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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得从这次武林大会说起。
陆清离虽然是汉人,但他久居海外神无岛,并不被中原武林算作自己人。
更何况,神无岛素来比较爱宅,走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端路线。历代岛主都喜欢追求高逼格:江湖上没有我,可是到处是我的传说。
然而,宅久了,都是要神龙摆尾刷一下存在感的,否则下一代的传说从何而来?
另一面,历代岛主都有点守财奴,喜欢宝藏和美人,继承到陆清离这里,产业更是遍布神州大地。
他个人似乎也更喜欢中原的气候,一直以陆清离这个身份行走江湖。
沈月、淼淼这些被他吸引而来,苦苦争斗,为他而死的女子,都未必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气质矜贵,来历神秘,不是凡人。
也是可叹可惜。
这些年,他一直行事低调,但奈何美色动人心,蓝颜祸水,倾尽天下美人芳心。
盛名之下,有喜欢的自然也有恨他的,更何况多少红颜美人,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他手里。
刺杀、挑战、复仇之人,层出不群。行事一个不好,就有四面楚歌的威胁。
也许是出于这方面考虑,这一年的武林大会,他一改往常的漠不关心,便参加了。
不是以陆清离的身份,而是神无岛岛主的身份。
那一天——
绝色侍女,水袖抬轿;绝世名花,撒道相迎。
银色面具遮着半张脸,隐于帘幕而不动声色。
一出场,就震惊群雄,鸦雀无声。
有一莽汉出言试探:“什么岛主,跟个黄花大闺女似得,身边都是美人服侍左右,自己却羞不见人,莫非是长得无盐?”
话音未落,身边侍剑的婢子寒眸一扫,只见剑光锃亮,风声长啸。
剑还在鞘中,人也还立在原地。
那莽汉张口狂笑,却不见出声,只有满口鲜血和半截舌头落地。
人群乍然,这才有老奸巨猾的武林泰斗出来打圆场。
有那唱黑脸的,斥他手段狠厉,言语之下,又各打五十大板,既维护自己的脸面,又试探底线;却又照例被高冷的侍婢照脸拍回去。
自然也就有了唱白脸的,笑容可掬,礼数周到,热情好客,就差倒履相迎了。
历来如此,实在无趣至极。
正在这时,长街之后,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随之而来的静默。
如果偌大的江湖,让人觉得寂寞无趣,未必是缺少武功盖世的少年英雄,但一定是少了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
于是,她来了。
梅雪衣。
梅之美,疏影横陈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雪之魅,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那倾倒整个江湖的美人,携十里梅花香雪海而来。
白的却不是雪,是孝衣,是血海深仇,恩怨昭昭。
红的也不是梅,是鲜血,是仇人的,是她自己的,是整个江湖的血。
相较起来,陆清离那点风流桃花,还算个事?
真一猜测陆清离会怎么想。
是为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江湖上隐约针对陆清离的麻烦,而展眉?
还是为事情打乱了神无岛的计划而不快?
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只当是佐酒看了一场津津有味的好戏。
在戏剧落幕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梅雪衣是受害者,但同时,为了报仇,也曾沾染正道弟子的鲜血。
二十年前,因一己之私,害她家破人亡的正道盟是加害者,但他们已然一个个死去,对他们的子孙后代而言,她又是凶手。
两者之间,已然不死不休。
十方豪杰,死伤惨重。
倾城美人,被逼绝境。
恩怨,阴谋,私欲,交织。
哪怕有朝廷的小王爷,武林盟的少盟主站在她身旁,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江湖,仍无异于是蚍蜉撼大树。
陆清离这才轻轻击掌。
在别人生死存亡,悲壮惨厉的时刻,他纤尘不染,仿佛陌上赏花归来,做足了拉仇恨的姿势。
陆清离望向那绝世的美人,眼中微带几丝赞美:“如此美玉,若是碎于瓦砾之手,岂非糟践?吾不忍也。”
他开出条件,如果梅雪衣愿意追随他,他便一力保证身边友人的安全。击退整个江湖。
梅雪衣问:“有何凭证?”
那精致奢华,神秘莫测的神无岛岛主所在的轿子,帘幕微微掀开,伸出一只形状修长完美的手。
从未现身人前的神无岛主,一身白衣,戴着银白色的面具,缓缓走来,立于陆清离身后。
绝色的侍婢们,整齐屈膝半跪,恭敬道:“参见岛主。”
陆清离微笑抬手:“做得好,起来吧。”
从陆清离出声,以梅雪衣追随为筹码,剑指江湖时,就惊疑不定瞩目而来的人们,这时候听闻,他才是神无岛岛主,顿时惊讶到齐齐倒吸一口气。
也有人不信邪,杀心四起,冷笑道:“神无岛主又如何?如何敢跟整个武林为敌?”
陆清离眼皮都不抬,仿佛没有听到。
立在陆清离身后,一直冒充神无岛主的真一,轻轻击掌。
第一下,杀气腾腾的满座诸位,全部忽然之间失去力气,软倒下去。
第二下,庭外,千军万马,整齐划一的嘶吼响起。
一人进来禀报:“各大派弟子均已控制,就等岛主一声令下。”
第三下,另一人悄然站起来:“秉岛主,方圆十里的镇子,确保插翅难飞。只准进,不准出。”
陆清离轻轻的笑,笑得淡然温和,又说不出的森冷肃杀:“现在,你说,我敢是不敢?”
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接下来的收尾工作,没有一丝悬念。
船上,两人正在对弈。
同样容貌倾城的男女,装点得本就奢靡的房间,更显生辉。
站在他们旁边的人,就未免有些不适。
一个个神魂颠倒、色授魂与,不是忘了眨眼就是忘了呼吸。
在这些人其中的真一,便鹤立鸡群起来。
她已经摘下了面具,却仍旧穿着跟陆清离同款的男装,只是更小号修身一些。
面色淡淡的,一眨不眨的看着陆清离,似乎在想些什么。
梅雪衣不假辞色的容颜,忽然一笑,托腮望着真一:“她为什么不看我?又为什么一直看着你?莫非是恋慕岛主,对我生了嫉恨之心?”
真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眼中平静一片,又移回陆清离身上,好像那就是她的全世界了。
陆清离眉宇微蹙,又绽开,头也不抬的落下一子:“愿赌服输,莫非梅姑娘是后悔了?即便后悔,也不该拿我的阿真出气,你可知,早先你被那帮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围剿,阿真可是暗地里处处施以援手。”
梅雪衣惊讶,眼中带出一丝歉疚,嘴里却说:“哦,难道不是出自岛主的授意?”
陆清离似笑非笑:“我既然要挟恩图报,拐走美人,为何要多此一举?难道不该推波助澜,再逼你们一逼?”
梅雪衣摇摇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自然是愿赌服输。”
梅雪衣去休息后,陆清离叫住了真一。
“你在不高兴?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只是拿她当借口一用,顺理成章插手武林立威。否则神无岛家大业大,一朝示弱,就会被暗地里觊觎的豺狼当做蚌中之珠。”
真一的确是在不高兴,陆清离早就察觉了。
事实上,从他出言,要梅雪衣时,真一就明确的在不快了,否则,哪里还用等他示意,她必然早先一步就已经做好一切。
这种不快,让他有些烦恼,一直烦恼到现在。
真一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当哑巴就这点好,不想开口的时候,谁也不能逼你。
她只是用一种探究的怀疑的眼神盯着陆清离。
陆清离软下态度,轻声安抚:“是我的错,没有事先告诉你,就突然决定要来了她。她这样的人,留在哪里都是明珠蒙尘,那些人既护不住她,也配不上她。把她带到我们岛上,赏心悦目的看着不好吗?”
真一点点头,他们都喜欢美丽的东西,这样自然不错。
但是,真一看着他,打着手语问:你会让她取代我吗?像我取代小刀那样?
她问的不是你会爱上她吗?
这让陆清离眉头展开了一半。
他当然不会爱梅雪衣,但他担心真一会这样想。
因为,如果真一因为他可能爱梅雪衣而学会嫉妒、生气,那么,真一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
这才是他烦恼和不快所在。
这会毁了他所有的乐趣和成就。
另外一半则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会为了真一而烦恼。
这不该。
想到这里,陆清离便冷了眼眸,嘴角却露出温柔的笑意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垂眸凝视:“当然不会。你知道的,我跟你,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有你,不会叫我失望。阿真,你会爱我吗?”
猝不及防的问题,在她最无防备,最放松的时候。
真一眼中的怀疑不快全都消散了,充满毫不设防的信任和亲近,却没有任何犹豫的摇头。
像望着完美的神袛一样,望着他,否定。
很好。他很满意,却又说不出的一丝复杂。
“为什么?”这是第一次脱口而出,他很快松开她以掩饰自己的诧异。
真一奇怪的望着他,却没有回答,或者说,用“难道还用说吗”的疑虑回答了。
陆清离坐在舒适的地牢的床榻上,在真一软禁他的地方,意义不明的笑。
他想起了那次,他问真一的话,真一骗了他。
他并不感到生气,因为真一的作用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只是轻微的失望,还以为,她能走得更长远一些,陪他再久一些。
当他跟来探望他的真一,提及这件事时,对方的反应却叫他错愕。
真一仍旧是那次一样的疑惑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只不过,现在,她不再伪装哑巴了:“我是很生气,但是,”她简直比陆清离还莫名其妙:“我生气的当然是,你想让她成为岛主夫人。这个位置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就算是你,也不行。”
陆清离懂了,她不是爱他才想成为岛主夫人的。
她从上次起,有段时间喜欢穿男装。
因为,神无岛的岛主,不一定是岛主的血脉,甚至不一定得是岛上人的血脉,只要你有能力坐上去,并且坐稳了就行。但只有一条,必须是男人。
陆清离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冰冷和火热都有,不快和骄傲皆存。
他选中的人,即便是个女子,即便他纵容着捧着,她也从来清醒而充满野心,不叫他失望。
因为神无岛女性的最高位置,是岛主夫人,于是她就视之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她的禁脔。
假如,没有这一条限制,或者说,假如她是男子,她毫无疑问,是要取他而代之了。
不,就算是女子,很难说,真要她当上岛主夫人,下一步会不会架空他,再下一步就是要做神无岛的武则天。
他饶有兴趣问:“我不好吗?你见过比我更好的人?为什么不爱我?”
即使身处阶下囚,他的风姿也如暗室明珠,熠熠生辉,叫人怦然心动。
梅雪衣以女子之身占据天下美人宝座,真论起容貌、风华、气度,还远要避让陆清离一射之地。
真一却好像瞎了,她仿佛是回答考过了无数次的,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一般,不假思索的说:“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爱这种东西。那不过是人跟人之间的自我欺骗,时效短暂的幻觉。我们不是见过无数次了吗?”
“沈月、淼淼……”她把她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念出来,还有一些是他没听过的名字,可想而知,是她名为水清浅时候经历的人事。
父母之爱,为了唯一的男孩子卖掉女孩。却不见得是多爱那唯一的男孩,不过是男孩能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好处。
兄弟姊妹之爱,争夺,竞争,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更好的衣着、机会,甚至只是为了一个男人。
朋友、恋人之爱,背后出卖,临危插刀,能有机会的,无不是挚爱。
她面容稚嫩,神态天真,眼神却沉稳,清透,看遍世事:“你忘了吗?有一年,一对情侣,男女都爱慕你,居然自己就自相残杀起来了。说起来,梅雪衣倒是第一个会为了别人自我牺牲的人。但是,她为什么不逃走呢?是为了信义吗?能被信义凌驾之上的爱,又能有多爱?又算得了什么爱?更何况,你比那些人好多了,很难说她是不是另一个淼淼她们。”
“很好。”陆清离冷笑一声,便紧闭双唇不语。
他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讥嘲,这么教导她的。只能说她是个听话的好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能说什么?
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反而说不出的寒凉沉闷。
真一自然看出他的不快,她觉得陆清离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她上前,屈膝半蹲为他整理衣冠,考虑到陆清离现在手足无力,又亲自端来饮食服侍:“阿离不要生气,等我解决完岛上反对的声浪,你我拜过堂,在族谱记上我的名字之后,就立刻解开你的禁止。不会太久的。”
陆清离平静的望着她:“你还要解开我?不怕我杀了你吗?”
真一绽开笑容,仿佛胜券在握:“阿离怎么会杀阿真?就像我不会伤害你一样啊,人怎么会伤害自己呢?”
蠢货。
他暗嗤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是成功还是失败,教出这么个小怪物。
罢了,大不了事后,留她一命吧。
真一又说:“至于梅雪衣,世界上这么好看的人确实再难得,可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自然要放她走的。等到观礼结束吧,你若是喜欢美人,我们再找就是了。要不然,放走了,也可以再抓呀。”
很好。
陆清离彻底无话可说。
在真一离开不久后,地牢的台阶下,却缓缓的,又走来一个人。
陆清离头也不抬,嘴角微微掀起一点波澜,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