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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注视他片刻,点头,“其他人可以,但严尚书……”
“严尚书怎么?”
太子只好解释:“那一日,父皇派人去探望严尚书,怎奈他言辞激烈,便惹恼了父皇,所以……”
“这算怎么回事!”之恺一听便火冒三丈,“这是不让人说话么!”
太子连忙劝道:“父皇办事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之恺两眼冒火,转身就往外走。太子生怕他又跑到皇帝那里去闹,吓得赶紧叫住他:“之恺!”
之恺扭头望回来,冲口便道:“怎么,还想扣我在此不成?你这里我住不惯。我人就在府上,要拿随时来拿,绝不会跑了!”
太子连声道:“你切不可再惹是非!“他犹豫片刻,终于道:”好,我现在便告诉你:永定侯一开始不过是请求东宫把此案掩盖过去,那后面接连的一档子问罪,不过是东宫顺带送给他的人情。”
之恺身子一震,慢慢的转过来,直直盯了他好一会儿,不怒反笑,“是么。我居然不知道……谭氏对你来说是如此得罪不起的人。不过……罢了,你高兴就好。”
太子面有无奈,“你不必愤慨。那永定侯本乃将门世族,历代忠义,不论在朝在野,声望都是高山仰止。而如今这等丑事,闹得满朝文武皆知,可以说百年忠良之名,几乎毁于一旦。这是其一。其二,永定侯行事谨慎,一向只谈边关军务,不肯涉足政局;可此事一朝曝出,便将永定侯暗中隐藏在朝中的势力,彻底暴露了个干净。你仔细想想,那永定侯……可是镇关之将!”
身为镇关之将,竟将势力广布朝政,深植东宫……边将勾结内臣,自古以来便是天大的忌讳。
太子一口气说完,见之恺沉吟不决,便道:“你现在还觉得,是谭氏占了便宜么?”
之恺神色微凛,不觉抬首去看太子。太子压低声音,悄声道:“是父皇,要除永定侯。”
之恺还是有些不解,踌躇着道:“可是严尚书他……”
“严尚书性情太过耿直。那日父皇派人过去,本是试探他的看法,可是他极是执拗,根本无法解释。若按你所说将他官复原职,他必然会重新去审谭氏一案,如此一来,事先设好的局岂不又会被搅得大乱?”
之恺目光颤了颤,并不吭声。太子也是有些委屈,一接连的说道:“严尚书如今,三餐冷暖都有专人照看;且他这几日身子不太好,我还特意使了太医驻地问诊。一切都好,你不必记挂,也不必以此来冲我发火!”
之恺如何肯示弱,见太子生气,便也道:“那又如何。是忠是奸,都是你们的事,我根本也不想听这些。只是让人无辜领罪,还能如此义正辞严……这便是东宫的以理服人么?”
太子明白他心中芥蒂,只得道:“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代价的……”
之恺自嘲的笑了两声,“我知道。我和严尚书,就是那个代价。”
“你本来不用……”
“谁不是一样!”
太子蹙眉望着他。他说得有点激动,一时心绪难平,又是悲愤又是苍凉,满腔都是无能为力的黯然。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却忽又侧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太子,问道:
“你说,父皇不会真的杀了我吧?”
太子一愣,旋即讽刺他:“你不是都认么?”
之恺也点点头,睁眼望天,“其实,贬为庶人我还比较喜欢。”
太子又好气又好笑,“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如此顽劣,难道不正该杀之而后快么?”
正说着,太子妃孟氏款款走进来。之恺见了,便要回避。孟氏一直在大殿之内,隔着帘子坐在后面。早听之恺执剑伤了太子,这会儿走进来,又见那一柄长剑仍然丢在地上,而之恺依旧还大模大样的,说走就要走。心里便不太高兴,开口便道:“二弟果真是桀骜,剑不要了么?”
之恺刚走了几步,闻言便折返回来,故意用撩拨的眼神瞟着孟氏,满口轻佻道:“送给你的,你喜欢么?”
他神色暧昧的凑过去,又以言语挑逗。孟氏见他当着太子放肆,也不肯让他得意,遂站定了不闪不避,连眼也不眨一下,冷冷道:“多谢,改日必定回敬。”
太子直扶额叹气。
……
待之恺出了大殿,太子方携孟氏一道坐下,道:“之恺小孩子家,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孟氏执过他手来细细查看伤处,漫不经心道:“你这番苦心,之恺未必能懂,也未必领情。”
“这些年,他也是委屈。便是对我出气也罢,我也不会真的怪他。只今日这件事情,却又与以往不同,对他的打击,只怕是……”太子沉沉叹气,“这重重误会,旧的还没消除,又添了新的,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说得清楚。”
孟氏道:“袁家与东宫敌对多年,早该予以重创。若照事前设想,今日卸掉袁家一条臂膀,本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就算之恺闹这么大一出,可若你坚持处罚袁芳芳,他又能怎样?”
“你是说……我不该放走袁芳芳?”太子苦笑,“之恺会恨死我吧。”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老实讲,我是真同情袁芳芳。‘勾引皇子意欲谋逆’,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若真被扣上了,又无人帮衬说话,当是必死无疑了。你姑姑也真是心狠,再不是自己生的,好歹也是府上看着长大的孩子,就当草芥一般来作践么。”
太子只是摇头,“姑姑不是那么心狠的人,出此下策,她大约也是没办法了……至于之恺,既是自愿替她担了……便也只能这样了。”
孟氏接着道:“说来他们两个……也是痴,今日当着东宫众臣的面,居然把自己与对方的关系说得如此不堪,这真是……让人说什么好,是打算要断了以后的缘分还是怎样?”
太子方想起芳芳彼时是说了什么“攀附权贵”一类的话,一时也有些感概,“是啊,以后之恺成家,不管娶个什么样的,世家千金也好,平民小姐也罢,都不能再是袁家的姑娘了么。”
孟氏沉吟着点头,“罢了,之恺么,你也别太在意他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会恨你。倒是皇上那里,事已至此,你还是准备准备,等着挨骂吧。”
太子心下烦恼,“今日太傅一看出我有庇护之意,便故意当众高声宣扬此事。等到了父皇那里,他更会趁机大书特书。可如何是好?”
孟氏微微一笑,“为了东宫的颜面,之恺必然难逃此罚。皇上他一定会这么做——这是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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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芳芳费了不少劲,终于找到了之恺位于京城近郊的宅子。见门楣匾额上头,以风神洒落的行书漆了三个大字——“闲云庄”。
她听父亲袁光正说,那东宫太傅连夜上书皇帝,添油加醋的痛陈之恺桩桩罪状,皇帝自是勃然大怒,当即拍案称要数罪并惩……具体如何定的罪暂不可知,然而袁光正只道——这京城里……他铁定是呆不下去了。
她在一处隐秘院落内找到了之恺。彼时他正紧靠在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骏马旁,一手轻抚着油光水滑的鬃毛,一手抱着马脖子,低首凑在尖尖的马耳朵旁,小声的说着什么。神色微有黯然。
芳芳情不自禁的朝着他走过去……
“你来干什么?”
他大约是早就瞥见她进来,不过是不想理睬,此刻语气凉薄,头也不抬,与此前在东宫时那义愤填膺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芳芳满腹的热切话语,全部都被堵了回去。
“我来……”她钉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才道:“我来……是……谢谢你。”
之恺目光有些滞重,很快便低头冷笑,也不说话。转头取过旁边架子上一柄大大的宽齿木梳,替那黑马缓缓的梳理鬃毛。
芳芳尴尬得紧。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道:“那个……我爹爹……已经回家了。”
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只随意点了下头,“那很好啊。”
听他终于正常说话了,芳芳忙朝他走了两步,急急问道:“那你呢?你……不会有事吧?”
他还是漫不经心的,“反正,死不了就是了。”
“你……”他态度消沉抗拒,芳芳没法再接话下去,一时只觉得难受极了,“请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么,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然后……”
没等她说完,之恺将手中木梳“砰”的一声搁回木架上,冷冷道:“你管好你自己就是了。我会怎么样,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芳芳见他脾气又不太好了,越发有些无措,后退了两步,低头哽咽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他只是冷笑,“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你何来这么大的能耐?”
芳芳听着他尖刻言语,只好极力忍住心酸,隔了片晌,见他没有再说下去,心下不安,惶然的抬头看他……却见他正凝眸注视着自己,四目一触,他眉心一紧,迅速的避开了目光,微微偏过头去,依然一把一把的去捋那黑马长长的鬃毛。
马儿似察觉到他的烦躁,竟也十分通人性的将头靠过来,贴到他脸颊上轻轻厮磨,恰似安抚他一般。
这一幕,芳芳莫名觉得心疼……
安伶事后告诉她,说父亲袁光正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是因为之恺愿独自一人扛下所有过错。但是,这样的承担,绝非只是口头认个错那么简单。他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不小的代价……
芳芳不由得脊背一凉,似醍醐灌顶的过了一遭冷水,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上前问他:“不是因为我……也罢,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要主动来承担这么严重的后果?”
他面上微有怔仲,眼神也渐渐变得有些空洞,两手在马鬃上胡乱捋着抓扯着,揪得马儿吃痛的摆头“咴咴”乱叫,他只似没听见一般,目光游离着,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他轻轻道:“你就当我疯了吧。”
说罢,他长吁一口气,神色方渐渐恢复了,重新取了木梳将马鬃梳顺,又牵着马走到院子一角的木桩旁拴好。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回来,见芳芳仍站在原地呆望着他,不觉眉头紧锁。
“没事就赶紧回去,别随便来了。”
芳芳怔怔的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另外,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些话……实在对不起……我……”
她指的是那日他来府上,要将她带走时,与他那一番大吵。她语无伦次的说着,只想要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可不知为何竟越讲越乱,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时的担心,虽然彼时他也只是推测,然而却不幸的……全都被他猜中了。
他似乎也在回忆那一日,一时也是闭目不言,只微微的、不断摇着头……
“你还有事么?”
片刻,他还是冷漠的打断了她,“还不走,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么!”
她讪讪的收了口,无力的道了声“是”。来之前,她心里憋了好多话,本要一一跟他倾诉……然而此时此刻,她根本、完全无从说起!
她强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低低道:“那……我可以做些什么么?”
“可以,”他点头,手指向大门,“马上出去。”
他言语始终疏淡,刺得她心口生疼。看来,眼下他还是很生气,什么也别想再说了;她本还想与他多呆一会儿,大约也是不能够了……
改日再来吧……
之恺手里仍攥握着缰绳,余光却目送着芳芳跌跌撞撞的走向门外,那娇小的身影一步三晃,晃得他连视线也模糊起来。良久,他缓过神来,怅怅叹气,左手不经意的揉了揉眼睛,所触之处竟有微妙的湿润感……他忽然心慌起来,胡乱扯了衣袖在脸上横七竖八的擦拭。他似发泄一般,毫无章法的一昧用力,直擦得脸颊火辣辣的发痛,方才颓然停下来……
这时里屋缓缓踱出一人来,却是严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