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枚铜币

七宝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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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行简将马草草拴在附近渔村, 抱下玄龟,拉着她快步行至江边。

    江水奔流,云烟无垠, 混为一体,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他箍紧玄龟的肩, 吩咐道:“涴涴, 待会你直接下水, 往江里游, 别冒头,别被人看见,日后我定来找你。”

    玄龟鼻酸, 转头一下环住他腰, 瓮声瓮气撒娇:“好,你可要快点来, 我会好想你的。”

    “好,一定。”方行简微微眼烫。

    这热量很快化在风里。

    江沫拍岸, 将二人鞋头打湿。

    方行简敛目, 在女孩头顶印下一吻, 轻如鸿羽,却又重如山峦。

    刚要送她下水,侧方忽的传来一声,“方大人——”

    方行简瞳孔骤紧,循声望去。

    焉锦正负手高立于一块礁石之上, 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有些远,瞧不出具体神情,只知面色异常冷峻。

    玄龟起疑,一句“他是何人”还没问出口,已被方行简护到身后。

    焉锦身姿如雁,轻飘飘从石端一跃而下,勾起个笑容:“有劳方大人了,连夜奔袭,特意将它骗来此处,待我瓮中捉鳖。”

    他语气感激:“若不是你,我恐怕都见不到这玄龟本尊。”

    紧攥方行简衣料的一双小手,缓缓松开了几分。

    一时间,石林后涌出数名素袍道人,手中法器各异。

    银甲军队紧随其后,疾行列兵,一下将这单薄空阔的江岸围得水泄不通。

    方行简眉心紧蹙:“一派胡言!”

    焉锦对天拱手,笑意不减:“我胡言甚么,你忘了昨日宫中,你是如何答应圣上的了?”

    “布阵!”焉锦一声令下,那些道士急速排开,将二人控在中心。

    他们高亢喊道:

    “妖兽,还不速速领死!”

    “你为非作歹,双手沾满血污,还想全身而退?”

    “今日定要将你捉拿!”

    玄龟沉寂少刻,从方行简身后走出,摘开头顶的披衫。

    她面目明丽,眼中却黯淡无光,如一团黑云倾轧。

    方行简想将她拽回身边,却被她猛一下撇开,男人直接踉跄在地,蘸了半身湿砂。

    玄龟上前两步,双目灼灼望向焉锦:“你方才讲什么?”

    焉锦嗤声:“玄龟,你听过民间一句话么。”

    “什么?”

    “升官、发财、死老婆,”焉锦笑了两声:“你的方大人,可是早已做出抉择。待我将你拿下,呈给圣上,炼制出可长生不老的稀世神丹,你的好夫君,也能跟着你沾光。你既对他爱之深,想必也能理解他罢。”

    杀人诛心,降妖无异。且,妖更为单纯,更易轻信。

    见玄龟面色愈发阴沉,焉锦晃了下手中拂尘:“让我猜猜,方大人是否同你讲,要带你避避风头?”

    “是否又言,他日定来接你?”

    “玄龟啊玄龟,你是有几分姿色,难怪方大人为你倾心。可惜了,妖命哪能比得上人命?你害死方府那么多人,男人早就惧你如虎,视你如洪水猛兽,待你好不过是怕又惹恼了你,害得自己一命呜呼得不偿失。你还指望方大人对你情深义重?哼,笑话,我们人呢,不会瞎一辈子。你何等凶残,孰人再敢疼你爱你珍你如命?”

    焉锦呵笑:“所以啊,一有摆脱你的机会,还不赶快抓稳握牢,这不就把你骗来了么。”

    玄龟闻言,肝胆俱裂,眼中噙泪,面庞通红如血。

    方行简激动起身,试图冲到少女身边:“涴涴!你不要听……”

    焉锦厉色一眼,几名壮硕士兵霎时上前将他押住,狠命掌嘴多下,打得他唇口破裂,脑中嗡鸣。

    玄龟闻声回首,见男人峻山崩塌,轰一下仰回沙地。

    她脑中一下炸开,胸中痛到极点,剖心挖肝不过如此。

    玄龟手一抬,将那些官兵弹开,而后一步步走回去,捉住方行简衣领,将他悬空拎起:“你是否在骗我?是否真如他所言?是不是就为了将我引到这来?”

    她死遏哭腔,一遍又一遍反复问他,字句如泣血。

    方行简颅如沉铅,眼前花白,只影绰绰映出她人影。他猛力咯出一口血,艰难往外挤蹦着字眼:“我……”

    “从不、曾……”

    一道白光将二人分开。

    “还不快上!”

    焉锦一甩拂尘,几名道人一道画符,齐声念咒。

    他们手中法器共振同鸣,江岸上光刃穿梭,目不暇接,瞬息万变。

    玄龟翻滚躲避,身形利落。

    焉锦微微眯眼,取下腰边剑柄。剑拔出鞘,他飞身一跃,银光倏闪,冲玄龟所在之处直刺而去!

    少女手中瞬时化出水状双刀,半蹲迎头格住,将他顶开!

    焉锦退开几米,弯唇一笑。棋逢对手,他可是——欣喜若狂。

    玄龟徐徐立起身子,江水融合,在她身周织出一圈透明玻罩。

    少女裙袂涌动,面白如雪。她微微扬起下巴,以倨傲之态,环顾这浮世俗尘,众生面色,眼光渐而冷却。

    焉锦画符破她结界,所有道人大喝一声,执利器,念法咒,重新列阵,左右夹攻,直击命门。

    玄龟身侧水界霎时化为无数碎刃,朝他们飞去。

    他们攻势急猛,令她眼光缭乱。玄龟重筑水盾,往水面飞奔,众人穷追不舍。

    江浪翻腾,纵身一跃前,她小腿一痛,有血汩汩溢出。

    扑通。

    女孩栽入江水。

    水中,一尾嫣红若丝带飘出,而后消溶不见。

    江潮归于平息。

    众人收兵止步,驻足岸边。

    焉锦冷哼:“搜江!”

    一众道人方要下水,足下忽而地动山摇,满江之水如在顷刻间煮沸,急剧翻腾,那惊涛骇浪堪比天人重掌,直将他们拍得跌跌撞撞。

    他们周身浸透,相扶退回岸上。

    天光大亮,已有渔民聚来岸边,惊惶望着这天之异象。

    一座巨岛从江面潜出,其上布满奇花异草,人间难见。片刻,一段长颈从水里拱出,而后露出整身。它如骄阳赤红,水光潋滟,火色灼目,直令人不敢逼视。

    众人为其所怵,相继后退。

    唯焉锦一人留在原处,眼中光盛,他大笑道:“玄龟!久闻大名,如今得见,不虚此行!”

    玄龟两眼猩红,敛目看地上星点人踪,面容无波无澜,一如傲视蝼蚁。

    四野静谧。

    它忽的一声哀嚎,如飓风狂啸。众生俱被吹倒,连矗立水岸的百年礁岩,也寸寸崩裂,至滚而下。

    渔民仓皇窜逃,连滚带爬。

    “莫怕!攻它颅顶与双目!”焉锦沉声下令,手中持剑,画符挥砍。

    道士们重整法阵,齐跃半空,将它环绕,猛烈出招。

    岸上众兵屏息弯弓,万箭齐发,飕飕过云,扎入她柔软脖颈。

    玄龟痛号一声,将箭柄尽数崩开。

    其后一个甩尾,撂至岸边,箭兵之阵一下支零破碎,在沙堤上蹭出好几里。

    四下道士仍在运气猛攻。

    玄龟粗喘,周身浮出金光,眼中凶戾渐重。它长声贯苍穹,若雷霆震怒:

    “你们欺我骗我!

    我今日就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话罢,又是一声戚愤长鸣,大股洪流自它口中喷出,刹那间就将江滩覆没。

    水柱喷涌,横贯大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洪水有如无头万马,朝着村民居落奔腾而去。

    摧枯拉朽,房屋尽塌,百姓抱头鼠窜,下一刻被挟裹其中,渺若微茫,甚至还未呼救,便被这凶流埋葬。

    不料它竟如何穷凶恶极,众道节节败退,跟着焉锦飞回岩上。

    他眉头稍挑,溢出得逞之色:“瞧这生灵涂炭,遑论她过往如何,今日也不得不收了。”

    也是此刻。

    崖下突地传处撕心裂肺的大吼:

    “涴涴——”

    江中巨兽一顿,倾头看来。

    潮水仍吞噬着大地。

    方行简死撑着崖壁,湿衫裹出身形。

    浪水滂沱,骤雨般灌入他口鼻,将他呛出一波又一波的窒息,但他仍竭力嘶喊,因为话要讲完:

    “我不曾骗你——”

    “我带你来这,就没想过回头——”

    “我求你,不要再这样——”

    他双唇苍白颤索,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泪:

    “不要祸及苍生,涴涴,人有好坏,你走吧,快走啊——不要轻信他人,不要将自己变成他们口中所说那般——”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仙女,是我今生至爱,从不是他们口中的凶兽——”

    “若你只是恨我,我愿意抵命——”

    “你曾救我一命,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我愿意还你——”

    他声嘶力竭,几近断气。

    也是这刻,焉锦持剑纵身一劈,在它颈侧划出血痕。

    玄龟吃痛啼叫,甩头将他撞远。她周身浮出曜目金芒,将他们尽数震散,她再不看方行简,天地间,再次风起云涌,波涛汹涌。它完全红了眼,凶水如车辗,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整个清河县几被夷为平地。

    “涴涴——”

    方行简又唤她一声。

    玄龟恶狠狠瞪回去,她视野之中,崖底的男人,不知何时捡来了一柄剑。他面色极淡,目光却极深地望她最后一眼。

    一剑穿胸。

    玄龟瞳孔骤缩。

    方行简弯了下唇,温和若初见。他唇瓣翕动,似是说了几个字,但无人看清。

    下一刻,他身体一轻,如一片羽,轻飘飘坠入崖下。

    玄龟愣在原处,纹丝未动,有如僵化。少顷,她潸然泪下,周身气焰消失殆尽。

    一个片段从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他刚领她到这片水岸,一见这帮道士,他下意识就将她拉到身后。

    她受惊抬眸,只见他身形高大,就这样罩着她,像能从中寻见归宿。

    无数回忆走马观花。

    江浪层叠漾开,玄龟原地攒动,如被困在其中。

    它忽的静止,将头伸入水中,衔出一人,轻轻将他方至岸边,拱数多下,那人身形僵直,毫无反应。

    玄龟悲恸呼号,泪如泉涌。

    江面金光大作,随后又死寂如坟。

    焉锦一行人趁势追击,列阵施法,聚气猛攻。

    意外的是,只消一下,江中凶兽便幻为人形,膨一下砸回江岸,滚出好远,砂尘黏满身。

    霞光如火,烧红了天边。

    众人面面相觑。

    焉锦犹疑少刻,上前两步,只见少女躺在地上,气息未断,但人已阖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宁息下来的潮水,一下下抚去她面上尘埃,只露出一张干净明亮的脸。

    见无异常,其余道人也围了过来,问:“死了吗?”

    “心死,与身死又有何区别,”焉锦讥诮笑了:“真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轻踹她一脚:“带走。”

    有随行指着不远处滩上横着的那道影问:“他怎么办?”

    焉锦走过去,登时眉头一拧,又回头看地上少女一眼,颇觉荒唐地一笑:“这妖孽竟替他护住了心脉,他还有气,一并带走。”

    ——

    翌日,龟妖被押回京师,囚车贴满纸符。

    她周身铁索镣铐,脏污不堪,任一路百姓唾骂投砸,只面无波澜坐在里面,有如石塑。

    隔日,司天监内,众道起炉鼎,引天火,焚妖兽。

    烈焰如炙,玄龟却心如死灰,察觉不出一丝疼。

    她肉身逐散,也是此刻,一道水柱贯穿殿顶,将炉火一瞬熄灭。

    道士们作鸟兽散,只见圣光照拂炉鼎之上,有金色光点上行,融入穹宇。

    云海之上,玄武捻须,暗骂一声孽障,将她所剩不多的魂魄囚入手中仙器。

    ——

    几日后,玄武造访人间江河湖海,见一母龟为雀所擒,已无力回天。

    她巢中留有一枚龟蛋,老人蹲下身,将那零星魂魄放入其中,轻叹一息道:“若不是有人为你积善行德,怕是永世不得超生矣。”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方行简官迁清河县,一待就是四年。

    当初因水灾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也重返生机,欣欣向荣。提起这位知县大人,百姓无不爱戴称颂。

    一日清早,方行简身披鹤氅,言要出门。

    仆人跟了过去,快到滦江边时,他忽然止步,温声道:“我一人走走。”

    仆人点点头,不再跟。

    他盯着大人渐远的背影,总觉他这一去似乎就不再回来,匆忙叫住他问:“大人要去哪?”

    大人回了头,身后江水奔流,金辉弥漫。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笑容,只对他道:“看日出。”

    ……

    方行简,字子复,齐州云县人。少时能文善对、识音律,是为奇秀之才,未冠,举进士第一,中状元,任翰林编撰,后任侍读学士。乾仁六年,因故被贬清河知县。恰逢清河水患,其后几年治理有功。于乾仁十年卒于任上,一说坠江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我也想过 会如何

    走我计划好的人生

    可有时我也想过 不管如何

    要配得上电影一样的爱情

    可大概大多人 就这样

    踏上开始就不回的旅程

    到这里遇到你 像是注定

    有了跌宕的剧情

    连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人

    都想过要和你共同虚度光阴

    只是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人

    却有为你横冲直撞的心

    我没有生来勇敢天赋过人

    面对人山人海只剩一些诚恳

    我没有怪脾气没有鲜艳纹身

    力量只够表达一些真心

    我没有生来勇敢天赋过人

    面对悬念迭起欠缺一些天分

    我没有意志力不曾冲锋陷阵

    却变成一个不同的人

    普通又不普通的人”

    好妹妹的《普通人》,感兴趣可以听听

    一早打算写方行简这个角色时,我就料到要被骂,不过还是坚持把“他”完成了。

    他就是很普通的一个普通人,寥寥几笔能概括一生。

    但普通人也是配爱的。

    前尘已毕,是非对错,交与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