一曲,岚琪欢喜又得意,再次拨动琴弦,更加专注凝神,不经意间便将心事付诸瑶琴。外头玄烨进了园子,一步步听着,待入目湖中亭佳人抚琴时,不自觉就停下了脚步。
有人静悄悄来传话,苏麻喇嬷嬷远远瞧见,便附耳在太皇太后身边说:“万岁爷到了。”
太皇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只轻声说:“来得是时候,咱们听完这一曲,就散了,让他站在那里也好好听听,听听被他忘记在这里的人,心里有多难受。”
而岚琪浑然不觉皇帝驾到,自以为心无旁骛凝神静气的一曲,却不知不觉倾尽所有心事思念,待摁住琴弦收下最后一声,那边太后、福晋的掌声又将她拉回现实,起身上前欠身,遥遥听见太后说:“等回宫时,也让皇上听一听,咱们德嫔可不止读书写字要考状元,学琴也是一等一的悟性。”
岚琪面上承欢,心里却有她的无奈,又见太皇太后起身,众人也拥簇着要走,那边有个宫女过来说:“风大了,苏麻喇嬷嬷请太皇太后回去了,让您也早些回去歇着,还咳嗽呢,别再吹着风。”
岚琪应下,待一众人都走远,刚刚还欢声笑语的热闹顿时消失,她心里头一沉,回眸见桌上的琴,也不是什么稀世罕有的好琴,不过是自己想弹,太皇太后让琴师寻来一把好的给她。
环春已经瞧见远处圣驾,只是离得有些远,又有树木掩映,不瞧仔细看不见,她答应太皇太后不说,便也不敢提,劝主子回去避避风。岚琪却说:“你让小太监去找两块沉一些的大石头来,或青石板也成。”
环春不知她要做什么,可见面上有悲戚之色,说话时又咳嗽了几声,便不想违逆惹她难受,唤来前头太监去置办。这里随处都有假山树木,找几块石头很容易,不多时便搬来一块硕大的石头。
岚琪看了看,贝齿轻轻咬了唇,转身一把扯下亭子上悬挂的纱帘,长长地绞成一股绳子,将石头和琴两头绑住,环春这才明白她要做什么,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会儿我把琴扔到湖里,你们就把石头放下去。”岚琪捧起古琴,指挥两个小太监搬起大石头,那两人也有些不知所措,岚琪却恬然一笑,“没事的,回头我让环春赏你们银锭子。”
说完这些,抱着琴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亭子周遭皆是荷叶,唯有这一处临水,伸手将琴悬空,边上小太监也合力搬起了石头,她默默闭上眼睛,手中一松,琴身
落下,大石头也跟着坠下去,嗵嗵两声砸水的声响,之后只听水流潺潺。岚琪睁开眼,看到在大石头的牵引下,原还浮在水面上的木琴,稍稍挣扎后,很快就消失了。
远处玄烨目睹这一切,手里的折扇都要扼断了,他不明白岚琪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愿意弹琴给自己听?是计较佟贵妃也弹琴,还是她另有怨气?自己曾让她不要提承乾宫里的琴声,可从未说过她不能弹琴,古琴本是自己喜爱之物,只是如今变了味才不怎么触碰,可他愿意听岚琪弹琴,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这么做,是笃定了今生今世都不再碰琴弦?
而她刚刚那一声声泣诉般的琴音,也是在怨自己?
“万岁爷,咱们……过去吗?”李公公眼瞧着这光景,心里很不是滋味,催促皇帝动身,玄烨却朝后退了半步,一旋身说:“走吧。”
李公公目瞪口呆:“走?”
“回宫。”
“皇上,您……”李公公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拦住,“太皇太后那儿可是知道您来了呀,您这一走,老人家还不急坏了?”
玄烨脚下步子停了,李公公又诚恳地说:“奴才多嘴,万岁爷,您这要是一走,回头德嫔娘娘知道了,若是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您舍得?”
玄烨目光一颤,“咔嚓”一声响,手里的折扇真的生生被折断了。
折扇断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手心的痛却迟迟不散,痛得直往心里钻。
李公公不敢再出声,随行的侍卫太监也不敢有动静。玄烨怔怔地立了须臾,他怎舍得她偷偷掉眼泪,可一想到她方才沉琴的举动,禁不住满腹不解勾起怒意,脚下微微一动就又要走,却听得几下咳嗽声乘风而至。
咳嗽声持续不断,玄烨忍不住转身看过去,远远瞧见岚琪扶着栏杆一下下抽搐,环春在边上抚背顺气,好一阵才歇,玄烨问李公公:“她为什么病到现在?”
李公公又不是太医,哪里说得出缘故,张口胡乱道:“听说五月末那会儿淋雨着凉,发了几天的烧,烧得火炉似的,退烧后就留下咳喘的毛病,一直慢慢养着,只是未见好转。”
皇帝瞪着他责备:“这不是废话,朕问你为什么?”
李公公苦笑:“万岁爷息怒,奴才可不是太医啊。”
玄烨眉头颤动,不做言语。但见环春扶着岚琪离开湖中亭,她一身绯色慢步水桥上,缓缓悠悠宛若夏日初莲,玄烨情不自禁朝前走了几步,而那边的人也倏然停下。
环春折回亭子里不知拿什么东西,岚琪一个人站在桥上,瞧着桥边绿蜡似的初秋荷叶,渐渐就不老实,蹲下来扶着才过脚踝的水桥栏杆,伸手不知要去够什么。玄烨这边看得眉头紧蹙,心里一个不安的念头才略浮上来,眼前绯色便如花绽开,轰然一瞬栽入水中。
耳边吵吵嚷嚷是救人的声音,李公公早带着侍卫冲过去了。玄烨浑身僵硬,还是李公公又跑回来喊他:“万岁爷,万岁爷,德嫔娘娘掉水里去了。”
“朕看到了。”皇帝没来由地浑身是火,知道那里有人救,知道那里水下都是荷叶牵绊不会沉下去,他大步流星就往皇祖母的殿阁去,冷冷撂下一句,“把人捞起来,让太医给她看,旧病新伤都治好了,朕再听见她咳嗽一声,你们通通提头来见。”
后面的话,自然是气话,哪里有灵丹妙药可以眨眼工夫就镇咳。李公公让几个小太监跟着皇帝去太皇太后那里,自己跑来水桥上看。德嫔已经被捞起来了,也没吃多少水,大概是吓蒙了,瞧见他时也没什么反应,只等众人七手八脚要把人抬走时,她看着李公公的眼神才有了询问之意。李公公跟在后头无奈地笑:“娘娘,皇上来了,都看见了,看见您一头栽进水里去,您能告诉奴才,您要做什么吗?”
岚琪却怔怔的,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神倏然晃去别的地方,可周遭都看了一遍,哪儿有玄烨的身影?他来了,在哪儿?
这边太皇太后见孙儿怒气冲冲地来,屈膝行了礼坐在一旁就不说话,气呼呼的模样惹得她困惑又不悦,哼声说:“你若是来给老祖母脸色看的,还是回宫去吧,我在这里养得很好,本来也不想回去,谁稀罕你来接了?”
玄烨回过神,忙屈膝要认错,被苏麻喇嬷嬷搀扶着说:“万岁爷这是怎么了?您从哪儿来的,和德嫔娘娘说过话没有?”
玄烨才道:“她跳湖了。”
说的是气话,可把太皇太后吓得脸色都白了,玄烨这才慌了,哄着祖母把方才的事说了。太皇太后依旧生气,指着苏麻喇嬷嬷说:“环春那几个小蹄子你也该去管教管教了,伺候得她病一场不算,如今又落到水里去,都是你惯坏的奴才。”
玄烨见苏麻喇嬷嬷也挨骂,倒不忍心了,帮着嬷嬷和环春她们说:“她原就有些顽皮,环春怎么敢管她,她要沉了琴,不也是一句话的事。”
“沉琴?”太皇太后不解。
玄烨这才真有些委屈和莫名,坐着悻悻然将方才的事再说过,太皇太后和嬷嬷都听得诧异,老人家唏嘘着:“还以为她一门心思学弹琴,是想弹给你听的,她这是做什么?”
说话工夫,李公公来复命了,笑得好生无奈,告诉二位主子说:“奴才问了,德嫔娘娘说她想把荷叶拎起来看看能不能瞧见下头的莲藕,大概是力气用得不当,一时失了重心就扑下去了。”
苏麻喇嬷嬷忙问:“伤了哪里没有?吃了脏水了吗?太医怎么说?”
李公公见一边皇帝也满心不安,才嘿嘿一笑说:“没吃几口水,都已经吐了,身上也没有伤,水桥下面都是荷叶,没沉下去多少,就是吓坏了,捞上来半天没反应。”
“太后娘娘才说德嫔穿着绯色,立在水上像莲花似的,她怎么就真的扑到荷叶上去了,要是太后瞧见该乐坏了。”苏麻喇嬷嬷开着玩笑,示意太皇太后别再生气,不然皇帝也下不来台。老人家被岚琪弄得又气又好笑,嗔怪玄烨:“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去瞧瞧她才是,只有苏麻喇和李总管在,我也不忌讳说你了,你在宫里得了新人,把我们这里老老小小都忘记了?”
玄烨一怔,皱眉看着祖母,半晌才应:“孙儿不敢忘记祖母。”
“那岚琪呢?”太皇太后说,“人人都说我偏心她,不错,如今我就大大方方地偏心她了,什么好的都只愿意给她一个,你是我的命根子,我当然也只舍得给她。”
玄烨倒被祖母逗乐了,无奈地笑道:“皇祖母这话回宫可不能说,不然后宫里那些张牙舞爪的,还不吃了她。”
太皇太后笑道:“既是心疼她,别在我这里干坐着,先去见过太后,之后就不必过来了。”
玄烨知道再不走,祖母真该生气了,起身告辞,领着李公公往外头走去。苏麻喇嬷嬷才要送送,太皇太后却肃然喊她:“把她身边的人好好教训教训,也让她知道知道轻重。”
嬷嬷明白太皇太后再如何偏心疼爱,心里总想着更大更远的事,她并不希望德嫔只会承欢膝下,还希望她能立足后宫,但往后几十年,老人家可未必还能一路呵护下去。
等玄烨去给太后请了安,再被引着往岚琪的住处来,就见寝殿门前院子里,满满当当跪了好些人,环春为首,玉葵绿珠几人一并永和宫所有随行的宫女太监,通通跪在那里。边上看守着的是慈宁宫的老嬷嬷,见了圣驾,忙迎上来,说是苏麻喇嬷嬷教规矩,请皇上不必理会。
玄烨也听见祖母方才生气的话,不便插手这些事,抬眼见岚琪正趴在窗上看,眼睛直直的,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来了,等他一步步走近寝殿,幽静的香气沁入鼻息,心里的火早已淡了下来。
而窗下的人听见动静探出身子,乍见是玄烨走进来,想也没想就跪行到了炕边,满目恳求之色,急得眼睛里水汪汪的,指着窗外瘪着嘴说不出话。
玄烨一见她心就软了,长发似乎才弄干了,瀑布般散在肩头,楚楚可怜之态,让他不禁皱眉头道:“还不是为了你?”可话说完就转身出去唤人,“都起来吧。”
岚琪趴在窗口看,瞧见大家跌跌撞撞都起来散了,才松了口气似的软下来,跪坐在窗下。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再抬起头,玄烨果然折回来,她才想起前后种种事,想起李公公说皇帝看到她把琴沉入湖中的情形,惶恐地垂下脑袋,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玄烨在炕边坐下,突然朝她伸出手,露出掌心一道血印子,血迹已经干涸,狰狞地纠结在伤口上。岚琪瞪大了眼睛,玄烨却说:“不要声张,让环春拿药箱来,替朕弄干净。”
药箱送来,岚琪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小心翼翼地给玄烨处理伤口,不知被什么划开的口子,伤口不大却很深,清理上药时都感觉到手掌微微颤动,她心疼得不行,却听见人家说:“看见你把琴沉到湖里去,朕气得折断了扇子,被扇骨戳伤的。”
玄烨故意这样说,明明那一刻还没有折断扇子,可他这样说,直把眼前的人怔住。岚琪的手停下来,又被玄烨拍了脑袋说:“快点儿弄好了。”
“让太医来看看吧,伤口很深。”终于开口说话,岚琪一阵恍惚,仿佛不在行宫,仿佛没有夏日那一场病,也没有什么觉禅氏,更没有她沉琴的决心,还是从前乾清宫里的光景。
岚琪低头继续处理伤口,上了药粉要包扎,玄烨却捏住了掌心收回手说:“包扎起来别人就看见了,多事。”
岚琪手里拿着纱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玄烨轻哼道:“几个月不见,你不会伺候人了?在这里养病,听说连胤祚都不照顾,天天就弹琴,可为什么朕来了,你却把琴沉了?”
纱布不自觉地缠在了手指上,一圈一圈缠得指关节生疼她才恍过神,垂目轻声回答:“学琴是臣妾长久以来一个念想,但臣妾不会在紫禁城里弹琴,把琴沉了不是不想弹琴给您听,只是不愿带回紫禁城。”
玄烨冷冷地说:“难道你即刻要回宫,赶不及就要沉了?”
岚琪倏然扬起脸,用力地点头:“皇上今日不来,臣妾已打算请旨,不等太皇太后先回宫,自己要先回去了。”
“自己回来?”玄烨眉头紧蹙,乍听之下不明白,可再稍稍一想,心里竟热起来,一改方才冷冷的语气,问她,“回来做什么,你舍得留下皇祖母在这里?”
“再等下去……咳咳……”岚琪刚要回答,嗓子里一阵痒,转过身猛地一阵咳嗽,咳得玄烨心惊,伸手抚摸她的背脊,而一触碰到身体,没来由就觉得心疼。
等岚琪缓过来,唇边却多了几分笑意,眼神也渐渐明亮,更似乎是在为了什么得意,嗓子还略沙哑就又开口说:“再等下去,臣妾就要想皇上想疯了,不过还是臣妾又赢了一回,皇上先来了。”
说完这句,明媚鲜亮的笑容又在她脸上绽放,一扫病容的憔悴,她主动扑进了玄烨的怀抱,倒让皇帝怔了怔,可香香软软的人入怀,久违的安逸舒心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抱起了岚琪。
一直以为见了面,就会瞧见她哭,刚才的琴声也满是怨艾思念,从太后那里一路过来,心里就矛盾要不要见,奈何皇祖母压着,可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哭,她的委屈玄烨全明白,但玄烨也希望,能有一个人来体谅自己。
“明年或又要大选,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新人进宫,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朕必须同时制约后宫的平衡,朕一定还会疏忽你,甚至还会伤了你,可是……”
玄烨的话未说完,就感觉怀里的人更紧地抱住了自己,轻轻从他的胸膛前发出声音,似乎在说:“不管皇上有多少新人,被乌雅岚琪缠上,可丢不掉了。”
“丢不掉了?”
“嗯。”
“那朕这会儿若想听你弹琴?”玄烨的心渐渐松下来,把怀里的人推开,捧着她的脸颊,柔嫩的肌肤触在掌心,心里头一热,禁不住亲了一口,白嫩的肌肤瞬间就染上了绯红。
“那也要看臣妾有没有心情了,现在可碰也不想碰,皇上且等等再说。”岚琪噘着嘴,眼中满是笑意。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天下第一个没出息的女人,想他想得夜不能寐,吃醋觉禅氏得宠又不能在人前表露,她更不愿承认把琴扔下去的那一瞬是想宣泄怨气,可一见玄烨来,就算刚才只是听见李公公说,她就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能看到他,能被他抱着,哪怕宫里还有十个百个觉禅氏等着,她也无所谓。
“朕整个六月都没入过后宫,忙得日夜连轴转,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你怎么不早些动念头要回来?”玄烨嗔怪着,“你就是比朕狠心。”
岚琪嘟囔道:“可臣妾病着呢。”
“不知道你病着,是朕疏忽,可朕一听说你病了,立刻就启程来看你,你还要吃醋还要不开心吗?他们说不知道你为什么发烧后一直病到现在。”玄烨说着,突然将手覆盖在岚琪柔软的胸脯上,惊得人家一颤,他却笑,“朕只想和这里头乖巧听话的小宫女好,你这样矫情的最讨厌,你老实说,到底为什么把琴沉了?”
岚琪推开他的手,只管黏糊糊地贴身上去,可是一靠在玄烨怀里心就松下来,安逸地笑着:“反正就是臣妾又赢了。”
“天底下只有你敢说赢了朕,兄弟大臣们与朕下棋都不敢赢,你总是这样挂在嘴边,叫人听去,就是恃宠而骄没规矩,成何体统?”玄烨说这些,身子已经在枕头上靠下去,怀里的人跟着一起躺,伸手滑过她丝绸般的秀发,指间微凉的感觉让他想到刚才岚琪倒头栽进湖里的模样,又冷了脸说,“莲藕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那么傻?朕看你那样子,脑袋里稍稍想着你会不会掉下去,转眼你就真的掉下去了,朕都不知该生气还是担心你,如果周遭什么人都没有,你不就淹死了?”
提起这个,岚琪才觉得还有些惊魂未定,皱眉头说:“那一刻臣妾想,都没记住最后见您时是什么模样,心都要跳出来了。幸好下面都是莲叶层层叠叠,身子是被托住的,没往下沉,皇上放心,臣妾淹不死。”
见她还说得头头是道,玄烨忍不住屈指在她脑门上重重一叩,疼得岚琪惊叫了一声,两手捂着额头直哼哼,再等松开手,白皙的额头上稍稍隆起一个红彤彤的包。玄烨笑了,而她自己伸手摸到肿起的地方,顿时热泪盈眶,转过身缩到那一头去,竟是真的抽抽搭搭哭起来。
“很疼?”玄烨立刻凑上前,想要她转过来看看,可人家死死不肯挪动,他用力把岚琪转过来,岚琪又抬手捂住额头,眼泪汪汪地说:“本来就长得难看,这下更难看,皇上快走吧。”
玄烨闻言,立时虎着脸:“你赶朕走?”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竟还是点点头说:“不是赶,是请,皇上请回,臣妾现在样子丑陋,不宜伺候圣驾。”她这话说出口就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乌雅岚琪你在作死吗?可就是没忍住,甚至继续说,“那个什么觉禅常在貌若天仙,皇上一定舍不得在她额头上磕个包。”
玄烨满面冷意,挪动了一下身子,岚琪心里一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正想着要不要再去拦住不让走,身前的人突然把自己拖过去往炕上一摁,伸手就解开了她颈下的口子,大手揉在左胸口的丰盈处,看着身体下哆哆嗦嗦的人,恨恨地说:“让朕好好摸摸这里,把听话乖巧的乌雅岚琪放出来,把现在这个伶牙俐齿顶嘴的塞回去,朕厌烦极了。”
刚才还怦怦直跳的心顿时化作水一般,岚琪傻笑着双手捂住玄烨的手摁在胸口:“可惜两个都病着,不能伺候皇上。”
话说完,又想起来额头上那个大包,赶紧又抬手捂住,玄烨被她逗得又气又好笑,欺身上来狠狠亲了两口说:“你哪儿是病,是矫情而已,朕来了,比任何太医开的药都管用,身上冷冰冰的,朕给你揉揉可好?”
岚琪才被从水里捞起来弄干净,没来得及梳头穿衣裳,苏麻喇嬷嬷就来把环春几个通通叫出去罚跪。玄烨见到她时身上也只有银晃晃的绸缎寝衣,这会儿禁不住几下就被脱得所剩无几,大手在冰肌玉骨上慢慢磨蹭,冰凉无血气的身体渐渐发热,他们一年多没有肌肤相亲,已然生育两个孩子的身体,被稍稍一撩拨,便似云似雨难以自制,再想不起来什么病不病的,眼瞧着日近黄昏,更不顾什么了。
太皇太后让玄烨不必再过去,他还真就没再去祖母面前。直到第二天一早两人过去请安,见岚琪面色红润气血极好,老人家心里发笑,拉在身前却说:“仗着生病,躲着我和孩子,皇帝一来你就好了?”
岚琪羞得满面通红,转身去边上抱着胤祚,皇帝过来看,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四五个月大,似乎比他亲哥哥那会儿长得还好些。见岚琪得意,玄烨嗔她:“你病了这么久,谁在照顾,有什么可得意的?”
岚琪不理睬,抱着儿子去太皇太后身边。玄烨在一旁坐了,不多时太后过来,两人起身请了安,又见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来,皇帝道声辛苦,便说启程回宫的事,请众人都稍作准备,预备两天后就走。
说话工夫李公公来,说折子送来了,原是皇帝改变主意要住几天,宫里的折子就辗转送了过来。玄烨哄心上人和看祖母都是要紧事,但国家大事也时刻不能放下,太皇太后也不留他,让皇帝去清静的殿阁里办国事,碰上要紧的事连着大臣都跟到行宫来了。
之后一下午岚琪也没见到皇帝,就听李公公对太皇太后说皇帝这一个月多忙,听说几天几夜不歇息的也有,才后悔自己不该撒娇吃醋,自己好日子过着,哪里知道他的辛苦。便悄悄回住处,开灶炖汤羹,日暮时分暖暖地送来。
彼时玄烨正好放下手里的事,起身就见她入门来,顿时心情愉快,携手在窗下坐。夕阳斜射,看着她纤纤玉指盛汤羹端到面前,惬意道:“早想带你来园子里住住,那年说封了印就来,结果没成行。如今虽磕磕绊绊的,还有别的人在,且不过住两日,可朕觉得很自在,像在世外桃源,要紧的是,你在身边。”
岚琪笑悠悠道:“臣妾炖的竹荪鸡汤,可不是红豆莲心,皇上怎么说出来的话,甜甜蜜蜜的?”
玄烨伸手在她脸颊上拧一把:“这张嘴最烦人,还想在额头磕一个大包出来?”
岚琪朝后缩了缩,指着汤羹说:“皇上赶紧喝,人家守着炉子炖了一下午。”
玄烨优哉游哉地喝了一碗,的确鲜美清爽,又要了一碗才觉满足,懒洋洋要躺下去,却被岚琪拉起来说出去散散步。他也觉得该松松筋骨,跟着出来,沿着园中湖走,走到水桥上,瞧见昨天岚琪落水的地方,玄烨转身喊人:“弄一块大石头来放在这里,往后德嫔娘娘再走过就小心了。”
岚琪脸涨得通红,逗得玄烨大笑,再往湖中亭来,见她昨日沉琴的地方,玄烨才微微蹙眉,虎着脸说:“你何苦呢,看得朕心碎,满脑子想着朕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才让你生出这样决绝的念头,你说是不是错了?”
“皇上就那么想臣妾认错?”岚琪很坦率,“可臣妾自觉没错,沉琴的事若您没撞见,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只是看见了才觉得生气难过。而臣妾要这么做的初衷,却并不是这样的,臣妾不想违心认错。反正再也不想弹琴,这辈子会弹琴也弹过琴了,太后福晋她们都说好,臣妾满足了。”
“那朕就听不得?”玄烨的眉头没有舒展,人家就拿柔软的手来揉,笑着说:“皇上不是听见了吗,不算没听过。”
玄烨说:“声声都是怨,听得朕心里烦。”
岚琪却笑道:“但那是臣妾的心,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是真心实意弹出来的琴声。可往后再要弹给您听,就说不准了,那样子臣妾学琴反成了后悔的事,现在这样,才心满意足。”
玄烨揽她入怀,纤腰不盈一握,无奈地笑着:“要你读书写字是朕后悔的事,弄得越来越聪明,口齿伶俐,朕说一句顶十句。”
怀里的人软软笑道:“还不是皇上喜欢听?不喜欢听,说半句都嫌弃。”
远处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从住处过来,要去安排太皇太后的晚膳,远远瞧见皇帝和德嫔在亭子里说话,亲昵的模样叫人生羡,恭亲王福晋啧啧道:“德嫔到底是厉害,这一次回去,恐怕要比从前更得宠了。”
话虽如此,可紫禁城里,承乾宫有贵妃圣宠不倦,咸福宫里温妃近来也讨皇帝喜欢,新晋的觉禅氏更是艳冠群芳,德嫔秋日归来要面对何种情景,一切皆未知,而眼下皇宫僻静的小院落里,就已有一件事将对后宫有所影响。
觉禅常在似乎是有了身孕,香荷劝她禀告荣嫔知道好请太医,她三思后却拒绝,冷静地对香荷说:“等皇上回宫再提不迟。”
而香荷在宫内耳濡目染,便想着更远的事,问起生了皇子或公主是不是要送去阿哥所,还是要被哪位娘娘抱走,觉禅氏才说:“所以现在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在乎孩子被送给什么人,阿哥也好公主也好,都无所谓,只有一个人不行。”
香荷眼珠子转悠了一下,轻声问:“惠嫔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