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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琰倒是神色如常,道:“我来出资,沈家刻书,咱们自己建个书馆试试。若是这书馆当真能顺利的开下去,我也好向皇兄建言,再由官府来做此事。”
“当真么?”沈妱大喜过望。
沈家在刻书上是没什么难处的,只是毕竟家资有限,供不起太大的书馆,若是能有端王殿下出资……那可真是如鱼得水了!
那头徐琰笑着点了点头,沈平却是沉默着,未发一语。
诚然,端王殿下的这番心意确实叫人欢喜,不管他是为了满足沈妱的心愿,还是为百姓着想,身为常年居于云端的皇室贵人,他能有这样的想法,就已是难得。
然而想要建书馆,岂止是花银子那么简单?
沈平以前被沈妱劝说时也曾心动过,甚至想过以沈家之力,在庐陵建个小小的书馆。以沈家的财力,拿出两三千册的书来,虽然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却也不算太难。
可这书馆就算建起来了,当真能造福百姓吗?
那些没钱买书的人自然是高兴了,可那些世代的书香门第,那些高官显贵们会怎样想?
沈家坐拥十万卷藏书,沈平腹中对古往今来之事可谓不知者甚少。当初科举制刚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寒门学子有了晋身的途径,自是皆大欢喜,可那些历代仕宦、高门大族是怎样的反应?
原本该是由他们垄断的富贵官位,忽然有以往被他们瞧不起的寒门学子来分一杯羹,皇帝甚至还要重用那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这些百年大族,不去打压更待何时?
这样的角逐持续了数百年,哪怕到了如今,虽然官场中九成都是以科举晋身仕途,可真正出身寒门的能有多少?
就是单数数如今的朝廷六部和内阁,低等官吏自是不乏寒士的身影,可三品以上的大员里,十个中能有两个出身寒门就很不错了。
是那些寒门学子的天分不够吗?未必如此。像前朝的柳首辅就曾是贫寒起身,最终却权倾一时,才干无双。更有与之相交的许多名士,不乏精明才干,也不缺治国之才,可在那些门阀贵胄面前,他们仍旧没有出头之日。
看着太平安宁的朝廷,倾轧打击之事其实数不胜数。
如今倒好,沈家大张旗鼓的在庐陵办起书馆,声称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官府颜面何存?那些世家又作何感想?不会觉得他沈家自视太高、行事出格,进而暗里使绊子吗?
但凡往深想一分,沈平便会生出一分退却之心。
教书育人固然是他的愿望,但前提是家宅安然,妻女无恙。他不会拿整个沈家来冒险,更不会有那样大公无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是以只会暗中在西山脚下建个小书屋,却从不声张。
可这些话如何能对沈妱去说?
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有着美好的憧憬,若就此掐断,岂不是太过残忍?
沈平眼中有深深的黯然,他喝了口茶来安抚心绪,继而抬头向徐琰道:“殿下怜惜百姓之心,叫人佩服,只是此事牵扯甚多,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徐琰瞧了他一眼,不反驳,也没答应——
他并不是一味只知道征伐沙场,出身皇室,想要在朝廷立足,靠的绝不仅仅是勇武。关于藏书育人的事情,他以前知道的确实很少,沈妱那日在西山脚下提出要建书馆的时候,他其实也认真考虑过。
自小浸淫京城、出入朝堂,徐琰对于寒门和世家之间的斗争,感受比沈平还要深刻许多。
科举经历数百年走到如今,尚且摇摇欲坠,想要开创书馆,让更多的寒门学子识文断字,有更多晋身的可能,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这甚至,比一场面对漠北大军的战争还要凶险——
至少沙场上刀枪相见,成王败寇。朝堂之上却从来都是兵不血刃,若是行事失了分寸,叫那些世家们联手倾轧寒门士子,那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可是,就要如此放弃吗?
徐琰数度写信与恩师商议,犹豫至今,才暗暗下了决心——
虽万千人,吾往矣!
那些沙场征伐的士兵们,有几个不是平头百姓?他们为了保家卫国而奋勇拼杀、流尽鲜血,让那些京城中的高官贵人们能高枕无忧、安稳度日,他们的兄弟姐妹,又怎能一直赤贫、目不识丁?
这件事不能一蹴而就,便可效春雨之德,润物无形。
书馆可以建,但不能大张旗鼓,要用绣花一样的水磨工夫,慢慢的叫人接受此事,徐缓图之,才能渐渐走出宽敞的路。
而这第一步,显然要小心翼翼,低调谨慎。
也因此,薛万荣的那些书是绝对不能动的,否则太过招摇,怕会胎死腹中。
这些想法徐琰自然也不会和沈平去解释,更何况沈妱就在当场,徐琰更是不想浇灭她的热情,因此随便寻了个话题,就此带过去了。但他的心意,却是就此向沈家三人表明。
沈妱原本还满含期待呢,谁知道话题忽然被岔开,诧异之余,正想重提呢,却见徐琰趁着沈平夫妇喝茶的功夫朝她挤了挤眼睛。
挤……挤眼睛!沈妱瞧着那张俊容上一闪而过顽皮表情,呆住了。
端王殿下他……他……他居然会挤眼睛!
不过那惊鸿一瞥还真是……又生动又好看,叫人着迷啊!沈妱沉溺在刚才那一瞬的惊艳里,竟是把什么都忘了。
这留园的景致在庐陵小有名气,沈家三口既然前来,徐琰也不小气,叙话之后便安排人陪着沈妱母女去游赏园中风景,他和沈平一道闲谈慢行,顺便问问征书的事情。
因沈平入狱的事情叫蒋文英夫妇也悬心了数日,这回他安然归来,蒋姨妈先撇了两天,等风头过去,十月初五的时候,便约沈妱母女同入佛寺进香,以祈平安。
沈夫人自是欣然答应。
初四那夜吹了半夜的风,却没能吹散天上堆积的层云,将近黎明的时候天气骤然转寒,竟然飘起来雪花。然而十月初的时候到底不像腊月那样冰寒,雪花落地即融,清晨起来的时候地上一片湿润,倒像是下了场小雨。
因了这场雪,空气也格外清寒,沈夫人想着山里比府中更冷,便叫人寻了大氅出来,把沈妱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出门。
果真不出沈夫人所料,马车走在庐陵城街巷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等一出城门,那凉凉的风就寻着缝儿往车厢里头钻。饶是沈妱裹了大氅,初被这冷风一吹,也还是觉得身上发凉。
沈妱忙把预先备好的镂花小手炉捧在手里,又不住的往沈夫人怀里钻,这才觉得好受些。
在城外慢慢走了一阵,那景色就渐渐变了,地上偶尔能见到些未融的积雪,再往后来,便是薄雪覆盖着路面,到得妙华山脚下时,那雪竟然有半寸之厚,白茫茫的落在山林之间,与那尚未落尽的红叶相映,格外有趣。
沈妱素来贪玩,见了今年这场初雪,如何能不高兴,马车一停稳,她便跳下车来,跑到前面的车边,拉了蒋蓁的手,便高高兴兴的跑到雪地里一阵乱踩。
后头蒋姨妈和沈夫人慢慢下了车,见状不由失笑。
妙华山上妙华寺,是庐陵城外祈福的好地方。
这初雪之日,也有不少人趁雪而来,不时的有车马经过,倒是给这冷峭冬日添了些温度。
蒋姨妈和沈夫人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慢慢的往前走,沈妱和蒋蓁玩得正高兴,一人带了两个丫鬟,边走边玩,就差搓雪球打雪仗了。
倒得妙华寺的山门跟前,也不知是谁有雅兴,一左一右的堆了两个雪人,还就近摘了秋叶绿草点缀,十分有趣。
寺里上香的人络绎不绝,蒋姨妈是贵客,来之前就打发人通了信儿,那住持和尚便亲自来迎,引着她们进香抽签。
拜完了佛像,住持便引着蒋姨妈和沈夫人去客舍喝茶谈经,沈妱和蒋蓁难得来趟佛寺,又是初雪之趣,便在几个大殿之间流连,由住持的徒儿晦岸相陪。
妙华寺也算是座古刹,一代代的扩建下来,大小殿宇加起来能有两三百间,每一处都供着不同的佛像罗汉,又有文人墨客在此留诗赠碑,很有看头。
姐妹俩慢慢的转着,到得一处偏殿,里面昏昏暗暗的,只有两尊罗汉像,蒲团香案与别处毫无二致,也没什么特殊的瞧头。
沈妱正想着踅身出去呢,那晦岸小和尚却手举禅珠,道:“这罗汉像后另有乾坤,姑娘不去看看?”
另有乾坤?沈妱起了兴趣,跟蒋蓁对视一眼,便拉着手儿往那后头走。
明黄色的帐幔长垂及地,那罗汉像是以石头刻成,底下是挖出的檀木座,和着檀香袅袅,倒是幽静。不过这些偏殿大多狭小,偌大的石像一摆,后头便显得逼仄,只能容一人进去。
沈妱掀起帐幔,里面供着一支十八铜人的灯架,上头佛灯长燃。
灯架旁边有个小沙弥正自诵经,面前摆着个楠木函。
沈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因蒋姨妈常来听妙华寺的主持讲经,沈妱对住持的高徒也没多少戒心,微一犹疑,便走了进去,蒋蓁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