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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 四月十六日。
当日热闹之景,当真是:金屋当头紫阁重, 仙人堂上玉芙蓉。
本朝风俗,官宦人家纳征之礼,男方摆在前头的第一份礼都是羊二十口、酒二十瓶、红绢四十匹, 用来叩开女方大门, 分赏下人。
当然, 也不会真正赶了“咩咩”叫的活羊来, 而是以二十只眠羊卧鹿花瓶来代替。
等平阳侯府中门大开, 开始往里抬的才是正礼。
最前头的乃是三套本朝世子夫人的朝服朝冠朝珠。
与县主的衣制又略有不同。
往后则由皇上御赐的礼打头, 色色都贴着金纸,浩浩荡荡,压地金龙一般。
这边第一抬都进了平阳侯府,那边保宁侯府里还有一大半没出门呢!
一路都是看热闹的人, 都道两府果然极得圣意, 瞧瞧皇上赏了多少东西。
这些只是为了凑热闹的百姓, 口中说的话都是庆贺闲话,好伸手来讨保宁侯府沿路散的铜钱。
倒是一些早已铆足了劲, 等着参商铎和林如海“习尚豪侈,辄靡鉅款”的人傻眼了。
他们折子都写好了,只等着挑着皇上疑心:这两人位高权重,这泼天的富贵从何而来,只怕为国之窃贼,请圣人细查。
谁知今儿一看, 前头一大半都贴着御赐的金纸,明晃晃闪亮亮。
剩下的六十四抬,与京中其余公侯之家的聘财旧例数目差不多。
他们要还坚持参,得罪的可就不是两府,而是一大片官员了。
且又不敢去骂皇上:您赏赐的太多啦,怎么能为了自己母家如此靡费呢。
毕竟卢御史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谁也不敢头硬,在这些事上头劝谏皇帝。
于是只得恨恨而止。
因是圣旨御赐的婚事,宫中自然派出内监来参礼。
皇上将戴权指了出来,也算是为两府撑场面。
待戴权尖细的喉咙念过:“率循彝典,又不腆之币,以某将事,敢请纳成。”后,纳征,这六礼中最繁复的礼仪也算到此为止。
从此两府才是真正成为了亲家。
谁要反悔,就是违法了。
消息传到里头,凤姐儿握了黛玉的手道:“恭喜妹妹大喜。”
她与贾琏前几日刚回京。
离京三年,她家里尚有许多物件儿没有收拾完,但还是叫贾母当成贾家的代表派到了平阳侯府。
按理说两府着实是姻亲,便是贾母年老不能亲至,也该派邢王二位夫人来。
然贾母看看两个儿媳妇:一个是羞头羞脚,倒是去丢人去了;一个则是与林家不睦,大好的日子去了,是给谁添堵呢。
又知道凤姐儿从来跟黛玉还算谈得来,便将她派了来。
凤姐儿再见黛玉,当面便要先拜见县主。
黛玉忙叫人扶住,笑道:“凤姐姐一路辛苦,今日还来我们府上帮衬,我心中感念。”
两人便仍以姐妹呼之。
且说凤姐儿亲眼旁观了保宁侯府的下聘,也不免暗自心惊。
何为简在帝心,看这一长串的御赐之物便可知了。
待她回到荣国府,便先来向贾母回话。
一进荣熹堂,却见不止邢王二位夫人,连着李纨和三春姊妹都在侧。
她便先笑道:“哎哟,我好大的脸面,难为这一家子齐齐整整的等我。”
贾母便啐道:“出去三年,自己当家,又做了一回娘。也该有了些稳重才是,如今还是这样的猴样子,当心你儿子笑你!”
凤姐儿听贾母提起儿子来,也是眉飞色舞:“他一个半岁都不到的小人儿,也敢笑我?”
此番她跟贾琏往江南去,最大的欢喜便是得了个儿子。
从此她儿女双全,大房更是又添了承爵的嫡孙。
连贾赦听了都欢喜的喝了好几日大酒,又买了两个丫头进来服侍自己,以表庆贺之意。
这边凤姐儿已然开始说起今日平阳侯府的见闻。
当着王夫人,她也不敢多说儿子。现王夫人管家,她又刚刚回来,万事生疏。
小孩子这样小,稍微受点凉,发个热可就容易没了。
贾珠纵然养到二十,还说折就折了呢。
所以凤姐儿只带了从江南卖了死契的丫鬟奶娘回来,日日将儿子守得密不透风,反而不用荣国府的家生子。
他们背后都牵牵绊绊的,说不得就让人收买了去。
凤姐儿心上转着这些想法,却并不耽误她嘴上说话:“老太太,您今儿身子不爽,没去见着,当真是好大的体面。”
“掌事内监戴内相亲自全程陪侯着,单那御赐之物就数都数不过来。”
“今儿宾客也多,连平宁大长公主都亲自去坐了一回,然后留了文大姑娘在府里陪着林妹妹,自己按日子又往护国寺替老圣人点灯去了。”
大长公主也是个聪明人。她是太上皇亲妹,现在自然要做足了为兄长祈福的样子,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就倒到皇上那边去。
但这并不妨碍她给皇上一脉示好,为日后考量。
贾母一听倒是叹道:“大长公主都亲自到了?唉,我原该也去的,偏夜里吃了两口桃,白天就有些起不来。”
凤姐儿略垂眼,此番回来她就觉得贾母有些不对劲。
仿佛老了许多,最重要的是那股子心气没了。
居然默认了金玉良缘,不再将湘云接了来,也不再说替宝玉相看别的人家的女儿。
凤姐儿人虽不在京中,但留了平儿,也就是留了一只眼睛在府里。
听平儿说,贾母的转变也是从上巳节开始的。
那日她进宫去参加黛玉的及笄礼,之后奉商太后慈命,去了贵妃娘娘宫中说话。
回来就病了几日不说,从此就对金玉良缘默认了。
别人凤姐儿不了解,她可知道史家是恼了:贾母拉了这些年的配,最后又将史湘云撇下了。
史家二位太太便紧锣密鼓替湘云筹谋婚事,甚至考虑将她嫁到京外去。
凤姐儿将这些事略略一想。
听贾母仍在细问,便索性将今日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又笑道:“今儿我看有一抬聘礼倒是稀奇。竟还有卷柏、胶、漆、五色丝等物,还有些旁的,只是一晃过去,我也没看清是些个什么。”
迎春向来缄默。
探春刚想说话,然看着王夫人越听越阴沉的脸色,不由住了口。
倒是惜春忽然开口道:“凤姐姐不读书识字,所以不知道。听你说的这几样东西,大概是《通典》上记载的东汉古礼纳征之物。”
“应当共有三十样,各色都有吉利的说法。旁的我也记不清,倒记得其中还有大雁、清酒等,雁则随阳,清酒降福。反正各有各的吉利处。”
凤姐儿一拍手道:“果然你们读书识字的人,一听就明白。”
然后又笑对贾母道:“可见保宁侯府有心呢,以后林妹妹的日子必然过的顺顺当当。”
“今儿我看着打头那三件世子夫人朝服,当真是羡慕的不得了。这未出嫁是县主娘娘,一出嫁就是世子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当年我一见林妹妹就说,世上竟有这等标致的人物。可见是有大福气的!”
王熙凤夸起人来,简直如同流水席,可以三天三夜不停不重样的。
此时在贾母跟前叽里呱啦一大通,只将贾母说的眉目舒展。
直到想起贾敏来又落泪:“若是敏儿还在,看着玉儿今日,就更好了。”
诸人又连忙来劝。
然唯有贾母自己知道,她这泪不仅仅是为心疼黛玉而落。
更是为自己流的。
要是贾敏还在,她们亲生母女,哪里就能看着贾家和林家生疏至此!
贾母起了伤感的念头,便叫诸人都下去,自己要歇着。
王夫人一听林家的好事就烦,自然抬腿就走。
倒是凤姐儿这里一回屋,便见贾琏在发脾气,连着茶杯子都摔了。
“二爷,你生气也不当摔东西,再惊着儿子。”
贾琏这才压了压火道:“咱们不在京中,你道父亲干了什么?他看上了一个姓石的人家里几把古扇,要拿出五千两去买。”
凤姐儿笑道:“这有什么。这家里的钱咱们不花也是白填送旁人。由着老爷去吧。”
贾琏顿足道:“要真是花钱就好了!那姓石的,也是个痴人呆子。说平生只爱这几把扇子,别说五千两,就是五万两都不卖。”
“结果那该死的贾雨村,为了讨好咱们府上,竟然设了个罪名,害死了那石呆子,直接一文钱不花,将扇子从人家家里抄来给了父亲!父亲还得意洋洋,对我说贾雨村的好呢!”
“我看着这样下去,下回就该有人抄咱们的家了!”
贾琏当了这几年的县令,着实也有了些长进,尤其在律法上通晓了许多。连着王熙凤都跟着明白起来。
现下果然就道:“那贾雨村一门心思往上爬,连人命都不顾,哪里来的这样天打雷劈的种子!”
夫妻两人相对骂了一回贾雨村。
然此事已经做下,石呆子也不能复生。贾琏只得道:“等来日我往林姑父跟前请教去,能怎么弥补便尽量弥补了吧。”
然后又是一声长叹。
他是官宦人家出身,从小见过打死的奴才也不少,本来也跟贾家人一样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然自己当官断案,熟悉律法后,才知道奴才是奴才,良民是良民。
薛蟠当日之行,都该以命抵命的。
这可是大罪一桩。
贾琏本想着等商林两家婚事办完,再上门请教林如海。
然五月间,太上皇复发风疾,病体愈重。
皇上为此大发雷霆,当面斥责贵妃贤妃为人糊涂,谄媚蠢钝,以至于危及太上皇龙体。
太上皇宽仁,不忍加罪,只罚了一年俸禄小惩大诫。
皇上又加了一条,这一年,不许两妃再见母家女眷。
荣国府上下惶恐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通典中三十种聘礼:
“元、纁、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金钱、禄得、香草、凤凰、舍利兽、鸳鸯、受福兽、鱼、鹿、乌、九子妇、阳燧,凡二十八物,又有丹、青。”
每一种物品的都包含不同的寓意:“元,象天。纁,法地。羊者祥也,群而不党也。雁则随阳。清酒降福。白酒,欢之由。粳米养食。稷米粢盛。蒲众多,性柔。苇,柔之久。卷柏屈卷附生。嘉禾须禄。长命缕缝衣延寿。胶能合异类。漆内外光好。五色丝章采屈伸无穷。合欢铃音声和谐。九子墨长生子孙。金钱和明不止。禄得、香草为吉祥。凤凰雌雄伉合。舍利兽廉而谦。鸳鸯飞止须匹,鸣则相和。受福兽体恭心慈。鱼处渊无射。鹿者禄也。乌知反哺,孝于父母。九子妇有四德。阳燧成明安身。又有丹为五色之荣。青为色首,东方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