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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贵主说话当真是毫不掩饰,或者,她也不需要掩饰——季雪川就算成了冀王妃,也不过是皇家的媳妇儿,家里的女儿嫁来的媳妇,谁后台更硬,好像不需要什么判断力就能看得出来。
那些个围绕着季雪川的女孩儿们,早有眼尖的发现了这位贵主的到来,而剩余几个搞不清情况的,也在肘碰肘眼对眼的暗示之中很快发现了异常,在这位殿下说出“白便宜了那么个人物”时,倒是多半围在季雪川身边的人都看了过来,这满是鄙薄的一声,自然也落入了众人耳中。
怎么个人物?大家都不是傻子,听得这一句,看得她说话的对象,便是人人都清晓了她鄙视的正是这位准冀王妃。
“歧江公主……说的莫不是那一位?”有几个还将信将疑。
“还能是哪一位?”被问话的人闪过一眼,紧紧抿住了仔细涂描过的双唇。
而季雪川站在原地,面上不喜不怒,连先前被赵之蓁戏弄时的郁闷情绪都没有出现半分。全场的目光注视,她却站得更直了一点。
那位歧江公主则缓缓扭过了头,唇角一点挑衅的笑容,纹丝不动地挂在那里。
两个人目光交触,没有谁退缩。那一霎,殿上的空气都是寂静的。
而赵霜意看着,却觉得这一霎,这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季雪川的不卑不亢里,仿佛藏着极大的耻辱与愤怒,而歧江公主看着季雪川的神色,如同狸猫戏鼠,明明是不以为意,却半点儿不会叫人觉得她太过托大。
那皇家血脉的传承,没有给这位歧江公主美得不像话的面容,却给了她连一个眼神都能压碎一座城池的威严。
这两个人中,换了任何一个,都没有办法维持这样的对视——这像是地狱复仇的鬼火燃焚尘世华贵的城阙,却也像炽烈的阳光撕穿翻滚的铅云。
明明是风和景明的好时辰,因了这两人的对视,殿中的气氛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霜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此刻的每一个刹那都是折磨。终于,是歧江公主先有了动静,她笑了,接连笑出来三声,到得第三声笑出来,那把甜脆的嗓音便又响了:“都愣着做什么呀?你们要说要聊的,不必顾忌我!”
那些个姑娘们,便是此刻没有事儿聊,听了歧江公主这一句,也不得不聊起来了,更况她们方才见了这一幕,心中怎么会不纳闷儿?
这冀王妃,是皇后选的,歧江公主,也是皇后的亲女儿,她怎么会这么看不上母亲选的人?便是真看不上,这样公然鄙视,也实在很失礼。
除非这冀王妃做得另有□□,而宫中还另有一股势力是反对季雪川做冀王妃的,否则这些个从小在权势阴谋中长大,怎么也该狡诈如狐的贵主,哪里会这样明确地表态?
人群各自散去,这一回说话的声音却不如方才响亮,转变为与自己亲切的同伴的小声咕哝。先前几个抢得机会凑到季雪川跟前的,原本正说得起劲,如今听了歧江公主的话,也不由心下犯了嘀咕,匆匆了结了话题便回了自己座次上。
方才还喧哗热闹的殿内,已然安静了许多,那些女眷们压低声音的交谈混杂成分辨不清的嗡嗡声,季雪川立在原地,微微勾起唇角,然后转身回了末席落下座来。
歧江公主则从侍女手中抱过了那只大猫,素手轻轻抚摸着猫头猫背,修剪得细长的指甲不时轻轻挠挠它,大猫在她怀中舒服地咕噜着。
赵霜意与赵之蓁是邻座,她得侧过头才能看到高坐席首的歧江公主。阳光从殿外暖暖地洒进来,到得歧江公主座次边儿上已然只剩下清浅的金黄,映照在她的发鬓、眉睫与衣裳上。
今日太后的宴,只请了没成亲的姑娘们,于是皇宫里头来参与的人再高也没有高过这一位皇后嫡出的歧江公主的。过阵子皇后或许会来看一眼,但肯定不会长久落座,歧江公主的座次,离她们这些二品官员的女儿好远啊。
此时的歧江公主不再说话,静默若深山古松,仿佛方才那个尖锐骄傲的殿下,和如今这个抱着猫的沉静少女并不是一个人。
这地方,人人都有两张面皮……赵霜意也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再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
只在这么一刻,殿外突然便发生了点儿什么,气氛骤然变化。赵霜意感觉到了,一抬头,便见一名银发的妇人缓缓而入,而上头高坐的歧江公主一侧脸,便欢喜地笑了起来,将猫递给侍女,快步下了台阶:“祖母来了!祖母万寿!”
话音落地,她已然赶到了太后身边,亲自伸了手挽住太后,若不是分寸拿捏得当,看着倒很像民间与祖母撒娇的小姑娘。太后显然也是满意这个孙女的,笑容慈蔼,道:“你又抱了猫来!若是闺秀们中有怕猫的,你叫我这寿宴还摆不摆呢?”
“我走到哪儿,雪狸奴就要跟到哪儿的,闺秀们还有谁不知道我这性子?”歧江公主俏声道:“若是怕猫,大可坐得远些,雪狸奴这般乖巧,又不会挠人。”
“你啊。”太后笑着,同孙女儿一道往上走,两边的官员千金们早就起身跪了一地了,赵霜意和赵之蓁也不例外。她们低着头,并不敢把脸抬起来直视太后,自然也看不到歧江公主的眼神往什么地方虚晃了那么一下。
但她还是能听到歧江公主的话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公主的话里别有些意思。
太后在这些官员女儿的面前自然是有威严的,可说起话来却格外和蔼,对着姑娘们只夸了她们青春可爱,并谢过她们肯入宫来陪伴自己这老骨头欢乐一天,几句客套话说得是温暖人心,可那举动之间说不出的威严,却将她和邻家老奶奶形象分得清清楚楚。
也只有歧江公主的身份,才能真把太后当做老奶奶,肆无忌惮地撒娇吧?旁的闺秀,在这殿中一言一笑,一饮一啄都是极其小心的。赵霜意在饮食礼仪方面已然很注意了,可到底比不过她们操练了十几年的,真有些做不好的地方也只好少吃几口少做几次,免得被人看了笑话。
歧江公主却是毫不在意下头这一帮谨小慎微的闺秀们,她撒娇卖萌无所不来,将太后哄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宴饮过一阵子,一行人出了殿一道去宫中湖上泛舟散心时,吃了几杯西州葡萄酒的她更是站起身,道:“祖母,孙女儿听说古人有起舞为长辈贺寿的故事,如今孙女也给您舞一曲,算是助兴,可好?”
赵霜意正在全心全意对付一块酥皮的点心,生怕吃出个八月飞雪的效果叫人笑话了去,听到这句话,却是一怔,一块散落的酥皮正呛进气管里,憋得满眼泪水才险险忍住,仍觉得心中万马奔腾而过……
这太后的寿宴,不送些诗啊画的,跳舞算怎么一回事儿啊?这不是舞女歌姬的事儿么,堂堂公主,这……
她虽然诧异,可看看周围的闺秀们,却是个个露出歆羡眼神,赵之蓁更是轻声道:“姐姐,不料今日还有福气看殿下跳舞呢,久闻殿下精绝于此……”
赵霜意只好给自己脑袋里头“贵人不跳舞”的印象打个叉叉,而此时,太后也笑道:“既然要助兴,你一个人跳也不大成话——不若这般,你先起个头儿,以你的曲子尾韵作头韵,下一位姑娘奏一曲,或者唱一曲,又或者舞一曲,按座次排下去,图个热闹,不也是很好?”
“自然好!”歧江公主说着,摘了身上的珠子搭护交给宫女,施施然下了场。她们在湖上所乘坐的乃是巨舫一艘,中间好大的位置,别说歧江公主一个人,便是在座的闺秀们下去一半儿,也能舞得开。
赵霜意此刻却顾不得欣赏歧江公主的舞姿——按照太后钦点的排序,她过一阵子也得表演节目,这头韵尾韵,怎么接啊?
表演不好,会被大家鄙视的吧?
她绞尽脑汁地搜刮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的本事,赵双宜本体或许有,然而她这个冒牌货是玩不来这古代的乐器的,更不要说跳舞……
乐声越来越急,歧江公主的舞也越来越快,赵霜意木然看着歧江公主,心若死灰。方才吃下去的点心仿佛都化作了石灰,烧心烧胃。身边赵之蓁的赞叹就像风从耳边刮过去,隐约听到什么“这舞人人会跳”“实在出类拔萃”“果然还是殿下的更精妙”之类的词句,也全然灌不到心里去。
突然,歧江公主站住了,向她们瞥过来一眼,微微喘息着道:“祖母!吏部赵尚书家不也请了好教师教姑娘们跳舞吗?若我一个人,实在单调了些,跳不好这数人共作的一支舞!孙女想请赵家姑娘一道献舞,也不知祖母准不准?”
太后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顾不得赵霜意一脸走路被花盆砸了的神色,拊掌笑道:“也好!我看赵家两位姑娘也是可爱得很!”
赵霜意心中却只剩了哀嚎——什么仇什么怨!她在舞蹈啦形体啦这方面的造诣仅限于小学参加广播体操比赛,还是全年级一百个小朋友上去了八十八个那种选拔率的。真叫她去跳舞么,手往哪儿摆,脚往哪儿踩啊!
架空的世界那么多,为什么我要穿越到贵人们要跳舞的地方来啊?
赵之蓁却是乐意有这个露脸的机会的,她站起身行了一礼,道:“太后的恩典,小女愧不敢当,不过能在殿下日月之光边做一点儿萤烛,小女当真欢喜得很!”
这一来,歧江公主便看向赵霜意了,赵霜意只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正要站起来,歧江公主却亲自走到了她面前,粉腮微红,低声道:“四姑娘怎的……身子不便?”
赵霜意这是死到临头捞了个稻草,连忙顺着台阶下,就势点了点头。歧江公主了然,向赵之蓁道:“那便多劳五姑娘……还是方才这支曲子。”
赵之蓁行了一礼,忍不住一脸欢喜地道:“殿下指教,大恩难谢。”
在太后面前被公主点着名儿露脸,谁不高兴呢?赵霜意看着自家这妹妹,如今只盼她不要跳得太好,也万万不要跳得不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