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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在他大概五岁的某个晚上。窗外风雷呼喝,暴雨滂沱,破旧的窗帘被吹得飘飞不止,隐约如同暗夜里低泣的魂灵。唐逸从自己的床上溜下来,钻进了唐雅的被窝。
唐雅也吓得睡不着觉,在被子里的身体微微发抖。唐逸钻进来以后,两个幼小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手臂相互环着取暖。
他们两个小时候是不必说话就可以交流的。黑暗中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望着,相互安慰。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这是唐雅的眼睛对他说的话。
唐逸眨巴着眼睛,咧嘴一笑,意思是,“这话我来说才对!”
低低的笑声,唐雅用眼角瞥着他,“是谁吓得跑到我床上来的?”
“我是怕你害怕!”
幼年的唐雅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摸摸唐逸的头发,“笨蛋,明明我是哥哥!”
“我们是双胞胎,是平等的!”
正在此时一道惊雷炸响,仿佛窗外爆炸了一颗炸弹一样。唐逸低叫一声缩到哥哥怀里,唐雅也紧张得紧紧抱住弟弟。
其他床铺上有一些小孩子已经吓哭了。但是唐逸此刻觉得无比安心,无比安全。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不会再那样亲密地抱着、仿佛一个人一样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头,大概是两个人开始想要从对方独立出来的时候……谁都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愿意当别人的影子。就算是双生子,也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权利。
可是在追逐区别和独立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失去了另一样世上难得一见的东西——那心灵相通的安稳和完整。
唐逸睁开眼睛,看到了明晃晃的灯光。四周致密塑料搭建的隔离壁反射着那缺乏感情的光线。他正躺在一张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输液管,隔离墙外偶然有人影来去,都穿着密实的防护服。
唐逸觉得疼脑发胀,动了动手指头,一股麻痒的感觉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口中干涩,喉咙肿痛,他咳嗽了两声,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他用力扯掉手背上的输液管,撑着床铺坐起来靠在身后厚厚的枕头上。肚子上一阵钝痛,他掀开被子,撩起病号服,看到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你的身体素质真是不错,受了那么重的伤失了那么多血,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唐逸转头,看到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头顶是一个显示器,上面显现着一个可能是医生的印度青年面容。
唐逸用嘶哑的声音问,“这是海妖战队?”
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按部就班地念台词一样说着,“按照规定,你们所有队员都要先经过三天的隔离观察。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唐逸左右看了看,“其他人呢?水银呢?”
“除了十四队阵亡的三名士兵和三只海妖之外,其他人也都在隔离休养,恢复得也都差不多了。不过你的海妖状况不是很好,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得风轻云淡,好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唐逸却不淡定了。他一把掀开被子,费力地扭过身体用力抓住机器人的屏幕,“我想见见他。他的精神状况可能很危险……”
“那也要等隔离期结束。你现在有轻微的脱水症状,先喝点水吧。”机器人手臂拉长,夹子一样的手里夹着水杯。唐逸也不客气,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总算顺过点气来。他一转头,却发现机器人的屏幕已经黑了,那个医生走了。
唐逸筋疲力竭一般倒回床上,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的海妖战队……整了半天这么好的福利待遇都是靠赌命换来的……”
才第一个任务就这么惊心动魄,还和叛军最高首领之一亲密接触,唐逸很想问候总队长的祖宗十八代。说一句叛军能控制感染者、研究所里有怪物就那么难吗?之前在陆军也做过玩儿命的任务,但至少情报还不至于歪得太离谱。这一回的情报完全跟没有给一样嘛!
看来基地最得意的情报系统,在最前沿的海妖战队执行任务的战场上也一样漏洞百出。
最令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叛军那么想要得到水银?甚至于,朴世焕也不过是个鱼饵而已。
基地同样重视水银,但是似乎还没有重视到叛军的高度。要知道,叛军首领可是为了一只海妖亲自出马一身犯险,这对于安坐在利剑里的那些人类顶尖智者来说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吧?
唐逸伸手摸自己的腕表,却摸了个空。他环视四周,也没找到自己腕表的踪迹。
看来是被安全部或战队收走调查了。唐逸觉得很不舒服,腕表这么私密的东西,说拿走就拿走,连问都不问一句。以前在陆军,最起码还有点*吧……
唐逸休息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塑料房间的开口拉链终于被人从外面拉开了。几个穿着密封防护服的医生扯开他的病号服,拿着各种仪器对着他一通乱看,测量心跳血压还抽了血,又让他伸舌头又翻眼皮的,折腾了一阵后一名医生做了结论,“没有感染迹象。可以解除隔离。”
其中一个医生摘下面具,正是之前在屏幕上见过的那个浓眉大眼大约三十来岁的印度医生,胸前挂着名牌:rajbandyopadhyay(罗什.班多巴提亚埃)。
“你现在身体仍然比较虚弱,伤口也还没有完全愈合,这一个月都要卧床休息,不用参加训练。”名叫罗什的主治医生低头在平板电脑上写着病例。
唐逸根本不管这一套,掀开被子跳下床,“水银呢?”
医生啪的一声合上了平板电脑的翻盖,抬起还没睡醒一样的眼皮,“你现在去他也没知觉。”
唐逸抓起刚刚护士摆放在他床边的军装外套披上,趿拉上拖鞋站起来,拍拍医生的肩膀,“这两天辛苦了兄弟。不过我是那海妖的主人,麻烦告诉我他在哪儿成不?”
“……三十七楼第二重点监护病房。”
唐逸出了病房,才发现他现在已经不在海妖战队了。走廊的一侧是一排明净通透的落地窗,窗外是林立铺展到天边的钢铁森林,被永恒暗沉的天光染上一层淡淡的灰蓝。大大小小的飞行器迷你机在窗外错落川流,宛如无数交舞在林木中的丝绦玉带,蔚为壮观。
唐逸看到横亘在天际那冲入云霄的利剑,极简平整的金属外壳映射着九天之外难得一见的日光,使得整座大楼金煌灼目,圣光万丈,睥睨天下。
“燕都……”
走廊上很是清静,除了偶尔来往的护士和医生,很少看到其他病人。没有人阻拦他,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慢慢进入电梯。他脑子里仍旧空茫茫的,似乎还没从昏迷的迟钝中回转过来。漫漫黄沙、废弃的城市、空旷的研究所、恶心的怪物、还有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平等使者。他差点以为自己没办法活着回来了。
如果没有水银,他肯定交代在那里了。
想到银发海妖,唐逸心中泛起淡淡的雀跃。和水银并肩作战的记忆清晰到毫发毕现,当时还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竟默契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好像,他们并非第一次一起行动一样。
但是一想到水银得知唐雅已经死去的消息后那空洞的眼神,唐逸的心又揪了起来。
门开了,三十四楼比他刚刚所在的三十楼还要安静。他找到“第二重点监护病房”,轻轻转动门把手。
模糊的塑料隔离房中隐隐可见银白色的身影静卧。此时隔离已经结束,塑料拉链拉开着,唐逸小心翼翼地掀开塑料帘子。
水银闭着眼睛陷在柔软的床铺中,脸上罩着呼吸面罩,水银泻地般的长发铺展在床铺上,整个人苍白得如一阵轻烟,转眼就要散却。
唐逸在床铺旁边坐下来,眼睛直勾勾看着水银线条清雅的侧面、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的胸膛、以及那横陈在被子外插着输液管的微微发蓝的手。
唐逸鬼使神差地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手很凉,却不是死亡的僵冷,而是深海暗流中沁人的微凉。
“水银。”唐逸低声念着这两个字。水银仍然熟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唐逸叹息一声,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盘桓在他眉目之间。
如果水银一直这样不醒来,安全部会等多久?
忽然间,塑料帘子再次被掀起。唐逸悚然一惊,一回头,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鹤田匠真穿着整齐的军装,看到唐逸也是一愣。
唐逸脱口就问,“你来干啥?”
这个问题纯是好奇,本来不带一丝挑衅。但是听在鹤田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味儿。
“你又来干什么。”鹤田冷哼一声,反问。
唐逸本来对鹤田已经没啥敌意了,毕竟对方救了他一命。可是听这话中带刺的,他那点儿小脾气又给刺激起来了。他挑起一边眉毛,痞里痞气呵呵一笑,“你开玩笑吧?我是他主人我当然要来看看我家海妖啊?你又是我们水银什么人啊?”
鹤田语塞。他气得咬紧牙,但也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走到另一边,垂眸看着水银毫无血色的脸。
“医生说,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恢复了,却迟迟无法从昏睡中醒来。”鹤田一向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这一霎那却倏忽柔软下来,甚至带着点惆怅,“海妖陷入沉眠,有时候是失去生存意愿的表现。你是不是被他察觉到了什么?”
唐逸心里咯噔一下,反射性地瞪了一眼鹤田,故作轻松状,“别瞎扯。我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他和我一直都配合很好。”
“那么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鹤田语气咄咄逼人,唐逸也有点儿炸毛了。
他缓缓站起来,平视着鹤田英俊严肃的脸,反驳道,“那是因为我被利维坦病毒变种变出来的怪物差点捅死,水银耗费了太多生物能救我,后来又被叛军围攻。”
“哼……”鹤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就知道你跟着,只会拖我们后腿。”
唐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卧槽,你这小日本特么讲不讲道理啊?!你怎么不问问诺兰没有我他们还是不是能活着出那个研究所?!你倒是一开始就被叛军抓了挺省心,我们差点儿都变成那怪物的满汉全席了!没调查清楚前就瞎比比乱下结论,就你这样还当队长呐?!老子当初当排长的时候要是都像你这么管人,手下兵早就造反了好吗?!”
鹤田习惯了医院安静的环境,突然被唐逸这一通乱吼,耳朵嗡嗡直想,“小点声!这是医院!”
唐逸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回去,嘟哝了句,“就你特么有素质。”
两个人尴尬片刻,鹤田匠真才不情愿地说了句,“刚才是我失言,我道歉。”
唐逸瞥了他一眼,倒有点儿讶异。看来这人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他揉揉鼻子,“算了,水银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责任。不过,你说的那个什么海妖失去生存意志,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