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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一个低沉声音从房内传来,带着几分喑哑与虚弱,完全不是贾无欺印象中如清流激石般的声音。
贾无欺重新从地上拎起那袋木炭,站在房门口,举起手,久久没有叩下。终于,他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客官,老板派我上来替您添炭。”
屋内人极力隐忍着咳嗽,低声道:“进来吧。”
贾无欺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推开了门。
他想到过无数次与岳沉檀重逢的情景,岳沉檀或是面含嘲讽地看他,或是冷眼与他擦身而过,或是破口大骂,或是下重手把他暴打一顿,可他做梦也没想过,两人再见面时,会是这样的情形。
烛火昏黄的屋内,岳沉檀支起半个身子,靠在床边。他只着白色里衣,上身搭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长发如鸦羽般散落,面上没有一点血色,双唇发乌,深不见底的双眸含着难以掩藏的倦色。一个炭盆就放在他的床边,可烧红的木炭似乎完全温暖不了他的躯体,他紧紧扣住大氅,身体依旧时不时不能自已的颤抖。
听到推门的动静,他静静地看了过来。
贾无欺被他这么平静地一瞧,鼻头发酸,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赶紧埋下头,藏住自己发红的眼眶,把装木炭的袋子提到了屋子中央,熊熊燃烧的炭炉前。
“你是新来的?前几日似乎没见过你。”岳沉檀的声音极轻,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就错过了。
贾无欺手中不停地往炭炉里添着炭火:“我是被老板临时借调来的,本在前面的落霜酒楼做事。”
“如此。”岳沉檀顿了一下,道,“这几日恐怕要麻烦你了,不知你怎么称呼?”
贾无欺手中一抖,一块木炭滚落到火堆中,迅速被熊熊燃烧地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在岳沉檀面前再编个名字出身自报家门,不知是因为对岳沉檀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客官可以叫我阿欺。”贾无欺下定决心,转过身,直直看向岳沉檀。
“阿七。”这个名字在岳沉檀唇齿间流连一番,随即招来了又一轮剧烈的咳嗽。
岳沉檀咳地极为隐忍,可贾无欺从他紧握成拳的手上,看出了他极力忍耐的痛苦。他看得心痛,径直走过去,轻拍着岳沉檀的后背道:“客官不必顾忌我,都咳出来,舒服些。”
岳沉檀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抱歉,一只手捂住嘴,整个身体剧烈地的抖动着,那架势,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全都咳出来才罢休。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咳嗽声才彻底停止下来。贾无欺看向岳沉檀,他阖上双眼,睫羽微颤,面白如纸,毫无生气。
就在贾无欺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岳沉檀才缓缓睁开眼,抬起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包草药:“阿七,劳烦你去替我将这药煎一煎。”
贾无欺何曾看过他如此虚弱的模样,自己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又想到对方很可能是因为自己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时间又痛又怜,别说岳沉檀主动提的,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送给他才好。
这么想着,贾无欺语气也变得十分殷勤:“客官除了药,可还要些的?我们落霜楼的十补汤最为著名,客官要不尝尝?不仅滋味好,补气补血也是最佳,热腾腾的一锅,吃了正好发汗,最有益于驱寒。”
见岳沉檀还未应声,他又立刻道:“或者龙虎双炖,也是极好,最适合冬日里进补时吃。不仅能壮气力,还能清心润肺,客官吃了,定不会咳得这么厉害了。”
岳沉檀见他这么热情,倒像是比自己对这幅身体还上心似的。心中倏地一暖,面上却还是平静道:“不必,阿七只需将这药煎了就好。”
贾无欺自然不会强求他,一切只以他的喜好为主,从桌上拎起草药,便退了出去。后厨中,他拿着扇子,心不在焉的扇着,脑中却像是万花筒一样,闪现着各式各样从前他与岳沉檀相处的画面。
一个念头悄悄爬上他的心头,如果,只是如果,他现在向岳沉檀坦白自己的身份,会怎样?他托着腮,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居然发现,岳沉檀似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此刻的岳沉檀,如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骂,恐怕没有力气骂,打,那就更没力气打。若是他执意避开自己,现在他行动不便,肯定没自己腿脚方便,早晚能被自己找到。再说,即使被骂被打被避而不见,原本也没什么,若是这样一番之后岳沉檀愿意和他像从前一样,那他也是愿意的。
岳沉檀觉得自己嘴里没实话,自己不够坦诚,便擅自决定与他绝交,根本没有征求自己的意见,这本就不合理。贾无欺默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虽然问题颇多,但岳沉檀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就算是家人也有远近亲疏之别,何况朋友?没人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出来,就如同没有人愿意在人前□□。就算是生死之交,双方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是相识不久的朋友?
他可以坦诚自己的一部□□份,却不能坦白所有的秘密。但是他不允许自己失去岳沉檀这个朋友,所以即使岳沉檀要坦诚,他不够坦诚,要真实,他不够真实,他也要继续和岳沉檀做朋友下去。
就是这样莫名的执着。
贾无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无赖的路上越走越远了。为了挽回和岳沉檀的关系,什么问题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哪怕真身上阵。
想到这里,贾无欺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一次,没有面具,没有妆发,这就是自己本来的面目,就看对方相不相信了。
蒸腾的热气中,他霍地站起身,端起煎好的药,梗着脖子,僵着肩膀,朝楼上走去。
“砰。”
没控制好力度,贾无欺将煎好的药重重放在床前的木桌上,然后硬邦邦地退到了一边。岳沉檀看着他如同螃蟹一般的身形,端起药的手微微一顿。
贾无欺看他动作一缓,也不知在犹豫什么,粗声粗气道:“客官,请喝药。”
岳沉檀看他一眼,没看出什么不善之心,手臂一扬,将整碗又黑又浓的药汁送入了口中。刚放下碗,一颗糖递到了他面前:“客官,这药闻着都苦,吃颗糖吧。”
麦芽色的饴糖,圆滚滚的一颗,插在竹签上,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岳沉檀不好推却,将糖接了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签,却并没有要放入口中的意思。
“客官不吃吗?”贾无欺问道。
岳沉檀淡淡道:“那药并不算苦。”
“还不苦?”贾无欺吐了吐舌头,没好意思把他光是闻着就欲作呕这句话说了出来。
“世上有的是比这药苦上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岳沉檀轻声道。说完,他看向贾无欺,“现下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亥时三刻。”贾无欺道。
“恩。”岳沉檀像是十分疲惫一般,用鼻子发出一个单音,随即又没了声响。
屋内得炭火十分旺,贾无欺已被烘烤得满面通红,隐隐出汗,可岳沉檀的面容却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既无一丝血色,也无一滴汗渍。
看到他这幅样子,贾无欺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道:“客…沉檀。”
听到最后两个字,岳沉檀猛地睁开眼,原本平静面容一下变得冷若冰霜,望向贾无欺地眼神中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贾无欺暗暗握拳,顶着岳沉檀冰冻般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岳兄,我是贾无欺。这一次,我并没有任何遮掩,身形相貌皆是我本来面目……”
他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却听岳沉檀冷冷道:“出去。”
贾无欺见他一句话也不想听自己解释,心中也暗自憋气,鼓了鼓腮帮子,抱臂道:“我不。”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刚要开口,身体却突然一震,冰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猛地俯下身,盖在肩上的大氅骤然脱落,露出了单薄的里衣。他极力维持的姿态在身体所遭受的巨大痛苦前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整个人紧缩成一团,在被褥上剧烈颤抖着。
贾无欺不忍看他如此受苦,上前几步,没想到岳沉檀虽身陷剧痛,却依旧十分坚决地拒绝他的接近。
“走开。”岳沉檀沉闷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他嘴唇发抖,后槽牙紧紧咬着为了避免发出痛苦的叫喊声,这一切都让这两个字多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是因为一梦丸,才变成这样的是不是?”对他的警告,贾无欺充耳不闻,依旧一步一步地靠近床边。
此刻岳沉檀浑身绷紧,*精神,都在跟铺天盖地的痛楚做斗争,根本无暇再分给他一丝注意力。
不过对贾无欺而言,岳沉檀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他看到岳沉檀蜷缩在一团的身躯,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无声地拿起那件被抖落的大氅,从岳沉檀身后罩了上去。
同时罩上去的,还有他自己。
他本没有岳沉檀身量长,以同样蜷缩的姿态挂在岳沉檀身后,就像是大猴背着小猴,那情景悲伤又滑稽。岳沉檀已被一梦丸所激发出的寒毒冻得模糊了意志,身后有一个火炉一般的东西贴上来,他下意识的向后靠,只想让那热源与他肌肤相贴才好。
贾无欺见岳沉檀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弓起,便猜到了对方正在渴求他身体传去的热量。他尽量的舒展自己的身体,抻长手臂,挂在岳沉檀颈间,胸腹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两只脚勾住岳沉檀冰冷的双脚,不时摩挲着想为他的双脚获取一点温度。厚厚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贾无欺热得发慌,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反观岳沉檀,这样的温度似乎才让他稍微感到了一丝暖意,紧紧皱起的眉头总算舒缓了几分。
等他身体的颤栗逐渐停歇,贾无欺支起身子看他,只见他呼吸平稳,面容平静,像是已进入了梦想。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躺下身子,拉上棉被,用不长的躯体重新把岳沉檀包了起来。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