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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死了,长久的待在这府里,望不尽天的尽头,亦是望不尽自己的尽头,她开始越来越茫然,更不知如何沉思自己的生命,如何离开成了每日的苦思冥想,留在这的每一刻都煎熬无比。
可她来不及想太多,就见看守爽爽的侍卫一路跑来,惊慌的对她道:“小姐不好了,奴才们一个不留神,她撞墙自尽了。”
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她慌得失了神,想也不想的跑了出去。所幸的是爽爽命不该绝,但也没有那么幸运,孟央跪在床边紧握着她的手,望着昏迷不醒的爽爽,她的额头缠着厚厚的白布,可是依旧看得到渗透出的血迹,她紧闭着的眼睛终于不再是绝望无助的。
王敦陪同她守了很久,最终开口道:“梦儿,我会厚葬了她,你不要难过……”
微微一愣,她失神的打断他的话:“她没有死。”
“大夫说了,她不会醒了,是她自己一心寻死,她不愿醒来……。”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她强忍着哽咽的声音,闭着眼睛哀求他,王敦叹息一声,无比怜惜的抚了抚她的长发:“也许,关在牢笼里的那个老头有办法帮你。”
孟央的眼睛突然一亮,不由得燃起希望:“十三伯。”刺史府的牢笼里,十三伯正与自己的室友悠闲自得的闲聊,这才得知这个糟老头曾是扬州城有名的说书先生,满腔的热血,可惜为人八卦了一些,说书的时候为了衬托气氛,一时兴起讲起了琅邪王司马睿的身份之谜,碰巧被王敦听到,于是被抓回刺史府关了有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的青春啊,望着对方与自己一样花白的头发,邋遢脏乱的不成样子,很是自在的抓着身上的虱子,十三伯禁不住感慨万千:“老兄,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等我出去也许能帮到你。”
“你?”对方很是不屑的看他一眼:“被抓到这里你还想着出去?和我一样等着老死吧。”
“我跟你可不一样。”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岂料对方更加嘲笑的望着他:“跟我不一样?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身上跟我一样臭,头发跟我一样乱,不过是衣服比我工整些。”
王敦关了他好几日,孟央只顾着伤心阿宝的事,竟然把他忘记了,不管不顾他的死活,他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就算那个丫头了用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出去了。”
一句话,引得那糟老头又是一阵嘲笑:“八抬大轿,哈哈。”正说着,突然见看守牢房的侍卫走了进来,一把打开铁锁,对十三伯道:“你可以出去了,快点走吧。”
十三伯一愣,原本欣喜的想要离开,想起自己刚刚对那老头说的话,顿时又神情自若的坐下:“不走了。”
侍卫不耐烦的劝了几句,他却纹丝不动的坐着,显得颇为不屑:“我就是不走,用八抬大轿抬我也不走。”
“嘿,你没毛病吧!”那侍卫咣当一声关上铁门,骂骂咧咧的离开。
那老头赶忙围了上来,一脸的惊慕:“老哥,你真了不起,你真是牛啊。”
望着不住往自己身上蹭的脏老头,十三伯一把推开他,语气里不是没有后悔:“牛个屁啊,现在想出去都没用了,被一时的自尊冲昏了头脑了。”
可他没有后悔多久,那侍卫又返回而来,却是跟在两个人身后。
乍一看到孟央,十三伯惊喜的差点站了起来,可很快又故作不屑的坐着:“我说了不走,谁来也没用。”
孟央尚未开口,王敦已经冷笑一声:“这么喜欢这里,我们是来转告你一声的,刺史府的牢笼日后就是你的家了。”
“什么!”十三伯的声音不由得提高,对孟央道:“你对得起我师父吗,枉我医好了你的喉咙,你恩将仇报,算我李十三有眼无珠。”
孟央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开口却道:“你又没有拜琳青为师。”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圣医谷的弟子,我就叫李子。”他索性扬了扬头,固执的“哼”了一声。
忍不住笑出声来,孟央正色道:“十三伯,别闹了,出来吧。”
“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八抬大轿也不出去。”
顽固的老人家真的使她毫无办法,王敦却望着她,说道:“都跟你说了没用,非要来这脏乱的地方,现在死心了吧,咱们走吧。”
说罢,拉着她真的就要离开,十三伯赶忙哎了一声,别别扭扭的开口道:“也不是毫无办法,要我出去也可以。”
“你说,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见王敦开了口,他刚要说要用八抬大轿来抬自己,一低头就看到那脏老头正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那羡慕、嫉妒的眼神使得他有些心软,于是开口道:“把这老头也放出去。”
“好,我答应。”
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十三伯禁不住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应多提几个要求。可他来不及多想,那脏老头已经热泪盈眶的扑向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十三伯在他二十多年没有洗澡的怀抱里,被臭气熏得差点窒息,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十三伯出来了,可是当他看到昏迷不醒的爽爽,简单的扒开她的眼睛,把了脉,最后摇了摇头:“没救了,气息微弱,撑不了几天了。”
孟央当然不依,上前恳切的拉住他的衣袖:“肯定有办法的,你是名医,一定有办法救她。”
“老朽又不是神仙,”他忍不住发着牢骚:“根本是她执意寻死,即便救活了又有何用。”
“十三伯。”
声音凄楚,在她眼泪又要掉下来之前,他赶忙摆了摆手,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我救不了她,若不是受琳青所托我根本不会返回扬州,竟然还被关入牢笼那么久,这种是非之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他还未离开,突然见她一下跪在地上,眼中有着点点绝望:“十三伯。”
十三伯无奈,最终停止动作,回头将她扶起:“你为何一定要救她,这世上的人那么多,即便你心慈仁善,又如何救得过来。”
见她只是含泪不说话,他最终心软了,叹息道:“你可曾听闻过绝情丹?”
孟央愣了愣,迟疑片刻道:“一寸相思万念灰,梦萦魂牵锁泪垂,浮生烟雨红尘事,雾里看花斩情丝…。此诗流传市井百年,世上可真有绝情丹?”
“相传春愁战国时期,赵国有一女子名为海明珠,此女生的极美,有人说她是天神遗落凡间的九女儿,因为她的生母是凡人,所以天宫没有她的仙册。为了心爱的女儿能够回到天宫,天神想尽一切办法为她拟造仙册,不料仙册拟好后,海明珠与一凡人男子相恋,竟然决定放弃仙位。”
“天神一怒之下,派了自己最美的三女儿化作人间的一位富家小姐,设计邂逅了海明珠心爱的男子,那位靠打渔为生的小伙子就这样结识了富家千金,富家小姐百般温柔,许诺只要他离开海明珠跟自己在一起,一生都有数之不尽的财宝。面对更加貌美动人的富家小姐,小伙子逐渐迷失了心智,最终抛弃了她。”
“后来呢?”她追问道。
十三伯叹息一声:“天神本意是要海明珠看透人世间的虚伪返回天宫,三仙女惩罚了变心的小伙子,这故事原本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但岂料得知真相的恋人对海明珠苦苦哀求,痴心的海明珠对他爱到了极点,忘记不了尘世的一切,在小伙子的说劝之下,甚至斩断了自己象征爱情的小指,身体的残缺使得她无法返回天宫。天神知晓后托梦给当时的名医秦越人,炼制世上仅有的三颗绝情丹,骗了海明珠吃下,至此斩断了她的情丝,以天神之女的名义化作人间的河神,而那小伙子胸前挂着她的小指骨头伤心欲绝的冲进江河之中,本想唤醒她的记忆,却被无情的河水淹死。”
“这故事只是传说,但战国时期的名医秦越人确实炼制了三颗绝情丹,传到现代只剩两颗,家父李质与那秦越人的曾孙儿甚有交情,父亲怕日后我会因为君儿的离去寻了短见,便求来其中一颗备下,服食此药会阻断人脑中一切的记忆,前尘往事皆作死,甚至会忘记所有相识的人,你说这姑娘是因情而困,给她吃了绝情丹确实可以救她,但你确定要这么做?”
孟央愣愣的听他讲完,想了很久,最终开口道:“她已经没有了值得留恋的记忆,所以才会如此固执的寻死,我倒宁愿她像海明珠一样斩断情丝。”
十三伯若有所思的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了过去:“不要说没有值得留恋的记忆,家破人亡的时候,君儿昏睡不醒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服下次丹,但它斩断的不仅是痛苦的相思,还有很多珍贵的回忆,一切痛苦的来源均是因为曾经的怦然心动,毕竟有多痛便有多爱,有多爱便有多疯。”
怔怔的接过,她将那锦盒握的紧紧的:“十三伯要去哪里?”
“君儿已经入土为安,老朽接下来当然要周游四海,悬壶济世一直是君儿的心愿,我现在要独自完成我们年少时的期盼,就如同她还在我身边陪着我。”
他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我觉得她一直在我身边,而我也从未离开过她,从两个人的年少到我一人的苍老,她都是我毕生最爱。”
这样沉溺于回忆中的十三伯,孟央似乎看到他从葱葱年少一步步走来,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没有怀疑,没有退缩,只有对君儿亘古不变的爱。
“其实,君儿跟你一样善良,你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我才不忍拒绝你的哀求,”十三伯笑了笑:“丫头,琳青那小儿为你几近丧命,名震天下的王刺史更是对你百般痴迷,我曾经很好奇你到底是谁,但现在都不重要了,继续做个善良温婉的女子,你总会得到上天的眷顾。”
说吧,他拿上自己的包袱,转身离开之际悠然而又感叹道:“重寻碧落两茫茫,料得断发,朝来必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
十三伯走了,带着对君儿的思念,海角天涯,孟央相信,他们不曾分开过。
爽爽服食了绝情丹,两日后醒来,果真什么都不再记得,可她痛苦的捶打自己的脑袋,不住的追问自己是谁,丢弃了过去的同时,她也丢了自己。
孟央在这个时候温柔的抓住了她的手,柔声笑道:“你的过去很简单,你自幼生长在泸水村,是我的妹妹孟河苑。”
她果真不再纠结自己是谁,但对孟央这个唯一的姐姐格外亲近,不仅睡觉要与她一起,吃饭要与她一起,甚至沐浴洗澡也要她陪着,近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饭桌上,王敦本着脸看着孟央不住给她夹菜,而她只顾扒着碗里的饭菜,不时的抬起头望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姐姐,我要吃那个鹅腿。”
孟央赶忙又夹给她,含笑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禁不住柔声道:“慢点吃,吃完还有。”
王敦终于强忍不住恼怒,重重的放下碗筷:“你自己不会夹菜吗,吃饭的时候也要人伺候。”
爽爽并不怕他,抬起头对他笑眯眯的样子:“我要姐姐给我夹菜,关你什么事啊,你也可以找你姐姐夹菜给你啊。”
王敦顿时被她噎的说不出话,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放肆,可他即便生气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自从有她陪伴,他的梦儿确实比以往开心许多,但她像个尾巴一样日日夜夜的粘着她,使得他想单独与她吃顿饭也成了奢望。
心里诸多的不满写在脸上,他一把推开自己的碗筷,生着闷气道:“不吃了,你们吃吧。”
孟央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发脾气,正要劝他,就听爽爽道:“你吃饱了?那还赖着不走……。”
在他即将发怒之前,孟央及时夹起一只鹅腿塞入爽爽嘴中,又讨好一般给他碗里夹了很多的菜:“你也多吃点,跟她怄什么气。”
王敦这才稍稍消了气,重新拿起碗筷,却仍旧不快的对她道:“我也要吃鹅腿。”
她忍不住笑了笑,刚要去夹盘中的最后一只鹅腿,一只油腻腻的手先她一步,爽爽抓起鹅腿就咬了一口,更过分的是她另一只手上还有一只咬了一口的鹅腿,洋洋得意的举着两只鹅腿,还心情甚好的对孟央道:“姐姐,这鹅腿真好吃。”
眼看着王敦的面色阴沉的可怕,她有些无奈的望了望爽爽,弥补性的给他夹了更多的菜,同时极力的赔笑道:“她还是个孩子,别跟她计较。”
“孩子?”王敦忍无可忍的望着她:“她哪里像个孩子,你看看她……。”
话还没说完,就见孟央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眼眸里泛起深深的不安:“处仲,别生气。”
在她这样的目光下,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抓起碗筷将怒气吞进肚子,同时开口疑似警告她一般闷声道:“以后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埋头吃饭的时候,突然见一守卫匆匆跑来,行了礼道:“大人,那个老于头回来了,赖在门外不肯离开,直嚷嚷着要回到牢里。”
孟央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悦的开了口:“你的脑袋是用来干吗的,这种事还要跑来烦我吗,撵不走就将他杀了吧。”
简单的一句话,使得爽爽突然愣住,塞到嘴里的鹅腿竟不敢咽下,孟央亦是沉思的模样,不解道:“老于头是谁?”
“就是和李十三一起放出来的那个老头,”王敦不甚在意的说道,同时为她碗里也夹了菜:“只顾着给她夹菜,你都没怎么吃。”
“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守卫回答道:“他已在牢里待了二十多年,一把年纪出去后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何况是这样的乱世之下,思前想后还是这牢笼里的日子比较好过,于是又回来了。”
乍一听到这样的答案,她显然有些难以适应,但仍旧对王敦道:“他都一把年纪了,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
王敦仿佛并未听到一般,含笑对她道:“快点吃吧,饭菜都凉了。”
守卫一直站在那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人,您看……”
“你是聋子吗?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抓回牢笼。”他的声音已经极度不耐。
守卫赶忙点了点头,慌张的退了下去。
孟央禁不住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他亦是与她相视一笑,没有任何的话语,却是无比欣悦的样子。
爽爽在这一刻突然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温柔只有对姐姐才会展现,这是何其值得高兴的事,但又是何其值得悲哀。
晚些时候,爽爽坐在铜镜前望着给自己梳头的孟央,终于忍不住开口:“姐姐,你喜欢处仲哥哥吗?”
手中的木梳突然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为何这样问?”
“如果姐姐被他爱上,却不喜欢他,将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哦?”
见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并不在意的样子,她不由的回过头,拉住了她的手:“如果姐姐喜欢他,他或许会给姐姐一生的幸福,但如果姐姐不喜欢他,他会不会摧毁姐姐的一切?姐姐,我有些怕他。”
被她握住的手有些冰凉,她的心就这样一点点的沉了下去,王敦确实是个可怕的人,他与司马睿一样自负,但手段却比他更残忍。
司马睿或许还会心系天下苍生,但他的心从来只为自己而活。或许他自小便看透了王氏家族内部的尔虞我诈,嫡庶子孙众多的王氏一族,为了争夺权力,父子可以反目,兄弟可以相残,没有任何亲情可言的环境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很早便已经收敛了自己的心。
在残酷的斗争之中,他从很小就开始杀人,他杀过自己的兄弟,杀过亲近的同伴,甚至杀过老弱妇孺……。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他变得比他们更加残忍,他成为琅邪王氏赫赫有名的冷面修罗,所有人都怕他,因为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的成功是踏在尸骨堆积的台阶之上,他眼中的凶残影射着每一座被屠杀的城池,湛卢剑被鲜血涂染的愈加锋利,他的心亦被侵蚀的失去温度。
这样的王敦,没有人不怕他。
但他对她是真的好,从她再次被带入这刺史府,他对她的好更加使她无从以对,大冬的季节,他曾命人从遥远的北方摘来无数的鲜花,铺满了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清晨在花香中醒来,那些娇艳的花朵鲜艳极了,有的还带着新鲜的露珠,晶莹的使她陷入一个琉璃般美好的梦境。
也许她一生都忘不了,曾经有这么一个男人,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给了她一室的芳华,铸就了她梦萦魂绕的迷离。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只为博她一笑。
可她给不了他任何的回应,即便曾经有过片刻的心动。
“河苑,过了除夕,咱们就离开。”恍惚中,她听到自己开了口。
“离开?咱们要去哪呢?”
她的语气有些兴奋,她早已忘了从前的一切,从醒来的那刻起就一直待在这府里,眼下听说可以出去看看,说不出的雀跃。
“姐姐也不知道,但天下之大总该有我们容身之处。”她含笑为她梳着瀑布般的长发,目光柔软的望向镜中笑眯眯的爽爽。
就如同多年以前,她在健康城遇到田四一样,如今相依为命的那个人换做了如今的孟河苑,可她相信田四会陪着她们。
眼看就要到除夕了,府里处处张灯结彩,下人们已经开始忙碌着节前的祭祀和扫尘,把每个角落打扫的一尘不染。
屋门前被挂上两盏桔色的灯笼,天色逐渐昏暗下来,里面小小的烛心晃动,透过彩纸折射出温暖的光芒。
屋内,燃燃的红烛照亮了桌上简单的几个小菜,铜铸的镂花酒壶,两只盛满美酒的酒杯。起身在香炉里放了小勺的香料,檀木的香味使得她微微镇定了自己的心绪,安静的坐在桌前等待王敦的到来。
饭菜都要凉了,兴许是那檀香起了作用,她并不急躁,安静的闭上眼睛,宛如一幅沉静的画卷。
终于,门前传来他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是同他一样的沉稳。
“梦儿,你等了很久了吧,边关的守城递来了加急文件,所以耽搁了一会。”他径直上前坐在她旁边,仿佛心情甚好的样子。
“没等多久,只是饭菜都要凉了,”孟央睁开眼睛,冲他微微一笑:“不过我也懒得送回厨房了,就凑合的吃吧。”
“那怎么行,你身子那么弱,若是吃出了问题可怎么好。”
说着,他就要开口叫外面的下人,却被她伸出手轻轻捂上嘴:“处仲,没事的,何必麻烦呢。”
王敦先是一愣,感觉到她指尖的温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笑道:“今天怎么就我们两个,那个跟屁虫呢?”
“你见过这么可爱的跟屁虫吗,”她抿嘴一笑,接着将桌上一只酒杯递给他:“我等了你那么久,你该自罚两杯。”
“别人罚酒都是罚三杯,你倒为我省了一杯。”王敦忍不住戏笑,对她道:“不过只要是你罚酒,再多杯我也喝。”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连饮了两杯,斟满第三杯正要饮下,被她突然拦住:“这一杯我替你喝。”
王敦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拿过他的酒杯,径直饮了下去,呛得止不住咳嗽,涨红了小脸。
“梦儿,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着疑惑与不安,使得孟央心里一紧,面上却笑道:“把你灌醉了,我也醉了,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也没力气打我了。”
玩笑似的话语,王敦望了她许久,最后笑了笑:“我可是灌不醉的,反倒是你,别一醉不醒就好了。”
二人相视一笑,孟央又为他斟满了酒杯,说了很多的话,酒过三巡,他依旧是面色不改的清醒样子。
倒是她,不过喝了两杯的酒,脑袋已经开始发懵,撑着桌子想要站了起来,一时有些站不稳脚。
在王敦的搀扶重新坐下,她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处仲,我酒量真的太差了。”
“你不仅酒量差,胆子也小到极点。”
孟央一愣,看着他自顾自的饮尽杯中的酒:“酒壮人胆,你现在还不敢对我说不该说的话吗?”
她捂着滚烫的脸不由得笑出声来:“我的这点小心思怎么瞒得住你呢,你一下就把我看穿了。”
“处仲,其实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在你面前是藏不住自己的。”
王敦抬起头,对她笑道:“你藏不住自己,却把心藏得太深了,所以我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下定了决心,她缓缓伸出手捧过他的脸,眼眸里泛起晶莹的水光,认真的看着他:“让我走吧。”
就这样对视了很久,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面颊:“我说了,除夕过后就带你离开。”
“处仲,你带不走我的,我的心,在王爷那里。”
“我告诉过你,我愿意等,直到你忘记他,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感动你。”
“你已经感动我了,”她轻轻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滑落到他手掌上:“我的感情只有一份,分割不了也改变不了,我感激你,但永远无法爱你,我不值得你倾尽所有。”
“琅邪王氏的权利皆在你手中,你的妻子是尊贵的皇家公主,她陪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为你生了世上最可爱的女儿,这是属于你的生活,你不该舍弃自己的荣耀。”
她的眼泪灼伤了他的手掌,同样灼伤了他的心,声音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我与舞阳并非你想的那样,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一场权力的交换,即便我不在了,她与皎儿同样有好的生活。我愿意以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与王爷交换,你才是我的荣耀。”
“梦儿,这样不好吗,有了王氏家族的兵权,王爷才能如虎添翼,他要的是江山,而我只要你。”
“处仲,我不值得……。”
“值不值由我自己衡量,”他打断了她的话,抹去她面上的泪珠,动作轻柔的不可思议:“你根本不知道,从我看到昙花在你身边盛开的那刻起,才觉得这才是自己生命的开始,什么权利地位,统统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虚度了多年的光阴,其实只是为了你的出现。”
“你不爱我,我愿意等,哪怕等一生也无怨无悔,但请你不要推开我。”
滚烫的眼泪灼伤的何止是王敦,她努力的眨巴着眼睛,极力想坚定自己最后的决心:“不应该是这样的,处仲……。”
可是她的话没有说完,王敦突然吻上她的嘴唇,将她揽入怀中,含笑道:“是这样的,你不必想太多,更不必心存愧疚,你只需接纳我对你的好,剩下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
“处仲……”
“过了除夕,我就带你离开,去一个闻得到花香的地方。”
怔怔的靠在他怀中,她最终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流下。河苑跑来见她的时候,一脸的悲愤,二话不说趴在桌上痛哭:“姐姐你骗我,你骗我…。”
孟央见状顿时急了起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抚着她的肩头安慰她:“怎么了?”
哭了好一会,她才转身看她,眼圈红成一片:“我不是你妹妹,对不对?”
心里微微一紧,她开口道:“为什么这么说,你当然是我妹妹。”
“你还在骗我!”她的眼中写满了失望,带着哭腔道:“刚刚那个疯婆子已经都告诉我了,我是处仲哥哥从外面捡来的乞丐。”
“疯婆子?”她的目光随即望向一旁站着的丫鬟。
那丫鬟是伺候河苑的下人,当下吞吞吐吐的回答:“是,是表小姐。”
“到底怎么回事?”
“河苑小姐在前院荡秋千,后来表小姐过来说秋千是她的,然后就吵了起来,表小姐说,说河苑小姐是外面捡来的乞丐。”
她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凌素素故意的,但她不愿多事,只得叹息一声,对她道:“你确实不是我亲妹妹。”
正哭着的她突然止住哭声,愣愣的望着她:“我真的是捡来的乞丐?”
“当然不是,”她笑着摸了摸她的长发:“姐姐应该早些告诉你的,只是我真的把你当成亲妹妹了,才撒了这样的慌。”
“姐姐才是被你奶奶捡来的乞丐,后来奶奶过世了,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奶奶?这么说,你真的不是我姐姐?”
孟央想了想,故意神色黯淡下来:“河苑,你自幼父母双亡,是被奶奶含辛茹苦的养大的,姐姐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行乞的路上差点冻死,是你奶奶救了我。你是在嫌弃姐姐曾经是乞丐吗?姐姐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
“不是,不是,”她慌忙的摆了摆手:“当然不是,我们一直都是相依为命的,自然比亲姐妹还要亲。”
“那就是了,别人爱怎么讲是她们的事,咱们何须跟她们计较。”
“可是,那个疯婆子为什么说我是处仲哥哥捡来的乞丐?”
她只得再次绞尽脑汁编造:“老家发生了洪灾,咱们逃亡的路上遇到了山贼,你不幸跌落悬崖丧失了记忆。姐姐被路过的处仲哥哥所救,央求他帮忙找你,后来你就被抓回刺史府了。”
“这么说,处仲哥哥还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河苑的眼中明显有些不信。
“是啊,所以以后不要总是欺负他,要感激处仲哥哥,好不好?”
“处仲哥哥!”
河苑突然提高了声音,对着她身后叫了一声,赶忙回过头去,正看到王敦一脸的忍俊不禁:“你姐姐说的对,不要总是欺负我。”
孟央呆愣的瞬间,她已经感激的跑了过去:“姐姐应该早告诉我的,对不起,那天应该留一个鹅腿给你的。”
“那件事就算了,你以后不要总是缠着你姐姐就算报答我了。”
“哦…。”她故意笑道:“我知道了,从你英雄救美的那刻起就对我姐姐魂牵梦绕了吧?也难怪,我姐姐可是十足十的美人,放心吧,这一刻起会留给你们足够的空间的。”
说吧,她冲王敦挤眉弄眼的离开。
孟央的脸立刻红了,对他道:“你怎么躲在后面不说话,偷听别人撒谎。”
王敦忍不住笑她:“我哪里是偷听,刚刚走到门前碰巧听到的罢了,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你说起谎话才是真的面不改色。”
“你这是笑话我吗?”她更加难为情的望着他。
“这可是冤枉我了,我是在夸你呢,其实你才是最会说谎的人,任谁也会相信。”
“你还不是在笑话我。”
王敦低声笑道:“我想起你前日说的一句话,这才想着夸你。”
孟央抬起头,有些不解的望着他,他接着道:“你妹妹孟河苑确实是可爱的跟屁虫。”
二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傍晚的时候,孟央与河苑正坐在屋门前闲聊,就见丫鬟走来通传道:“夫人和表小姐过来了。”
河苑最先皱起眉头,不悦道:“她们又想干什么!我才不要见那个疯婆子。”
孟央拉着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她便本着脸沉默下来,如今是在别人的地盘,她即便诸多不满,也不忍姐姐为难。
事实并非她们想的那样,襄城公主走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对凌素素道:“快向河苑姑娘道歉。”
凌素素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口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可是河苑仿佛并未听到一般,阴沉着面色不搭理,直到孟央再三拽着她的衣袖,才冷着脸站了起来:“算了。”
襄城公主对孟央道:“这件事是素素不对,她不应该这样说河苑姑娘,真是抱歉。”
“夫人客气了,此事家妹也有过错。”
她平静而生疏的客套话,襄城公主随即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妹妹宽宏大量,真是让舞阳无言以为。”
可是她不着痕迹的挪开了自己的手,对河苑道:“你刚刚不是吵着饿了,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没。”
“现在不饿了,我得守着姐姐,以防姐姐被人吃了。”
她随口一说,凌素素的脸色更加难看,上前就要与她理论,可是襄城公主一把拉住了她:“皎儿午睡也不知醒了没,你去看看。”
她只得将怨气吞入肚子,愤愤的转身离开。
心知襄城公主的用意,即便河苑百般不愿,还是被她打发走了。待只剩她们二人,孟央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夫人请坐。”
沉默的坐下,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共同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夕阳,余晖将她们的身影拉的很长。
‘“我是来求你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央听到她开了口,不由得有些惘然,让一个尊贵的皇家公主开口说这样的话,确实很艰难。
“一开始我以为相公只是想将你留在身边,所以打算从你身上入手打消他的想法,可是我错了,他竟然对你痴迷到如此地步,他说这是他陪我们母女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除夕过后,他要带着你远走高飞,我刚开始很难接受,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仿佛在讲诉别人的故事:“从东汉时期,王氏世族一直都是名门望族,但他们内部的纷争太混乱,父皇有意统一他们的势力为皇家所用,于是为我指婚王氏一族,谁都知道娶了公主自然意味着平步青云,甚至将来有可能以驸马的身份手握重权。经过暗中观察,他们为我挑选了王衍大人的胞弟王澄,以及王导王敦二人。王衍大人正是王氏家族威望极高的名士,他极力向父皇推荐自己的亲弟弟王澄,虽是政治联姻,父皇也不愿委屈了我,要我在三人之中选出自己的驸马,我最终选择了相公。所有人都希望娶到襄城公主,可是他在跟我成婚之前便清楚的告诉我,我若是反悔还来得及,他与我之间是利益的交换,娶了我他便是驸马都尉,将来以王氏家族的兵力誓死效忠父皇。他说各取所需,是件很公平的事。”
“他用公平二字形容我们的婚事,我本该以公主的骄傲反驳他,但我没有。他从来不知道,当我得知父皇为我挑选的人选之中有他,我的欣喜早就冲昏了理智,王衍大人的亲弟弟王澄就是一个无赖子弟,但他不一样,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年纪轻轻便叱咤沙场的少年,他又生的那样俊美,我不认为自己是下嫁,更没有公主的骄纵,我那是亦是年少,他爱怎么形容我们的婚事就随他说去,只要能嫁给他,我便有一辈子的时间用来温暖他。”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成功了,当别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拥在怀中,偶尔也会听说有女子痴缠着他,但这府里始终只有我一个女人。有了皎儿之后我曾有意为他纳妾,但他说他不愿意委屈了我,就因为这句话,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以为自己成功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愿意委屈的只是襄城公主的身份,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一直信奉着公平二字,我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他不愿意纳妾是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子,一旦遇到了便是天崩地裂的变化,我从不知他也有着这样炽热的感情,竟然愿意为你放弃一切。”
孟央知道她在哭,她太能理解这种钻心的痛楚,也许从得知这一切开始,她的心便已经不可修复的千疮百孔。
王敦刺伤了她身为公主的自尊和骄傲。
“我不想来求你,更不愿来求你,但我毫无办法,我以为他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根本意料不到这样的结局,我现在只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是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所以我必须求你。”
她说着,终于泪流满面的跪在她面前:“王妃娘娘,求你成全舞阳,成全皎儿。”
王妃娘娘……。
孟央怔怔的望着她,伸出双手将她扶起:“我已经不是琅邪王妃,即便是,也受不起你如此大礼。”
她却并不愿起身,含泪道:“我知道你怨我,阿宝死后我也是夜不能寐,脑海中均是你当时的话语,你说从那一刻起,我的身上沾满了阿宝的血,我侮辱了自己的身份,我变得不堪……。”
“每次想起你的话,我都会一头冷汗的惊醒,我很害怕,其实当时阿宝可以不死的,但我忍受不了相公望着你的眼神,你从不知道那有多灼人,以至于素素昏了头的想要陷害你,甚至将主意打在了皎儿身上,我更是昏了头,非要处死阿宝看着你悲痛欲绝。”
“别说了,”孟央突然打断她的话,缓缓闭上眼睛:“求你别说了。”
“王妃娘娘,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件事将是我一生的污点,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自己不配哀求你,但真的求你可怜我们母女,不要将相公带走,只要他留在我们母女身边,我情愿将这王夫人的身份给你做。”
她不住的抓住她的手哀求,使得她感觉到疼痛,这是她不愿看到的一幕,曾经端庄大体的襄城公主该是被逼到怎样的地步,又该是怎样深切的感情使得她下跪。
紧闭的眼眸上,睫毛在微微颤抖:“你起来,我答应你。”除夕的早上,前院的祭祖仪式过后,下人们纷纷忙碌着张贴剪花和桃符,穿上平日里最好的衣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
窗户上贴着新剪的窗花,屋门两侧挂着驱鬼驱霉的桃符,“神荼”和“郁垒”两个驱鬼大神的名字分别写在上面。
王敦昨晚便差人送来了新衣服,是一件大红色的织锦绣花棉袄,她很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但王敦坚持要她穿,说过年就应该穿喜庆点的颜色。
衣服很是合身,穿着走出来的时候,河苑的眼前一亮,围着她不住称赞:“真好看,这颜色衬得姐姐肤色若雪,我就说姐姐是十足十的美人嘛。”
孟央架不住她一直的夸奖,笑道:“你再说下去姐姐就成天上的仙子了。”
“姐姐就是天上的仙子,”她颇为得意的样子:“姐姐是仙子,我孟河苑自然也就是仙子了。”
河苑身上穿的亦是一件艳粉色的新棉袄,织锦镶毛的围脖,宛如娇嫩的花蕊,笑起来狡猾的样子,使得她忍俊不禁:“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天上的仙子。”
正说着,就见王敦笑着走了进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说我和姐姐貌美如花呢。”河苑毫不知羞的对他道。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孟央身上,但见她粉黛未施,却眉目如黛,唇红齿白,凝脂般的面上有几分羞色。
“天上的仙子也不见得有你姐姐好看。”他的眼眸宛如璀璨的星辰,笑着道。
“那我呢那我呢?”
她赶忙跑到他面前,美美的转了个圈,等着他称赞。可他的目光根本就不曾转移过,随口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孟央忍不住抿嘴一笑,她愤愤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就知道你眼里只有姐姐,不理你们了。”
“哎,河苑,你去哪儿?”
回过头来,她对她摆了摆手笑道:“去厨房看看。”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王敦的目光又太过滚烫,使得她有些不自然:“处仲,你老看着我干嘛?”
他不由得勾起嘴角,一步步靠近她:“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多好看。”
她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的后退,想要跟他保持距离,可是后背已经靠在了墙上,他还是紧凑的上了前,甚至将她扣在墙上,低下头轻声道:“你干嘛后退?”
孟央深深的调整着呼吸,目光躲闪道:“屋里太闷了,咱们出去吧。”
他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戏谑道:“你脸红的样子更好看了。”
“处仲,别闹了。”她不由得摸了摸脸颊,带着几分埋怨对他道。
王敦突然在她面上轻轻一啄,眼中均是笑意:“谁跟你闹了,是你先躲着我的。”
来不及斥责他,已经被他拉着手转身离开:“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被他拉着出了府,看到街上的人并不多,问了王敦才知道,城内的百姓大都去了城郊赶庙会。一年一次的过节,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事。
王敦带着她上了马,一路飞奔到城外的长春亭,果真看到了潮涌拥挤的人群,附近的茶楼和斋馆均是满座,大红的灯笼挂作一排,更有诗情横溢的才人在上面题了诗。
临时搭起的摊位上挂满了各色的年画,有福禄寿三星图,也有天宫赐福图,甚至很多自画的老鼠娶亲图,五谷丰登图,看得人眼花缭乱。
远处的长街隐约传来阵阵敲锣打鼓声,像是有舞狮表演,引得人群纷纷挤了过去,孟央亦是想去凑热闹,却一把被他拉住:“走,我带你去人少的地方看。”
直到来到半山腰的一座高台处,她才真的惊喜起来,台子的四周挂满了火红的绸带,被风吹得袂袂而飘,仿佛点燃的火苗团团而燃,几面巍峨的大鼓竖在一侧,红色的漆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得到下面的一切场景。
长街深处果然有舞狮表演,她似乎听到了周围人的叫好声,再向前望去,城隍庙前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正出神的望着,突然身后传来阵阵击鼓声,惊得她赶忙回头,却见击鼓之人竟是王敦。
只见他手握双槌,动作灵敏而熟练,在跌宕起伏的鼓声中随意舞动,深紫色的玄纹长袍被风吹起,冷峻的侧脸棱角分明,嘴角却带着一丝放荡不拘的浅笑,威震天下的霸气无可藏匿。
这世上精通音律的男子很多,但能将鼓声击打的如此扣人心弦却是少之又少,响彻云霄的韵律百转千回,如行云流水般萦绕山间,铿锵有力而又若即若离,荡气回肠而又虚无缥缈。
这样节奏明快的鼓声,使得她不由得被感染,一时之间入了迷,直到声音消失,王敦走到自己面前,仍旧有些回不过神:“你,竟然还有这样的绝技。”
他桀骜的扬了扬粗眉,英俊的面上透着笑意:“难道你都不曾听说过,论天下击鼓之术,唯有琅邪王敦佼佼而出。”
“没有听说过。”孟央实话实说的对他道。
他顿时有些不满,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她含笑称赞:“不过你若认第二,世上恐怕无人敢称第一,处仲,你真是厉害。”
这样的称赞之下,使得他的心情出奇的好,拉着她开口道:“跳支舞吧,我为你伴奏如何?”
“我可不会。”
下意识的开口拒绝,她随即将目光望向别处,可是王敦不依不饶的望着她的眼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随便一舞即可,就当做送我的除夕之礼。”
“哪有人追着人家要礼物的,”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见他的目光充满了期待,那句拒绝的话再怎么也说不出,于是眯着眼睛笑道:“好,就当做我送你的除夕之礼。”
王敦眼中有着欣喜之色,却不知此刻她心中更深的想法,这除夕之礼,也算作是离别之礼吧,她欠了他那么多,到头来却只能以一舞偿还。荡人心魄的鼓声击起,她站在高台中央,周围的绸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与身上大红色的织锦新衣相映如火,柔软的长发随风飞舞,轻拂过如玉的面颊,平添了几分妩媚之色,不经意的抬头望向王敦,嫣然一笑间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柔荑般的素手抚过面颊,嘴角勾起倾城的笑,纤腰微折,随着鼓声曼妙的转动,灵活轻柔的舞步,举手投足间宛如风拂杨柳婀娜多姿,如此的雍容不迫,但又与鼓声配合的天衣无缝。
发髻间细碎的宝珠金钗在阳光下散发着湝湝的光芒,轻柔的舞步逐渐被鼓声带出了几分英气,时而俯身旋转,时而仰望天空……宛如瑶池中的凌波仙子,更像是放肆绽放的红莲。
突然,鼓声骤然转急,轻盈优美的一个斜倾,纤手顺势扯过一条绸带,旋转着舞步间,缭绕的绸带飞舞在她周围,仿佛燎燃之火般蔓延开来,而她就是驾驭一切的女神。
娇柔的身子随着鼓声的急促愈转愈快,始于红尘的电花火石之间,她觉得这一刻王敦赋予了她新的生命,却不知她同样掀起了一场惊艳,这瞬间的惊艳注定了永久的震撼。
旋转着,旋转着,她看到整个天空都随着自己而转动,看到自己扬起的长发,透过长发看到一碧如洗的蓝色,还有虚如飘渺的烟云。
这景象曾是她在琅邪王府日日看得到的,有多久,她忘记了习惯性的仰头,忘记了自己是否怀念当时的情景。
一切都将过去了呢,就如同天上逐渐被风吹散的云雾……从长春湖畔到城隍庙,相隔数十里,所到之处均是热闹喧哗,城内的小贩大概都将摊位移至此处了,琳琅的花灯、小吃,应有尽有。
脚步停驻在一个摆摊的老伯面前,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拿其中一只拨浪鼓,小巧精致的样子,转动起来发出“咚咚”的清脆声。
孟央记得,幼时,小妹河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这么一只拨浪鼓,爹爹还在的时候,也会亲手做一个给她,可她总是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爹爹的拨浪鼓不如镇上卖的好看。”
能有一支买来的拨浪鼓,便是彩凤的心愿,可她这一生都来不得实现这个奢侈的心愿。
微微的愣神,王敦已经扔给那老伯几文钱,也不顾他感恩戴德的再三致谢,对她笑道:“前面还有很多有意思的玩意。”
说着,径直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紧紧握着那只拨浪鼓,随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总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周围的很多目光都在看着自己。
“人可真多。”她忍不住开口道。
“这哪里算人多,等到晚上的时候才是真的拥挤。”
王敦回过头笑着看她,见她总是不安的到处观望,禁不住又笑:“是不是总觉得有人在看你。”
孟央一愣,赶忙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你,”微微卖了个关子,他接着道:“其一是他们没有见过这样貌若天仙的女子,至于其二……。”
她的脸有些微红,随即追问:“是什么?”
“你看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更加有些赫然,刚刚起舞的高台,从这里望去亦是一清二楚,难怪从下来的时候,总有人围着她冲她笑。
“你,你怎么骗人呢。”
面对她微微的抱怨,王敦忍不住笑道:“我也是站在这里才发觉,哪里骗你了,当时真的以为只有我们二人。”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只得叹息一声,低着头躲过那些惊奇的目光。然而刚向前走两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晴天霹雳的呼喊声。
“虞娘娘……。”
本以为是幻觉,可那声音又那样清晰,熟悉的令她止不住颤抖,怎么也不敢回头。
王敦亦是听到了喊声,随即回过头去,眼中有着深深的诧异:“二王子,你怎么在这?”
裒儿…。真的是他……
“虞娘娘,是你吗?”
他的声音剧烈的喘息,很明显是挤过人群一路追过来的,带着几分不确定,几分欣喜,同时也带着几分失落:“刚刚在高台上跳舞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背对着不敢转身,她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不用看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定是十分的难看。
“除夕之日,二王子为何在此?”又一次的开口询问,王敦的面上早已生出警惕,下意识的将她护在身后,目光扫过司马裒身边的侍从。
可是司马裒并未搭理他,孟央的沉默彻底的使他失望,望着她的背影逐渐寒了心:“为什么不回头看我!我知道你是谁。”
“二王子认错人了,她可不是你的母亲,你忘了,虞王妃已经逝世了。”
“王大人才是记性差,父王尚未发出诰示,我琅邪王府也从未发丧,我母亲的名号可是一直都在的。”
她从来都小看了这个孩子,司马裒再不是从前怯怯的孩童,他真的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一言一行间隐约透出身为王者的霸气。
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咬着嘴唇努力着自己,良久,回过头去望向王敦,笑的风轻云淡:“处仲,他是谁?”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清楚的看到司马裒苍白的面色,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却极力挺直了小小的腰板,维持着他的身份:“是我认错了,她不是虞娘娘,母亲不会不认我的。”
“今日可是除夕,二王子怎会在扬州?”
第三次的追问,他终于淡淡的开了口:“从两年前开始,琅邪王府早已没了过节的习惯,不就是除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两年前开始……。
那是她被迫离开司马睿的第一年,在遥远的夏侯部落度过荒凉的除夕,尽管有田四和斛律浚的陪伴,她始终没有过节的喜悦。
而今,是她离开后的第二个除夕……。真的是这样吗?还是她想的太多了……
“我是奉了父王的旨意前来,有要事相商,王大人不欢迎吗?”
面对这样一个心眼颇多的孩子,王敦却显得比较随意:“二王子哪里话,既是有要事相商,还是回府里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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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裒造访,司马睿也不远了,哈哈,大家拭目以待哈,明天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