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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开始呈瓢泼之势,坐在桌前的却是本该在汴京的东方远,神色还有几分风尘仆仆,“我按你说的安排好了,派的是逍遥楼里最不起眼的阿六,只等宁郡王初八成亲那天了。”显然是渴了,东方远猛喝了一大口茶水,“另外,关于刘太师的事,你留的线索太细微了吧,你怎么能肯定他们光凭这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能分析出来?”
苏琅琛正站在窗口眯着眼看雨,“就算赵宗治跟你一样头脑简单,不是还有赵曙吗?”
“那赵曙已经知道了?”东方远为了解惑也懒得计较苏琅琛的毒舌,“——可他既然知道了刘太师跟元昊私下联系、通敌叛国,刘太师如今怎么还稳坐朝堂,一点事儿都没有?而且按刘太师的计划,延州这场仗整个大军就是去送死,赵曙身为皇子还淡定得起来?”
苏琅琛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东方远一眼,东方远也知道自己问了白痴问题被鄙视了,便撇了撇嘴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确定赵曙已经知道的?”
“不然你以为赵宗治的婚讯是怎么传出来的?”
东方远对皇族甚少关心,一时想不通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赵宗治成亲不是你设计让汝南王去逼婚的吗?”
交个有智商的朋友是多重要的一件事,苏琅琛觉得这句话简直太有道理了,不过情敌的婚讯实在让他心情不错,反而勾起唇角道:“一个人要是不想成亲,再逼也没用。赵宗治要迎娶的对象可是一品镇国将军家的独女,如今这亲事,他成的是心甘情愿。”
东方远微皱眉:“赵宗治之前都能为了慕慕不要命,怎么可能因一个镇国将军家的……”
说到这里才终于反应过来,就算东方远再不了解朝堂之事,也知道一品镇国将军的名头,——虽然年迈体衰退居二线,却是自先皇在位起到现在唯一还握有兵符的开国大臣。
迎着东方远了然的目光,苏琅琛点头:“对,我就是故意让赵宗治知道延州这场仗的真相,知道慕慕如今的身处之地很危险。他能为了慕慕不要命,那么为了慕慕成一次亲又何妨?赵曙肯定会这样劝:反正亲事不过是换取兵符的一场交易,根本有名无实,兵符却对战局有很大帮助,——起码听从兵符号令的那队精兵能绝对护住慕慕的安全。”
苏琅琛也挨着桌子坐了下来,“所谓关心则乱,赵宗治估计满脑子都是都是怕慕慕会随着大军一起出事,不答应也得答应。不过事关慕慕,他恐怕连赵曙也不会全信,如果是我,想必成亲那天一拿到兵符,当晚便趁机带着兵符独自来延州找慕慕。”
“所以你让我安排阿六暗中帮赵宗治……”
“对啊,”苏琅琛一脸好心的说:“我怕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赵宗治走不掉啊。”
会那么好心才怪。“然后好在赵宗治来延州的路上设伏,取他的命和兵符一举两得?”东方远有些不认同的道:“毕竟慕慕现在很喜欢他,在慕慕心里,他……”
东方远因苏琅琛身上的寒气收住了口。这要一不小心多说错了什么,苏琅琛估计能把他也一同灭了。
“继续啊,怎么不说了?”苏琅琛偏偏这时候还朝东方远笑,只是笑里一股阴气:“没关系,我不是计较的人。”
庄主不是计较的人,庄主计较起来不是人。
我怎么偏偏和死变态做了朋友。慕慕被死变态看上真是太可怜了。东方远连连腹诽好几句,才道:“他毕竟是皇族,你还是三思。万一被发现……”
“发现什么?”苏琅琛的语气很无辜,“世人都知宁郡王人在京都,新婚燕尔,守着娇妻在家你侬我侬,正闭门不出,拒不见客呢。”
如果赵宗治真的在新婚当晚成功离开,不管汝南王还是镇国将军,为了面子肯定都会如此宣称。“可堂堂郡王失踪,能瞒多久?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
“不错,但就算最后赵宗治的尸体被找到了又怎样?宁郡王大忠大义,新婚之后仍不忘报效朝廷,前往战场却不幸被西夏军杀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琅琛做事向无遗算,东方远已经彻底没话说,只剩最后一句:“你就没想过慕慕知道赵宗治的死讯后会怎样?”
“慕慕很骄傲。”提到慕君颉,苏琅琛的神情不自觉的变柔和,语气也温柔缱绻起来,轻轻道:“以慕慕的骄傲,就算再爱一个人,也不至于去和一个可怜的女子去争什么吊念亡夫的资格。不管这个亲事是否有名无实,那个妻子永远会是横在慕慕心间的一根刺,——所以赵宗治现在死的这个时间刚刚好,连亲口跟慕慕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时间久了,我总会让慕慕把他慢慢忘掉。”
说是那么说,其实苏琅琛并没有十足的底气。待苏琅琛回去后,得知慕君颉一个时辰前就出了军营,而且出去之前还知道了赵宗治的婚讯,表情顿时就不好了。
慕君颉此刻的表情也不太好,他本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元昊,没想到交战在即的当口元昊也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西夏想要攻占的这座延州城。
“慕慕,”元昊一开口就言语亲昵,“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停了,慕君颉抬眉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在他的示意下上了马车。
元昊随后进来,马车很大,中间放了暖炉,比外面暖得多,慕君颉把手伸向暖炉烤火,露出消瘦苍白的手腕,动作间长发顺势滑落,有几缕落在了腕上,墨黑的发显得手腕更白皙,有脆弱易折又病态的美感。
他实在是太瘦了——元昊心里头冒出的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让元昊回过神来,却也不觉得尴尬窘迫,反而表情坦然的握住慕君颉的手,带着一分邪肆三分调笑六分狂傲道:“为兄皮糙肉厚不怕冷,给你暖暖。”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肤色一白一深对比的异常明显,西夏人常年风吹日晒,连女子都带着三分粗犷,然而此刻元昊掌中所碰到的触感却仿佛比婴孩还要细腻,只觉得对方单单一只手都完美的像白玉精雕而成,纤细的让他不敢用力,仿佛稍稍握紧了便会将其折断。
动作不由自主放的更轻,元昊却也知道眼前的人并非外表看来那么柔弱,——慕君颉面不改色的用刀割开手臂的场景还记忆犹新,鲜血带来的刺激感让元昊至今想起就觉得兴奋难耐。
外表和内心的反差越厉害,反而越引入着迷。
元昊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听慕君颉淡淡开口:“不用了,我已经暖和多了。”
进来时元昊就假装体贴的帮慕君颉披上了车里的绒毯,此刻慕君颉脖子缩在毯子里,看起来就像想要冬眠的小动物,有种说不出的怜爱在元昊心里迅速滋生,“你太瘦了,怎么不好好注意身体?在我们那里,就算是小孩子也比你身体强壮。”
话音刚落慕君颉就径直将手从元昊那里抽回,然后掀开帘子:“停一下车。”
不明白慕君颉要做什么,元昊一时间愣愣的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若有所思,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远,才抬起头,透过车窗定定望着慕君颉站在街边的修长身影。
“饿吗?请你吃。”慕君颉没多会儿就回来了,手里竟捧着两个地瓜,将其中一个递向元昊。
元昊微皱起眉打量着眼前的不明物体,——是刚从脏乱的街边一个推烤炉的老人那买来的,外表黑黑黄黄又歪又丑,还冒着热气,有些地方烤糊了,焦味也跟着散开,不禁摇了摇头。
慕君颉已经直接撕开皮咬了一口,“你没吃过地瓜?尝尝吧。”
这种中原下层百姓的吃食元昊自然没尝过,依旧没接。慕君颉倒很坦然,一边怕烫的轻轻吹气一边大大方方不扭不捏的吃起来。唇型非常漂亮,嘴唇微嘟的模样给人一种正在撒娇的错觉,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真的很好吃,你确定不试试?”
元昊目光灼灼的望着慕君颉,终于接过这块难看的地瓜,慕君颉顺手把它推到元昊嘴边,“撕开皮直接咬就行了。”
元昊于是像慕君颉一样开始大口啃。
“呵。”慕君颉好像是觉得他这幅样子好玩,勾起唇一笑。
这个笑颜让元昊瞳孔微缩,僵了一秒,随即啃的更快,转眼把一块地瓜全吃光了,几乎称得上狼吞虎咽,连焦的地方都不嫌弃的吞下了肚,最后拿丝绢擦嘴总结:“好吃。”
慕君颉也吃完了,“那要再买吗?”
“不用了,这一个就够了。”马车行驶了一会,元昊突然慢慢勾起唇轻声道:“不管是谁,都喜欢动人的外表胜过实际的价值,即使那外表可能有害。”
“……嗯?”鼻音听起来模糊而软糯,像把小刷子在轻挠心口。
“是你们中原的一本传记里说的一句话。”元昊定定看着慕君颉,似意有所指,“就像我被地瓜动人的外表迷惑了,不仅想要吃它,还觉得无比好吃,再也不想要别的。所以这一个就够了,不用再买,因为别的再好我觉得也比不上这个。”
这个男人天生邪肆狂傲,高高在上惯了,喜欢把自己摆在高位,别人似乎天生就该受他奴役一般。虽然他确实有这个资本,还是让慕君颉觉得厌恶非常,面上却不显分毫:“地瓜也不是天生被人吃的,就算好吃,可既然能生在自然界,总有它的道理。”
元昊语气中的狂妄不变,“道理就是弱肉强食,这才是自然界的最大道理。漂亮好吃的地瓜当然要被人吃,这就是命。”
不等慕君颉回话,元昊打开厢壁上的抽屉拿出本书递过去,“这个送你。之前离开汴京时走的太急,甚至没来及跟你当面告别。”
慕君颉看着眼前这本普普通通的诗经,听元昊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正在读,觉得很好看,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懂……”
慕君颉心里冷笑一声,想直接把书扣到对方脸上。这男人不仅狂妄自大厚颜无耻,还懂得装疯卖傻。
“中原的文化当真博大精深,我自幼就很有兴趣,一直在努力学习。”车子慢慢停下了,竟有人送了热腾腾的酒菜进来,元昊端起酒杯轻声背诗:“比如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还有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以及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最后一首出自汉书,不是诗经。”
慕君颉似笑非笑的看着元昊,目光仿佛透着了然,元昊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哦,那是我记错了。”
慕君颉也拿起酒杯,突然轻轻道:“其实很抱歉。烤地瓜是很寒酸的食物,因为承载了小时候我和嬷嬷的很多记忆,——所以抱歉请你吃那种东西。”
“你……”元昊沉默片刻,语气带了几分小心和安慰:“嬷嬷不在了,所以想她了是吗?”
触到人心柔软处,然后温柔的徐徐拿捏,这一招也是慕君颉最擅长的。慕君颉低下头,手臂抵着下巴,姿势显现出元昊从没见过的脆弱,“嗯,她很早就不在了。”
“慕慕,看着我。”元昊望着慕君颉的双眼认真的道:“你要知道所有离开了你的亲人,只是不在这里了而已,他们一定会在天上时刻看着你。就像我,一直相信我的生母还在看着我。”
慕君颉依言和他对视过去,黑亮的瞳仁懵懂的神色,漂亮的像有随时可以把人魂魄吸入的漩涡。元昊的神色再次闪过迷恋,呼吸也变得压抑和急促。车厢里一时异常静默,慕君颉的目光重新落到诗经上,“说到诗经,君子一诺、五岳皆轻这句话倒是出自其中,不知你有没有读到?”
元昊点点头,慕君颉说:“你还记得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曾打过一个赌。”
“自然记得,和你的每次见面我都铭记于心,更何况是第一次? ”元昊再次点头,有意带着暧昧轻轻笑,“我今日找你,其实就是来兑现承诺的。”
“当日打赌赌输,我承诺欠你一个要求,只要能做到的,都会答应你。”男人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的看着慕君颉,似在引诱又似在蛊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刘太师可以给你的,我也能给,而且会给出更多。”
夜彻底深下来,苏琅琛终于找到慕君颉的时候,远远看他一个人待在路边,旁边还有只脏兮兮的流浪猫,缠着他喵喵叫。慕君颉就那样静静坐着,纤长的手指仔细把食物撕开,非常有耐心的喂猫,然后看着猫发呆。
似乎在想什么,想着想着便把脑袋垂了下去,埋到臂弯里,缩成了小小一团。
苏琅琛大步走近,慕君颉闻声慢慢抬起头来,苏琅琛立即嗅到慕君颉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因为赵宗治的关系明知身体不能喝酒也要喝酒解愁吗?苏琅琛脸色难看的吓人,慕君颉却看也不看他,只顾着安抚脚边因吼声炸起了毛的小猫,“你差点把喵喵吓跑了。”
苏琅琛压着火径直上前,一把将慕君颉拉起,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打横抱入怀里。慢慢收紧手臂,有两个疯狂的念头在脑中交替闪过,——与其让他一次又一次的从自己身边走掉,还不如把他抓回去一辈子锁在笼子里,或者干脆捏住眼前纤细的脖颈,让他在自己手中断气。
可是,只要他还对那可恨又可爱的嘴唇里柔声轻唤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有无上的满足和眷恋,就永远下不了手。想让他在他怀中挣扎死去;另一面却又疼爱怜惜到连根头发都舍不得动,苏琅琛的神智最终被慕君颉低低的咳嗽声拉回,因他温度过冷的身体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