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枚铜币

七宝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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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秋佳节, 宫中也觥筹交错,笙歌鼎沸。

    几位文臣象征性地喝了些酒,吃了几样点心便回到翰林院内奋笔疾书, 秉灯夜战。

    周遭只有草木窸动,花影散碎,流云静悄悄为满月披上纱衣。

    一位小内臣跌跌撞撞跑进厅内, 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方行简搁笔, 起身要去扶他。

    小内臣拍着膝盖起身, 一抬眼见着是谁, 惊慌失措道:“方大人!方大人,你府上出事了!”

    方行简面色一凛,未告假便跟他去了宫门。

    方行简策马回府, 一路飞驰, 衣袂翻涌。

    一拐进巷口,便见正门前立了一圈人, 对着家里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方行简眉头紧蹙, 拉拽缰绳, 众人听见马嘶, 回头看到来人,匆匆劈开一条道,直道,“方大人回来了!”

    有女人闻声,霎时嚎哭出来。

    方行简翻身下马, 走近人群,就见那声泪俱下的女人手边还搀着一人,是他眼帘半垂的母亲,唇色惨白,似是丢了魂。

    方行简忙上前一步扶住:“娘,娘!你怎么了。”

    女人发疯般捶他:“你养了个什么妖孽在家里啊,要把我们全家害死啊,你知道你养了个什么东西在家里吗!”

    方行简胸口骤紧,一动未动,只能反复问娘亲是否安好。

    几位女眷一瞬齐哭,如丧考妣。

    少刻,姜氏见到儿子,面色才稍有好转。她站起身子,用枯瘦的手揪住他衣袖:“儿啊……李、你夫人还在里面,生死不明啊……你得去看看……”

    方行简望着母亲:“她呢。”

    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姜氏热泪滚滚:“你还问谁——?”

    方行简不置一词,转身迈入府内。

    身后又是痛哭悲泣。

    刚到院内,方行简便被眼前一幕震怵,再难拔足。

    砖地上横尸无数,鲜血淋漓,有男有女,皆为家奴。他们均是穿喉创口,一命呜呼,却不见一枚锐器。

    不远处传来女子惊怖的低泣。

    一瞬的绝望如狂风巨浪,几乎能将他掀倒。方行简握紧双拳,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

    他闭了闭眼,绕过那些尸首,大声唤道:

    “涴涴!”

    他往里走,足畔都是血水染红的花叶,他不停叫她名字,一声高过一声,悲怆哀戚:

    “涴涴!”

    “涴涴!”

    “涴涴啊!”

    唤到最后,几近哽咽。

    女人哭声渐止。

    方行简也停了步子,他眼前,是支零破碎的家宴,杯盘狼藉,月光泛着冷色,满园凄神寒骨。

    少女立于席后,将李语风背身狠按在桌面,女人发丝凌乱,掩了一脸,她面目模糊,完全失了往日体面,她呃呃抽噎,如绞刑架上濒死之人。

    一见来人,她眼底登时有了光,满是哀求。

    “涴涴!”他再叫她。

    女孩粉衣如瓣,不沾一丝血污,只是半垂着脸,面色阴戾,对他视而不见。

    方行简动怒:“松手!”

    少女终于看向他来。

    顷刻间,她面庞柔化,重回过往纯净之态,她放了李语风,冲男人飞奔过去。

    裙摆被风鼓起,有如含苞待放的花,她一下撞进他怀里。

    方行简旷如原野的胸口,瞬时被盈满。

    他两手绷在身侧,身形僵直,不知如何是好。

    女孩在他怀里愤愤嘟囔:“你是不是给我写了信,她们把你信扣着不给我,还给我吃猪食,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的……”

    一滴清泪自左眼滑落,方行简下颚颤栗,不声不响。

    良久,他终是抬起双臂,将她紧紧拥住,密不可分,牢不可破。

    ——

    翌日,方门惨案传遍京城。

    朝中奏疏弹劾方侍讲者无数,有言他藏妖欺世,假以时日,会叫天下民不聊生,当初江怒一事兴许就是这妖孽所为,并非神佑;也有惜才同党为他说情,只道他是被妖女迷了心智,以为美人在怀,当日才知真相,在儿女私情上虽有过错,但才学是真,不能因此错失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挨个料理好亡故家仆后事,方行简告病家中,多日未去上朝。

    他谎称自己到场时,那妖怪已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李家小姐就在眼下,他无暇顾及其他。

    流光易逝,家中亲眷逐步好转,那夜阴霾也渐次淡去。

    只是,花团锦簇的汀兰苑成了一片荒草园,无人再敢踏足半步。

    立冬当日,皇帝龙体好转,重回龙椅,把持朝政。

    闭关修养时,他对方家事也有耳闻,可时日良多,一扫阶下却不见人,下朝前多提了一句:

    “方学士人呢,怎么不来上朝?”

    听他还记挂着自家女婿,吏部尚书受宠若惊,匆匆回道:“臣叩谢圣恩——当时朝中争执颇多,互不相让,太子殿下就未将此事定案,一直拖至今日。唉,我这不成器的女婿啊,仍在家中静养,羞见圣颜。”

    皇上捋捋唇下须,又问:“李尚书家小女可还安好?”

    “虽有惊吓,但目前尚好。近来归家省亲,还算开心。”

    皇帝颔首:“嗯,那便好。”

    翌日,忽有内臣传旨至方府,召方行简面圣。

    他不明何事,但还是装整一番,赶去宫内。

    太极殿内,圣上一身绛袍,已摘了通天冠,闲散坐卧在榻上用着小点。

    见方行简来,皇帝瞧他片刻:“许久未见方学士了,是消瘦许多。”

    “微臣有愧。”他伏地跪拜。

    “身体可还安好?”

    “臣已无恙。”

    皇帝勾唇:“那怎么不来上朝?”

    他背脊绷直:“家丑遍布京城,卑臣早已无地自容,愧对圣颜。”

    “怎么办,朕偏就爱听你讲课,才识丰厚,又不乏意趣,”皇帝盯着他俯首帖耳却依旧一股子不卑气态的姿态:“过阵子冬季经筵,你可得回来。”

    方行简沉声拜答:“臣惶恐,多谢陛下厚爱。”

    “你起来吧,”皇上捻去指端碎末,“今日叫你过来,为表惜才之意,还想让你见个人。”

    他示意一旁宦臣,老人立马心领神会,高声唤:“焉太史还请出来——”

    高柱帷幕之后,一明男子款款走出。他一身绯色官服,身形瘦削,相貌俊秀。

    方行简望向他,来人乃司天监太史令。

    他心一沉,已预料到什么,拱手一揖:“焉太史。”

    他也行礼道:“方学士。”

    皇帝撑着脸,左右看看这两位年轻臣子,而后捧起茶杯,看戏道:“焉太史,你同他说。”

    焉太史上前两步,直言:“方学士,劝你莫要再将那龟妖藏于家中。”

    方行简闻言色变,屈膝跪下:“她已不知去向,府中先前住所也已封园,臣怎还会与她相交?”

    焉太史淡声道:“我乃天师一门,百年来降妖除魔,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休想逃过我法眼。”

    方行简喉间紧绷,唇色苍白。

    焉太史发出最后通牒:“方学士,欺君之罪足以叫你死千次万次,殿下惜才,遂再予一条生路。我知你对那妖有情有义,但她为非作歹,祸乱人间,罪实难恕。明日我会去你府上,你且将那龟妖交出,如若不然,满门抄斩。”

    寒刺脊骨,方行简自知无法再隐瞒下去。他眉心堆叠,而后伏下身躯,气息平稳道:“——微臣听命。”

    是夜,园中万木凋敝,廖无人烟。

    方行简换了身暗色简衫,快步赶往汀兰苑,他如往昔那般蹲到湖边,气声唤了两下。

    一只赤光敛眼的脑袋探出水来,兴奋拱他掌心。

    他爱不释手地摩挲许久,又从袖中取出一包酥点,一块一块喂她。

    玄龟笑眼弯弯,又来蹭他脑门。

    一人一兽额头相抵,一会,方行简轻道:“我带你出府。”

    玄龟缩回脑袋:“为何?”

    “我们去滦江,”他面色温和:“我今日下朝,听闻有得道高人进京,要与皇上研习玄学易理,怕你被发现,受到牵连,先送你去滦江避几天风头可好?”

    玄龟摇头晃脑:“我才不惧那帮迂腐之徒。”

    方行简淡笑,揉揉她:“听话,滦江是你故乡,你待在那我会放心些,几日后我就接你回来,你要信我。”

    “好……吧。”她不情不愿答应。

    他直起身:“你快变回来,我们走后门出去。”

    “嗯!”少女裙摆飞旋,一下跃到岸上。

    方行简褪下外袍,将她裹好,一如他们初见。他凝视她小脸片刻,握紧她手,快步向外走。

    月影斑驳,两人步履轻而快,行至一处厢房时,方行简忽的驻足。

    他喉头一动,松开她手,而后跪到地上,冲着那扇门阖目深叩一首。

    玄龟好奇:“你在拜甚么?”

    她跟着跪下:“我也要拜!”话毕做了与他一模一样的姿势、动作,看上去虔诚无比。

    方行简瞥她,眼中烁动。须臾,再望向她时,他眼底泪光全无,只掀唇道:“拜天地,拜高堂。”

    他重新起身,拉着她朝后门走。

    玄龟不解,但觉他方才面色欣喜,又不乏庄重,便问:“拜了会如何?”

    “会,”方行简顿了顿:“永世结为夫妻。”

    玄龟一时心花怒放,抹了蜜一般黏着他臂弯不放。

    方行简一早便备了匹骏马在后院,他抱少女上马,一路驰骋。

    越往西行,越见水域绵长,浩渺奔流,缎带般扎裹着人间。

    方行简一早便在地图上寻好最为偏僻少人的江岸,就在清河县内。

    风如刀割,他下巴贴紧怀间姑娘。

    忽然,她从衣袍中探出脑袋,指着一处,兴奋喊:“你看,天要亮了诶——”

    方行简眯眼望去,东方既白,云海弥漫,边缘微透着些金芒。

    他胸中怦然,一夹马肚,一面加快速度,一面附应着她声音:“是啊,天要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前世篇就结束了!

    坚持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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