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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容发现,旁人对她似乎有着什么奇怪的误解。
她已经非常明确的表态,她不会放弃狌初九了,可是,他看起来却并没有安心。
他的笑容,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勉强,就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上“人间不值得”五个大字。
因为觉得他的情绪很不对劲,姚玉容一直守着他,连晚饭都是叫人送进房里……她看着他格外沉默的样子,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模模糊糊的,好像她如果一不注意,他就会自刎而死,不肯拖累她。
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自恋和自以为是了,但姚玉容就是放心不下。
然后到了晚上,封鸣苍白着脸上门请罪了。
向来坚韧挺拔如剑一般的女子,第一次直挺挺的跪在了姚玉容的面前,二话不说便伏地而拜,哑声道:“此事皆是我一人的主意,与任何人无关,请安公子责罚。”
姚玉容:“……”
她眉头一抽,分外头疼的按住了额角,牙疼般的嘶声道:“你们是觉得我现在事情还不够多吗……”
瞧见狌初九好像也想站起来,她忍不住大喝一声:“你给我坐着!”
狌初九身体一僵,坐在原地低着头不动了。
姚玉容坐直了身体,瞧这一室寂静,长长的叹了口气。
终于,她慢慢道:“我前几日,日日都去看你,却一直没有说话。你知道为什么么?”
狌初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姚玉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出了这种事情,我当然生气。我第一反应是,按律当斩?”
狌初九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平时皮的飞起,这种时候却也不敢再没心没肺的玩笑。
“但是后来我就明白了。我想去看你,并不是为了什么在你死前多见几面……我每次见你,我不想你死的念头就会更加清晰。可是你毕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一开始就跑去跟你说我一定力保你无事,未免也显得我太重视你了!你若是不吓一吓,不警醒一点,我就算护得了你这一次,你日后有恃无恐,更加放肆又该如何?”
“结果你们倒好,你们倒好……我要吓你们,你们却是一点不怕,饶都没求过一个,就一个个直接来找死,骨头真是硬的很,反倒是把我逼住了。”想到这一点,姚玉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我不要你死。就算你按律当斩我也不要你死。你和封鸣,都听清楚了没有?我不会放弃你。”
她说完之后,屋内一片死寂。
封鸣突然默不作声的朝着她狠狠叩了三个头,然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起身便要往自己的脖颈上划去,姚玉容顿时瞪大了眼睛,拍案而起,又急又气道:“初二!”
她话音未落,一道劲风便自屋外隔着紧闭的房门打入。麒初二站在门口,但并不仅仅只在戒备自外而来的人,他显然也一直在警惕屋内的情况,此时才能如此及时的做出反应。
封鸣背对着门口,正好被拍个正着,她情绪激荡之下,全无防备,往前一个踉跄,手中的长剑便脱手而去,“锵啷”一声,掉落在地,人也跌倒在地,不住颤抖。
麒初二立即推门而入,戒备的望着她。
姚玉容也被她方才的行为吓了一跳,不由得恼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封鸣低着头,趴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却不肯抬头。
狌初九却笑了起来。他走了过去,蹲在封鸣身旁,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她连我都不肯放弃,难道会放弃你不成?”
封鸣的肩头不住地颤抖,却没有说话。
见状,狌初九摸了摸她的头发:“看吧,我就说,她值得吧。”
永远都不放弃自己属下的首领,是多么的令人甘愿为她赴死啊。
狌初九和封鸣,比姚玉容,麒初二还有凤十六他们大一些。在月明楼内,他们更能体会到,他们不过是被当作工具养大……即便是最为出色的那一个,也随时都可以被丢弃。
后来月明楼被打散混编,融入北梁各个脉络之中,可就算没有了月明楼之名,他们也并不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或许还是有些变化的……
原本应该藏在暗处的影子,走到了阳光之下,那扑面而来的万丈红尘,绚烂热闹,还有名利地位,竟然也会叫人产生错觉,好像自己也能拥有一份自由。
封鸣与姚玉容接触的并不算少,但就算不以她的经验来判断,而只是单纯的从常识上猜测,究竟是要多么盲目乐观的人才会相信,狌初九最终能安然无恙?
她信不过上位者的“仁慈”,也不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许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她想,那她至少可以改变狌初九的命运。哪怕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可是,谢安安公子却如此肯定的说,她不会放弃他们。
那一瞬间,对她自己曾经产生的异心,封鸣除了以死谢罪,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补偿赎罪的办法。
好在她被人拦了下来。
“你们知道,为什么人们说,高处不胜寒吗?”看着他们两个终于都冷静了下来,姚玉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抬起眼睛,与站在门口的麒初二对上了视线。
他灰蓝色的眼眸像是黎明前的海洋,但那抹晦暗迟早会褪去,真正的大海终将迎来灿烂的黎明。
姚玉容想,真希望他们的命运,也能如湛蓝广阔的大海一样。
“不要让我走到最后,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啊。”
南秦最终还是决定,不能在谢籍面前露怯。与此相对,卢湛案头上就又多了不知多少造反起义的急报,帝都街头,甚至都出现了大量流民与乞丐。
南秦上下都提心吊胆,生怕北梁之人戏谑嘲讽的询问:“为何丝绸缠枝,却有贫民食不果腹,无衣可穿,无家可回?”
但谢籍却好像对种种破绽处毫无所觉。他神色如常的与卢湛携手入宫,国宴之上似乎相谈甚欢,宾主尽兴。结果第二天,北梁使团便在大街上施粥送布。
谢籍本人的态度,也非常叫南秦贵族们恼火:“南秦帝都所在,便是秦土。秦都之民,皆是秦民。北梁不及南秦之富贵,国礼浅薄,皇宫贵族之家不缺锦绣食粮,朕便送与秦民,亦如送与秦帝。”
单就是“北梁不及南秦之富贵,国礼浅薄”这一句,便已谦虚过头的仿若一句讽刺的反话,更别提后一句……我在你国家里收买人心,还说是送给你的礼物。
南秦百官无不要求尽快将北梁使团驱逐出去,但卢湛一直没有回应。
凤十六曾站在街头,远远地看着北梁的施粥棚。北梁的出使队伍人数很多,一路遥远,运送的粮食除去运输队伍,使团队伍的消耗,抵达帝都后,还能盈余如此之多,可以救济数量如此惊人的流民,足可见北梁的富庶丰饶。
他回去后,卢湛单独召见了他,询问他的所见所闻。
凤十六不带任何主观色彩,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语气,将自己所见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他是唯一一个与“谢安”交过手的人,因此卢湛不由得问道:“你觉得那位谢安……究竟如何?”
流烟……
凤十六顿了顿,实话实说道:“……她很好。”
“很好?”卢湛面无表情的望了他一眼,“具体呢?有多好?”
“她……胸怀天下。”
“你是说,谢安的确如传言所说,想要叔终侄及?”
“不是。她不会做篡位这种事情。她并不贪恋权势,这与很多人不同。”凤十六平静道:“她操纵权势,但不会被权势操纵。”
“……何为操纵权势,何为被权势操纵?”
“运用权势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是操纵权势。为了保住权势,而不惜牺牲一切,就是被权势所操纵。”
“可不保住权势,又怎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卢湛苦笑着摇头,无法理解,“若要保住权势,又怎么可能没有牺牲?”
凤十六自然也知道,这千难万难,所以,她能做到,才让人觉得了不起。
“也许……她只是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到。”
卢湛便沉默了下去。过了半晌,他才道:“你说谢安胸怀天下,你可知他胸中怀着的……是怎样的天下?”
“陛下……”凤十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观其行,知其心。”
“观其行……”想到北梁如今的模样,卢湛不禁低低的重复了一遍,却又不等他回答,自己便叹了口气,苦笑了起来:“无论如何,大概也比我要好吧。”
凤十六顿时一惊,“陛下?”
“我最近时常在想,为人君者,到底应该做什么?”卢湛沉沉道:“从小,所有人都告诉我,为人君者,当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当然,长大之后,我也知道,没有这么简单。有时候我觉得,妥协,选择,牺牲……好像已经是正常的。也许为人君者,本就该是这样。”
“但是,如果北梁可以养活所有的人,而南秦一直存在,只是在令无数无辜的人民饥寒交迫,困苦流离的话……我这个‘陛下’,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卢湛看着桌案上,那些权贵世家要求将北梁使团尽快驱逐的奏折,心中疲倦又感到厌烦……他们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权势,就算踩着多少白骨,也毫不在乎。
他并不相信世上有所有人都可以自由生活的世界,那简直太过异想天开了,可是,只要大部分人都能够活下来,活得比现在更好,不就已经够了吗?
他太累了。
但累并没有关系,累的只是,他用尽全力,却似乎都毫无作用,反而牵连着整个国家的国民,在深渊之中挣扎。
不过,卢湛也很清楚,这样的想法若是表露出来,他必然会先被不肯放权的世家们撕成碎片。
若是逼得急了,不出几日,他便要暴毙宫中,然后他们再另扶新君,到时候,南秦又是一番动荡。
卢湛沉思了片刻,将一封信递了过去。
“朕,有最后一个,最重要的任务。”他认真的凝视着凤十六的眼眸,看着他身姿笔挺的跪下,接过。“你即日启程,前往北梁。务必把这封信,交给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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