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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魏军与赵军的对峙, 司马景屡战屡胜,宇文灵殊战果惨烈, 赵军中流言纷纷,有些下层将领对跟随宇文灵殊出战怨言颇多, 认为他才能远逊司马景。魏军中也不断传出流言,说司马景乃军神降临,魏军败给他是理所当然,至于其他的宇文氏、陈氏将领,全都不足为惧!
宇文灵殊有苦难言,宇文家的亲信将领更是为他不平,与支持司马景的将领们多次发生冲突。尽管司马景头脑清醒, 严厉申明这是魏军诡计, 并处罚了不服宇文灵殊的将领,却对改变将士的看法收效甚微。
武佑绪大军于开战第七日全部踏冰过河,占领了黄河西岸,并持续向前挺进, 进攻栎阳时遇到赵军阻击, 相持于城北连绵的山丘地带。
赵廷震动,连日增兵栎阳,同时命司马景速败魏军。司马景不再顾及与宇文灵殊矛盾,命他撤掉旗号,设伏兵于潼水之南的山坳。自己借魏军有意落败之机,也佯装撤兵,绕过了魏军前锋, 通过桃林塬一个隐秘山涧,直插魏军后方。
当是时,负责出战的魏军将领薛凯与蔡起发现中计,立刻率军应战,半日后突围成功。不料司马景不再如往常一样回撤,而是发了狠一般舍命追击。追至潼水南岸,伏兵四起,魏军阵脚大乱,一万军队覆灭七千,左护军蔡起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函谷城中,江原在地图前铁青着脸冷笑:“好个司马景,将我军策略反过来利用。可惜本王不能亲自与他对阵!”
杜长龄坐在下首,面上带着几分操劳过度的憔悴:“武将军陈兵栎阳,距长安只有咫尺之遥,赵国必然大受刺激。然而司马景虽然暂时得胜,与宇文灵殊间的裂痕却在扩大,只要我军不再给他乘隙而入的机会,便不足为惧。”
江原神色严肃,霍然转身道:“燕七,传令燕三率五百名燕骑士协助虞世宁,对阵时专冲司马景中军,能杀掉最好!传令虞世宁深沟坚垒,时刻防范赵军突袭营地。”
“是!”燕七接过令符,匆匆赶去。
“时谦!”
“臣在。”
“命斥候营加强函谷关周围戒备,所有山道、河流、溪谷等等可能有伏兵出没的地方,都要仔细搜索,防止赵军后方偷袭!”
时谦刚领命,一名斥候长急切求见,说有重要情报呈交燕王。时谦停住脚步:“殿下,是武关的消息到了。”说着从那斥候手中拿过封漆严密的铜管,熟练地打开后递给江原。
江原飞快抽出密函,看后面色更加严肃,只沉声对那斥候道:“你先下去。”他把密函交到我手上,自己慢慢坐回椅中,“凌悦,念。”
我低头看落款,却是韩王江进亲自写来的一封密信,只有寥寥数行,却是力透纸背,显然怀了极大的愤懑:“皇兄,弟联合越军兵分三路攻武关,行至臼口,遇赵军伏击。两万大军后路被断,覆没。事后弟截获武关信件,此计疑为司马景事先为武关守将所定。另,越军主帅宋然拥兵自保,致我军伤亡惨重,弟已上奏父皇务请越国严责,望皇兄附议。弟一人受伤事小,实不愿将士心凉。”
田文良惊得胡子一翘一翘,直叹:“险!险!燕王殿下已然受伤,如今韩王又伤,老臣将来如何向皇上交待?”
江原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作战原本就是险中求胜,田大人无须担忧,一切有学生处理。”又向时谦道,“子逊,你替我回复韩王,让他原地休整,尽量不要与越军摩擦,我会向父皇言明一切。”
我不由自主有些出神,没注意下面有谁接话,直到听见江原叫我,才发现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一下站起来,惊讶道:“都走了?”
江原看着我:“田大人早走了,我看长龄太累,也让他走了。”
“没有安排下一步行动?”
江原有些疲倦地揉揉额头:“武关战况父皇必然已经知道,我的奏章马上会送往洛阳,只待朝中的动作了。还有,田大人明日要去营中查看,你陪他一起去。”
“怎么是我?”
江原别有意味地哼笑:“谁叫他赏识你。”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衣着光鲜的老头儿与我并不对路,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被他赏识的。又看看江原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道:“这次我们损失重,也未必是坏事,我看倒能使赵国相信我们议和的诚意,后面的计策实施起来会顺利很多。”
江原闭着眼睛长叹一声:“但愿如此!”他突然循着我的声音凭空一摸,正摸到我的手,顺势拉进自己怀里,搂紧了我的腰,沉沉道:“凌悦。”
“什么?”我问得语气平静,却不知为何没有想要挣脱。
江原顿了片刻,轻笑道:“没什么。这样抱着感觉不错,要是抱着睡,那一定感觉更好。”
“喂!”我立刻把他推开,“你有没有一刻不想这种事?”
“什么时候你从了我,或许就不用想了。”
我横他一眼,理理衣襟道:“殿下你累了吧,下官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原眼角上挑,笑得很轻浮:“凌祭酒,不要总这么口是心非。”我重重地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江原又拉住我,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拿出一柄剑:“带好了,别又弄丢。”
居然是因为出使被困而失落的流采剑,我惊奇道:“你怎么找回来的?”
江原轻描淡写道:“从陈显的亲卫那里拿回来的。”
我伸手握住剑柄,“嗡”地一声长剑出鞘,剑身的锻纹流光如水,仿佛要奔流而出。我用手指仔细在剑身上摩挲,有些激动。
江原笑道:“我想起那天在函谷城外,你见到我也露出过这种表情,难道我只有一柄剑的份量?”
我试着舞动剑身,眉梢挑动:“错,我喜爱这剑远胜过你。”
江原同样挑眉:“那起码是我送的。”
“脸皮真厚!”我白了他一眼,将流采归入剑鞘,小心挂在腰带上,“殿下,多谢你的礼物,下官真要走了。”
江原不高兴地起身走向卧榻:“快滚!”
第二日,我随着田文良出了关城,到虞世宁驻扎的营地巡视。只见营地前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沟,挖出的土与石块一起筑成壁垒,用于抵御赵军的袭击。那些奉命坚守在壁垒之后的魏军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额头青筋暴起,仿佛恨不能将对面山头的赵军吞进肚里。
只看了片刻,田文良就被虞世宁请去喝茶,我继续在营帐间走动,突然营地中号角响起,一名黑衣斥候飞骑进入营地,下马奔进了虞世宁的营帐。
我立刻往帅帐跑,只见帐中已聚集了十多名将领。原来朝中圣旨到了,命出征军队暂且休战,原地待命。
消息闪电一般迅速传遍魏军大营,激起了滔天大浪,将领们纷纷向中军聚拢。一名千夫长愤怒地拉住我问:“大人,为何不让出战?老子们这几天装孙子装够了!”
当我告诉他是因为议和时,那千夫长气得大骂:“议他娘的狗屁和!妈的,老子们来玩命就是为了最后夹着尾巴跑路吗?他司马景算什么东西!真以为老子们怕他不成!”
田文良笑着劝道:“将军息怒,这是朝廷的意思,我们也没有办法。再等等殿下罢,或许他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许多将领醒悟过来,立刻要联名向江原请命:坚决不可退兵!
出了军营,田文良捻着胡须转向我:“凌祭酒,我们走吧,殿下在等你一起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走?”我吃了一惊,继而恍然,“难道是去求医?”
田文良微笑颔首:“圣旨已下,两军停战,殿下可以安心养伤了,凌祭酒也有内伤,自然也该去。”
我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田文良,为何江原昨日竟没告诉我,却要让他来转告?田文良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呵呵笑着续道:“老夫故意找个借口与凌祭酒攀谈,却没想到被一眼看穿了。果然,就如当年老夫所见的周大将军一样。”
我正牵过江原送的那匹白羽,闻言脚步一顿,喃喃道:“大人说的周大将军,可是周韬?”
田文良叹道:“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及至看到我的神色,才有些惊觉地转过话头,笑道,“呵呵,老了老了,说上两句就扯远。凌祭酒正如日当中,千万不要误解。”说着便只管扯些平常话题来聊,对周韬只字不提。
我不好多问,到了城门下便与田文良分道而行,带着几名护卫转向南面的山麓。行了不久,果然看见一行黑衣骑士等在那里,燕九过来悄声道:“为避耳目,殿下已经与凭潮先行,我们负责护送大人。”
我问:“多久能到?”
“半天。”
我点点头:“出发罢。”
函谷南面的山很陡,越往山里走,道路越窄,积雪越厚,我与燕骑军们骑马行了几个时辰,最后终于只能弃马步行。燕九命那名叫燕飞的年轻燕骑军带十人留在原地照料马匹,自己与另外十人继续护送我。
因为我内力尚弱,走得很慢,燕骑军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开始轮流背我,总算在霞光漫天时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燕九对我道:“徐神医不喜欢被太多人打扰,大人自己往前走,应该能见到他的住处,我们十日后再来此处接应。”
我举目望了望前面,只见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变成了娇艳的绯色,正有云层随风飘过,山顶景物好像被一阵大雾弥漫般模糊不清。我穿过云雾向前走,渐渐地看见几间房屋的轮廓显露出来,屋前栽种着常青草木,在云雾笼罩下竟像人间仙境一般。
我走到门前,举手敲了敲门闩,门内有个散漫的声音道:“求医便进来,敲什么门?”我大为惊讶,立刻不客气地推开房门。房间的窗户很大,窗边是一张书桌,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边品茶,霞光洒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气缭绕。
然而老者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面前,同样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我不由眉头微皱:“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孽徒!”师父把手边的拂尘一甩,不悦道,“为师还没拿这句话问你,你倒先质问起为师了。听说你几月前刚迎娶了魏国公主,怎么会突然独身跑到赵国的荒山上来?”
我苦笑:“师父,这要弟子怎么说呢?总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师父一惊:“你慢慢说,怎么回事?”他起身想将我拉到桌边,可是刚一摸到我手腕,面色骤然严肃起来:“彦儿,谁伤了你?怎么内力只剩下不到三成?”我还没开口,他语气已变得更加严厉,“你跟魏国燕王什么关系?他比你早来一步,难道他说的那个内力全失的属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师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现在是他府中的军咨祭酒。”
师父急促地追问:“他伤了你,挟持你?”
“不是,他救了我。”
师父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沉默良久,推开房门道:“你跟我来。”他携着我的手展开轻功,几次腾挪,飘飘登上山顶最高处的一角,“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深深地吸气,看着脚下悠悠飘过的白云,开始向师父讲述南越发生的一切。
“……来到魏国以后,皇兄还是不肯放过我。就在冬至前后,他在魏国的密谍中有人发现了我的踪迹,幸好那人与我有私怨,按捺不住先行报复,没来得及上报。后来我随军出征,不知道皇兄有没有掌握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派人来杀我。”一口气说完,我觉得全身微微颤抖,便扶着一块突出的岩石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深深地埋头,“师父,你说我怎么还能回去?父皇不要我,母后不肯看我一眼,皇兄……千方百计要除掉我。你说,我还能到哪里去?”
师父长长地叹了一声,爱惜地把手掌抚上我的头顶,语气沉痛:“冤孽,冤孽!”
我强忍住眼泪,竭力让声音显得平静:“师父,徒儿其实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当初师父反对我从军,我激烈地在你面前夸下海口,说我定能让南越军队称雄天下,让父皇刮目相看,让所有人提起赵彦这个名字都不敢轻视。可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十足的笑话。”
“傻徒儿!师父何时会看你的笑话?更何况,你这些年的作为已经让天下人为之夺目,师父虽然阻止过你,却也在以你为傲啊!”我慢慢抬起头,看向师父慈祥的面容,师父也看看我,“彦儿哪,为师其实有些后悔。只教了你武功,教了你修身养性,却未曾教过你一点争权夺利的手段,更别提什么帝王之术。为师本以为,只要这样,你就可以远离争斗,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可惜现在才明白,这些事非人力可以改变。”
我摇摇头,淡淡一笑:“师父,你没教过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战场,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从军一年,我通读了所有兵书,从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脑中扎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东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权谋,我也并非一窍不通,但就算师父教了我,我也不愿拿去用在自己亲人身上。”
师父轻轻点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叹道:“命之如此,该当如何?彦儿,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从此以后,你就随在师父身边罢,世间熙攘,过眼云烟,本也没必要过于执着。”
我猛地惊醒:“徒儿不能!”
师父颇感意外:“为何?难道你想留在北魏,这样隐姓埋名一辈子?”
我垂下眼睑,低声道:“跟着师父,又何尝不是?我不甘心。徒儿过去没有像师父期望的那样学会无欲无求,现在更不会。徒儿对爱恨执着,恐怕一生都学不会遁世妥协了。我在魏国已有了一席之地,实在不想轻易放弃。何况皇兄还在找我,我也不能连累师父。”
师父叹息一阵,终于道:“好吧,你……能在魏国立足,也是一段尘缘,为师不勉强你。你的伤我来想办法,算是师父唯一能帮你做的事罢。”
“谢过师父。”我扬起头,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师父,弟子其实一直想问一件事,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师父能不能为我解惑?”
师父点点头:“你说。”
“师父为什么会在十岁那年带我走?我为何不能在宫里长大,为何身为嫡子,师父和母后却一直要求我远离争斗?以前,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得不到父母欢心,可是死里逃生之后,我不止一次的困惑过。就算儿子顽劣,难道一定要狠下心送离身边五年之久?”
师父看到我悲愤的面容,猛然转身,冷漠道:“为师只管受命教导殿下,至于皇上与皇后的心思如何,为师并不知晓。”
“师父!”我双膝跪地,长身拉住他衣摆,含泪道,“徒儿活了二十多年,到现在却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为谁而活,所有的志向化为乌有!难道你忍心看徒儿继续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么!”
师父身形似乎颤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泪水淌下来:“彦儿,彦儿,你叫为师如何是好?”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师父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是连你都要欺瞒徒儿,叫我以后还能信谁?”
师父满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视许久,平静道:“你且起来。”
我不动,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从没像今日这般哀求过什么。
师父又低低叹了一声,弯腰擦去我腮边泪水,将手掌抵上我手腕要穴,绵绵地运起内力。直到我浑身真气回旋,仿佛被一团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尘扫过峰顶的一株松树,卷下几簇浓密的松枝。我连忙接住,用松枝扫掉一块平坦石面上的积雪:“师父请坐。”
师父摸摸我的头,伤感道:“可惜这般聪明。”拂尘微点自己旁边,“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师父的衣袖,颤声道:“师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师父沉吟着道,“彦儿,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姓周呢?”
“徒儿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总认定我是魏国已故大将军周韬与平遥公主的血脉,他为此带我去看过周韬的画像。徒儿……徒儿不愿承认,可是确实与我很像。徒儿还知道,二十三年前,扬州有一场残酷的攻城战,守城的正是周韬,有人把他只有一岁的幼子掳到南越军营,从此那婴儿便生死不明。我查过当年的记录,当时南越的主帅是宋师承,负责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时间,我刚好二十四岁,这么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对我的态度,都让人不能不怀疑。”
我咬了咬下唇,“虽然徒儿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轻时确曾在北魏游历,所以我猜想,或许他那时认识了周韬,后来便利用这段友情,骗取他的信任,赢得了那场胜利!父皇没有杀我,也许只因为一时愧疚,可是随着我长大,他越来越担心我知道真相……师父?”
师父好像没再留意我的推断,只是喃喃道:“周韬……原来叫周韬。”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师父不认识他,难道……”
师父转过头,慈和地笑道:“彦儿别急,你的身世牵绊太多,为师只是要想想,该从哪里说起?”他说着微微抬起头,表情好像陷入了回忆。我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心里有些难过,又不由忐忑,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流采。
过了许久,师父终于缓缓开口:“彦儿,你可知道为师原本不姓宗,”他看着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没料到师父的第一句话就使人震惊。忽然想起母后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时就离家远行,许多年杳无音讯。
师父轻轻一叹:“接下来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时,我的父亲因学识渊博被任为太子太傅,因为我年纪与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读。当时的太子赵深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是天资聪颖,已经隐隐有胸怀天下的气度,深得高祖宠爱。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为表哀思,谥为殇怀太子,并把他的独子赵卓立为储君。我受命成为东宫少傅,做了赵卓的业师。”
师父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儿只有四岁,按照常例,却不得与生母同居,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生活在偌大的东宫里。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见我都特别欣喜,直到课业授完才恋恋不舍地送我出门。那个时候为师想,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培养成贤明君主,方不负与他父亲相交一场。”
我低声道:“他没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师父笑了笑:“那个时候殇怀太子的几个弟弟都已经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寿阳王赵济,做事雷厉风行,也曾得到高祖赞赏。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怎么甘心让一个幼儿居于自己之上?太子在时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开始为夺位做准备。
他在高祖面前表现得十分谦卑,背后却不断扩展自己的势力,渐渐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为丧子的打击,精力已经大不如前,竟对这一切没有察觉。在一天夜里,隐忍了四年的赵济终于决定动手。他秘密包围皇宫重地,夺取了各处宫门,亲自前去逼迫高祖退位,同时命府中亲卫暗中潜入东宫,刺杀赵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却更紧地握住剑柄:“原来,原来……”
师父叹道:“赵济的皇位便是这么得来的,这些事史书上却不会有。当时的侍御史刘裕正在宫中当值,他冒死把消息带给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赶去东宫,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我循着踪迹找到日常授课的书房,却见只有八岁的赵卓正端坐在几案边,面前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高祖的圣旨,另一样是代表储君的钦赐玉佩。
十几柄闪着寒光刀剑就在头顶上方,他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表现,反倒是那些刺客的手在犹疑不定。他抬头看见我,露出跟往常一样的笑容,平静地说:‘先生,学生刚才还在想,能不能最后见你一面。’”
师父的眼中又溢出泪水,“我听到这句话,心痛得无以复加,冲过去将他揽在怀中,举起圣旨向那些刺客质问。其中一名刺客放下手中的剑,让我杀了他们再带走储君,否则他们无法向寿阳王交代。就这样,我保护卓儿离开建康避难,不久宫里便传出高祖驾崩的消息,赵济随之继位,开始清除反对他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子侄。我明白不能再让卓儿留在南越,于是带着他隐居北魏。”
我听着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更觉心寒不已,涩然道:“原来师父出家修道本是无奈之举,不知道后来怎样?仁宗有没有找到你们?”
师父拍拍我,笑道:“为师怎么会让他找到?不过为师那时还年轻,虽然以修道为名,心中却尚存着执念。我仍然把卓儿当作储君来教导,尤其在得知父亲为了反对赵济滥杀无辜,在大殿上触柱而亡之后,不觉更加严厉地要求他。为师曾经幻想,等卓儿长大成人,便助他重登皇位,扭转错位的一切。
不想有一日,卓儿忽然问我,为什么师父总用历代帝王的事迹教导他,修习品德也罢了,为何还要懂得各类驭人权谋之术?我告诉他为师的用意,他默然沉思,几天后异常坚定地告诉我,他不会再去争夺皇位。我吃惊地问他原因,他笑着说,不愿再见至亲间相互杀戮,只愿从此做一个普通人。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向我拜别,临走前烧毁了高祖立他为储君的圣旨,本来还想毁去玉佩,终于心有不舍留在了身边。”
师父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把半生的郁结都化在这沉重的一叹里:“那一年卓儿刚满十八岁,为师至今都在想,如果当初不放他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以后的羁绊?当时魏国正在四处征兵,卓儿便决心从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做起,那个时候他或许已经改名叫周韬了罢。他出众的能力无法掩盖,不久步步攀升,从伍长、什长、卒长、千夫长,再到偏将……一次军中大比武,魏武帝带着爱女平遥公主观看比赛,卓儿技压群雄,夺得第一,从此便受到武帝和公主的关注……”
我全身一震,想要看看师父的神情,才发现山顶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没尽了,几点寒星颤巍巍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熄灭。我呆呆地坐在黑暗里,耳边静得可怕,却又仿佛能听见各种时有若无的声响。过了很久很久,我小声道:“师父,难道你是说,我的生身父亲其实名叫赵卓?他不要皇位,却又爱上了魏国的公主?”
师父摸着我的头轻叹:“卓儿也是个重情的孩子,他爱上魏国公主,就一定要娶她。他认为只要自己不再追究过去,南越便与他再无瓜葛,可是他不知道权势带给人的致命诱惑。他不在乎,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这么多年过去,赵济也到了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都像他当年一样在紧盯着皇位。确立储君的规则你知道,通常便是立长、立嫡,否则便会面临极大争议。如此看来,三皇子赵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了。”
“可偏偏是父皇登上了皇位。”我喃喃说着,心头涌起的感觉却让我厌恶。
师父悠悠续道:“后来的事便跟你的猜测类似,南越与北魏正在争锋之际,赵焕立功心切,微服潜入北魏搜取情报,来到边境军营,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认出了赵卓。相反卓儿并不知情,只以为他是南越的普通士子,对他十分亲切。卓儿成亲之后,南越与魏国的摩擦已经十分激烈,就在两军对峙时,赵焕以故人的身份骗得卓儿信任,掳走了你,顺带偷走了卓儿一直珍藏的玉佩。”
“为什么……”我死死咬住牙龈,“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做?一场胜利,真的就那么重要?骨肉亲情就一钱不值?”
师父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彦儿,难道你还不懂?赵焕得到了你,就等于得到了皇位!朝臣中,有多少人认为赵济名不正言不顺,赵济自己也十分清楚,可是他杀不净,也不能都杀掉。他的儿子赵焕处心积虑,终于抓到了这个软肋!赵焕找回了昔日殇怀太子的亲生血脉,然后暗中联络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和士族,告诉他们,只要拥戴为他为太子,他愿意以嫡子的身份养育你,等你长大后再把皇位交还。为了使他们相信,他娶了我兄长的女儿为正室,把你交给她抚养,并且承诺立她为后。”
我被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换条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痛苦道:“不可能,父皇后来的做法都说明这是谎言,谁会立别人的儿子为太子?”
“可是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赵济若是知道,你必死无疑;而交给别的皇子,又与赵焕有什么区别?当时最重要的,只是保住你的命罢了。
话又说回,对那些赵济曾打压过的大臣来说,有一个愿意弥补昔日裂痕的人做皇帝,即使是表面 文章,对他们也会更加宽容。这样做,既对得起殇怀太子,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帮了未来的国君,何乐而不为?而对赵焕来说,你就算是殇怀太子仅存的一点血脉,毕竟只是个婴儿,若是你日后资质平庸,就不会有人再提起此事,自然而然地拥戴他的亲生子。”
师父淡淡的语调,有些突兀地讽刺起来,“只是赵焕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从十岁起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优秀。他为此惶恐不安,甚至想过早早把他弄死。幸好你的母后及时送信给自己的父亲,也便是我的兄长。兄长苦苦 思 索 ,终于想起只有我或许可以保护你,于是派人四处寻我,而后我便以云游道人宗游之的名义接走了你,并且向赵焕承诺,绝不使你有一丝一毫的争权夺利之心。至于后来赵焕召你回去,我猜他也怀了目的,一则试探你是否真的没有威胁,二则期望你战死沙场。也许对他来说,只要你活着,他便永远不能放心。”
师父结束了漫长的讲述,忧虑地看着我道:“彦儿,这就是为师所知有关你身世的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怕你承载不了这样沉重的事实,为师决不愿看着你痛苦。”
我淡淡一笑,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是徒儿执意想知道真相,所以早有准备,师父不必担忧。多谢师父这样明白地告诉徒儿,更要谢过师父对徒儿多年的悉心照顾。”
师父担心地拉住我:“彦儿,你没事么?我们回房去,为师立刻帮你疏导经脉。”
我觉得整个山顶都在晃动:“不,徒儿只是有些累,需要时间想想清楚。师父,我应该睡在哪?”还没有听见师父回答,我忽然身子后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