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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斯听她这样说,一时也没了收拾花朵的心情,将花朵就丢在篮子里,摸了下额头,见白日里还好端端的,如今就发起烧来,等红满、绿痕进来,听她们两个呼吸时带出嗤嗤的动静,料到她们是探望绿舒时,一准被过了病,于是也不叫她们伺候着,自己洗漱了,就向床上躺着。
也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还是后背上伤口的缘故,半夜里就发起烧来。偏不肯叫人发现,就自己拧了帕子蒙在额头上,又怕弄到伤口,干脆不睡了,只坐在床上,支撑了一夜,早晨起来时,见眼睛也凹了、嘴唇也干了,额头上还是烫得厉害。
“我的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胡氏卷了袖子进来时,瞧见如斯这模样吓了一跳,一边扶着如斯去床上躺着,一边说:“穷人发财,如同受罪。瞧这一大家子折腾的,还不如干脆受穷呢。”
如斯听这话里的意思,是谁都没睡好?于是将一罐子万金油递给胡氏,哄着她说:“奶奶替我抹在手腕子上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别惊动母亲了,免得她说自作自受,没事就向园子里乱跑。”
因万金油是如斯弄出来的,胡氏倒是相信这万金油的效用,待如斯趴在床上后,就先拿了万金油抹在她腕子脉搏上,随后找了牛角梳用力地梳。
渐渐地,瞧着如斯脸上像是好受一些了,如意就走来,笑看着胡氏:“老奶奶,又是凤家又是甄家,满泰安是亲戚不是亲戚的,都赶着来送礼磕头。老夫人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不比那些眼皮子浅的,叫你去帮着哪家的礼该收,哪的礼该回。”
胡氏只当如斯是被绿舒几个过了病气,嘴里骂绿舒是个病秧子,就叫如意看着如斯,叮嘱说:“红满、绿痕几个过来,趁早打发她们歇着去。”
“是。”如意忙答应了,送走了胡氏,恰望见红满给绿舒送药,想着一样都是伤风感冒,就要红满给如斯也弄了一碗来,喂给如斯喝了。
“四殿下说的做玫瑰露的人……”
“已经来了,一早就叫大夫人领着人接了去——据说,大夫人已经借着三小姐,跟黎家商议妥当价钱了。”如意撇了撇嘴,“这可真是青天白日里就有肥猪拱门呢,平白无故的,就叫大夫人、三小姐赚了一笔。”
如斯一听,心里生气,越发觉得昏昏沉沉,瞧如意要给她背上刮痧,忙拦住她,只叫她一边做针线去,她自己个在这趴着,忽然听见前面一阵聒噪,似乎是千军万马杀起来了一样。
如意撇嘴笑道:“这快到秋日了,膘肥马壮的,正好厮杀起来。”
如斯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知道缘故的,就含笑看她,如意轻声说:“还不是三老爷的亲事闹的,原先人家个个嫌弃咱们家穷酸,害得三老爷二十岁了还没娶妻。如今三老爷无缘无故地袭了京城沈家一个在礼部的官,说是什么候缺题升。这一下子还得人?人人都当咱们三老爷也是京官了,凤家瞧着已经娶了咱们大小姐做儿媳,不能再将自家姑娘嫁了三老爷,就要他家的亲家冷家的姑娘跟三老爷亲上加亲;甄家原本瞧上了咱们姑娘,冷不丁地忽然改了主意,也要他们家的姑娘跟三老爷亲上加亲;另外还有旁的人,一大堆呢,许下了一堆的嫁妆要把姑娘许配给三老爷呢。”
“果然穷人发财,如同受罪这话很有道理。”如斯抿了下嘴角,只觉外面的聒噪还不够,就不必叫如意在她跟前聒噪了,于是又叫如意去做针线去,中午只喝了一碗米粥,瞧着不独甄氏,胡氏也顾不着她,反倒觉得轻快。两日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
次日一早,就听见院子里又厮杀起来,模模糊糊地听见恩情两个字,如斯琢磨着沈家往日里一准不但受了甄家接济,也受了凤家接济,果不其然,到了傍晚的时候,如意就来说:“小姐你没瞧见,凤家、甄家当着咱们家人的面算起账来,竟然是单鞭对双锏,半斤对八两,说得咱们家合该把全家赔他们一样。到最后,老夫人做主,要大少爷跟凤家的小姐定亲、二少爷跟甄家的小姐定亲。至于三老爷,等着进京了,去京城里头娶去。”
“总算平息了一场纷争。”如斯说着,瞧如意嘴角噙着冷笑,又猜还有乱子呢,果然强如意说:“各家都要请戏,家家都不肯得罪,也不知道谁家的请来的大戏,要先在家里头唱起来。”
如斯听着,又把那“穷人发财,如同受罪”的话絮叨了一回,只隔了两日后,听见哗哗的雨声里,一出《游园惊梦》唱了起来,趴在枕头上正听得有趣,忽然那戏停下了,又改成了《西厢记》,大觉没有趣味,咳嗽了两声依旧躺下了,忽然听见唱到长亭送别一段,忙坐起身来,心里狐疑着圣驾这么快就要走了?不是说沈家跟着圣驾一起走吗?疑神疑鬼的,原本不肯拿着这面目出去见人,如今想着既然是送别,总该去见一见,于是穿了衣裳,撑着伞扶着如意就出了门,料想她应当是满脸病容的,于是干脆连镜子也不照,就那么出门。
走在巷子里,瞧见家里的下人神态里也有两分倨傲,躲着沈家人去飞檐小楼上转了一转,没寻到傅韶璋,偏瞧见楼上窗棱下,又摆了两块鹅卵石,心里一凛,料想这两天傅韶璋也不在小楼里住,傅韶琰又来了,干脆地叫如意领着她去园子。
如意上会子得了沉甸甸的一块碎银子,早猜着如斯是要见什么人,想着今次送她去,必定还能再得了赏钱,于是就搀扶着她去。
“你去芭蕉坞里等着。”如斯叮嘱说。
如意答应着去了,如斯就向木香棚走,走到棚子边,只瞧着大抵是她几天没露面,惹恼了傅韶璋,于是这木香棚就被砍得坍塌下来;只得顺着路又向东边去,钻过菟丝草,进了那栽种了一棵枣子树的小院里,虚弱地扶了一把那枣子树,就瞧见树上伤痕累累,被刀剑砍得露出黄白的芯子。忽然想他性子那么不好,见了她这病歪歪的鬼模样,少不得又要冷嘲热讽,于是撑着伞就又向墙洞去。
谁知傅韶璋早在屋子里瞧见她了,先欣喜地想果然叫人去唱长亭送别,她就过来了;随后又想她来了又走,是个什么意思?于是重重地咳嗽一声。
如斯听见了,便撑着伞转过身来,低着头向屋子里去,撩起帘子进去后,就说:“你性子这样不沉稳,那木香花、枣子树招你惹你了?你就拿着他们泄愤?真有本事的伟丈夫凡事心里都有主张,轻易不会动怒。”
“你自然稀罕那凡事心里都有主张的,轻易不动怒的伟丈夫。”傅韶璋翻着眼前的文章,有意不抬头看她,只是心里纳闷她那清脆的嗓子怎么哑了?瞧她也翻他面前的文章,就忽然压住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正要摩挲亲近一番,瞧见那腕子里一片红痧,掌心又似乎在发烫,忙抬头看她,瞧她憔悴得很,眼神如萤火虫一样微弱,立时站起身来拉着她向床上去,“难怪你几天不露面,原来是病了。可怜你病着,听见那长亭送别,还过来找我。”扶着她趴在床上,又试探她的额头。
如斯只觉自己满脸病态,萎靡不堪,十分难看,却不知傅韶璋眼里她这病病弱弱的,活像是病西施一样,煞是惹人怜爱。
“吃过药了吗?也不曾听人说你病了。”傅韶璋疑心是他在她背上弄的印子留下来的病根,先去瞧那龙头印子,望见原本该结痂的伤处还红肿着,不由地着急起来。
如斯料到那伤口十分难看,就将衣裳扯上来,见傅韶璋坐在地上趴在床上看她,就将脸扭了过去,“你这急躁的毛病改一改吧。”说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又推傅韶璋,“你离着我远一些,别也跟着病了。”
傅韶璋想着她这病多半因为他又要增加两分,于是越发不肯走,赖在床边找话说,“我依着你的话抽丝剥茧地去查,你知道我查到谁头上了吗?”
“你……大哥。”如斯本要说傅韶琰,毕竟黎家可是傅韶琰的人,那行宫又是黎家修建了一大半;话到了嘴边,大抵是因为傅韶璋太忌惮傅韶琰,就也把傅韶琰当做一个多智近妖的人物,于是不以为傅韶琰会给自己留下把柄,就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大皇子身上。
“你怎么猜到的?一查,竟查到大哥头上。”傅韶璋低着头,感觉到如斯身上的热气,忙去拧了个湿帕子给她,“原来,大哥怕父皇在泰安太过亲近我、二哥、三哥,竟安插了眼线过来。原本这事他做得天衣无缝,偏我听了你的去查为修建行宫,都有人打着父皇的幌子做出多少劳民伤财的事,一查就查到了一桩为采买小戏子强抢民女的事。再一查,采买了二十四个小戏子,却只在行宫放了十二个,剩下的十二个送进了泰安城外县里的一所大宅,那大宅的主人神神秘秘的,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打发了人蹲了两夜,才瞧见来的人,竟然是大哥的一位大舅子。你想,圣驾来泰安,他不随着圣驾大大方方的来,偏要鬼鬼祟祟地跟,可不是来替大哥盯梢的吗?”见如斯不言语,便捂着她的额头歪着身子去看她的脸色。
“……这事,你别去管。”如斯伸手盖住傅韶璋的手,这一准是傅韶琰给傅韶珺挖下的陷阱,偏生她多事,引着傅韶璋一脚踩了上去。
“为什么?你原本说……”
“别去管,叫你三哥去管。”如斯转身抱住傅韶璋。
傅韶璋蹙眉,须臾笑道:“你怕我得罪了大哥?”
“是。”
“这倒不怕,他虽有些势力,但叫父皇知道他不老老实实地在京城替父皇主持政务,偏打发人来泰安监视父皇,一准会……”
“你二哥有法子出了行宫!就连锦衣卫里也有他的人,你别不把他当一回事。”
傅韶璋缄默了一下,不肯再提傅韶琰,笑道:“既然你怕我得罪人,那我就不去做了就是!”侧身躺在床边,拿着手替如斯捏着肩膀,瞧她昏昏欲睡,便支着头,低低地唱了曲子给她听,瞧着一连七颗枣子砸在窗户上后,她病得越发昏沉,竟是没有精神给他打节拍,想着她伤风感冒的药吃了那么些,也不见好,病根子就应该在后背上了;既然在后背上,叫了寻常的大夫来也没用,忙道:“小李子,去宫里叫了医女来。”
“别去,”如斯忙叫了一声,“那医女是给太后、皇后看病的,瞧见了,回去一说,什么事都败露了。”
傅韶璋苦笑道:“这么着,我竟然是富甲天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过去?”
如斯握住他的手,引着他别想大夫的事,笑道:“你怎么就把玫瑰露给了伯母呢?我还以为,那玫瑰露是给我的呢。”
“你们一家人这样和睦,给了她就好比给了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况且我又不能明摆着说是送给你的。”傅韶璋搓着她的手腕,瞧那手腕细嫩皮肤一搓,就是一片久久才能消散的暗红,心悬了起来,想着倘若请医女,将他们两个的事揭穿了,大可以叫她一辈子留在他身边——虽说皇后大概会大动肝火,但他求一求,顶多叫皇后打几巴掌,大概就可以敷衍过去,于是犹豫着要不要暗暗地去请医女来。
如斯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笑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本想着靠那玫瑰露、花露水安身立命的,谁知……既然玫瑰露叫她们算计了去,那花露水只怕也……”一句话没说完,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傅韶璋本在犹豫,见她病得这样厉害,想着除非叫了宫廷里的医女来,否则没有旁的法子了,于是暗暗地给小李子递了眼神,叫他去请医女。
小李子听如斯嗓子哑得不轻,赶紧地去了。
如斯没留意到他们主仆的举动,反倒生怕他再说请医女的话,于是又要听他唱戏,混混沌沌中睡了一觉,忽然觉察到傅韶璋的声音没了,床上挂着的帐子反倒放了下来,心里一慌,忙坐了起来。
傅韶璋原本以为她睡了,见她受惊了的兔子一样缩在床里面,忙低声地劝:“医女已经来了,没有白叫人来这一趟的道理……就算东窗事发也不怕,你跟了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去做什么?”如斯略想一想,就明白傅韶璋想带着她回宫去做他的姬妾,冷笑了一声,咬了一下嘴唇,见嘴皮子干着,轻轻一咬,就流出血水来,冷笑道:“你二哥要来明媒正娶,我还不愿意呢。你我两个是你情我愿的,说明白的恋爱一场,谁也不欠谁什么,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带了我走?”
傅韶璋愣住,怔怔地坐在床边,“你当真不要看大夫?”见如斯还缩在床中不动弹,只睁大一双冷淡又生疏的眼睛看他,又瞧小李子进来请示,就放下帐子,吩咐说:“给了医女赏钱,送医女回去吧。”
“这……是。”小李子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忙又送医女回行宫。
只听见沙沙的雨声连绵不绝,傅韶璋坐在床边,背着身子将手伸了进去,一开口,略略地哽咽了一下,“到了‘长亭送别’的时候了?”他要带着她走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她宁肯病死也不看他请来的医女,一开口,势必要跟他“一拍两散”了;而且,若不是无端端的叫人去唱“长亭送别”逼着她现身,她也不会病上加病;病根子还是他给弄出来的。
“是,你去洗了头发,烘干了,我来帮你编头发吧。”如斯咳嗽着,心想这身子骨怎么就那么弱?
“……也好,你跟着我,只得了三双鞋子,什么好处都没得,反倒病得死去活来。”傅韶璋收回手,自去叫了小李子来给他洗头发、烘头发,听着床上帐子里的咳嗽声越来越紧,心揪着,就放下帐子、披散着头发握着一把金梳子坐到床上,瞧见她唇上的嫣红,心里一紧,“吐血了吗?”
“没有,是嘴唇上咬破的。”如斯一笑,握着梳子捋着那一把带着紫芸香气的乌发,心想自己这一病,可千万别成了病弱的林黛玉才好,模模糊糊的,只觉一阵眩晕,眩晕中望见眼前云水苍茫,烟波缥缈,明明身在熏着香的屋舍里、床榻上,却又像是行走在一片水面上,料到自己支撑不了多久,只怕自己在这一昏倒,他去请了大夫,什么事都要败露了,咳嗽着,拿了金梳把他没梳好的头发梳理整齐,远远地端详了一眼,笑道:“不错。”
傅韶璋心里一喜,以为她改了主意,那欢喜还没表露出来,如斯又说:“我走了。”
“……我送你走。”傅韶璋心里茫然了一下。
“送到菟丝草那就停下吧,兴许有人来园子里找我呢。”如斯抓了伞,整了衣裳,就出了房向悬挂着菟丝草的墙洞去,矮着身子钻了进去后,瞧跟着来的傅韶璋衣衫单薄,劝他一句,“要出门,就换了秋日的厚衣裳吧。还有你大哥的事,你别管……那是你二哥给你三哥留下坑。”
“知道,你多多保重,万一将来……我总是他们四大爷,叫他们进京找我,我总会照拂他们一二。”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看他情深意重的模样,唯恐他鲁莽,手里抓着菟丝草,笑道:“说你年轻,你当真糊涂得很,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寡妇吗?”
“什么寡妇?”傅韶璋忙问。
如斯只觉浑身的发冷,一只手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伞,两只手握着,又不怕露出太虚弱的相来,侧着头笑道:“这寡妇有钱有闲,又不肯嫁人,长日漫漫的,无聊寂寞的很,最爱包养一二个戏子,勾引两三个情窦初开的俊俏少年郎,一时得趣了,便要撒开手。”
“为什么得趣了,反倒要撒开手?”傅韶璋蹙眉。
“为什么呢?因为少年郎涉世不深,青涩稚嫩的,反倒比情场老手可爱。但只有一样不好,”如斯蹙了下眉,“就是爱痴人说梦,一厢情愿地说些嫁呀娶呀的事,也不想一想自己身上有柴米。所以一旦得趣了,就该及早抽身,否则麻烦多多。”
傅韶璋脑子里一懵,冷笑道:“你自比寡妇?可也没见你怎样有钱,倒是闲得发慌。”
“我总会有钱的,我那万金油,黎家的人都说日进斗金呢。”如斯笑了一下,沾了雨水的手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后会无期了,他四大爷。琵琶叫别人给你弹吧。”身子一矮,拂开菟丝草钻了过去。
“一路走好吧,他四姨,这辈子不见了。”傅韶璋瞧见她钻进菟丝草里消失无踪,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以送她一件不怕雨水的羽纱披风,免得她这一路走回去病上加病;忽然又想送了她之后,叫她怎么跟家人说呢?
“殿下,四小姐来过?”尹太监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搓着手,促狭地看向傅韶璋,心里想着孤男寡女的,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
“把这墙洞堵了吧。”傅韶璋拍了拍墙壁,望见这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落,总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句“小姐昏了”,仔细再听,风声雨声大得很,又听得不真切。
“堵了?这多不便宜?”尹太监吃了一惊。
“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都已经一刀两断了。”傅韶璋丢下一句,匆匆地就向屋子里走,恰望见一把金梳还搁在床上,只觉那梳子刺眼得很,转头又望见一把琵琶搁在架子上,将桌上的文章一收,重新改了,什么都不管,就坐了马车回行宫去,坐在马车里想到两三天前,马车里还是两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忍不住红了眼眶。
车辕上,尹太监跟小李子挤在一处坐着,擦着脸上的雨水,似乎听见马车里的啜泣声,就悄声问小李子,“好端端的,蜜里调油一样恨不得一天到晚腻在一处的,怎么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了呢?”
“咱们殿下叫人家给始乱终弃了,”小李子捂着嘴,只当听不见马车里的动静,“殿下又给人家唱曲子又给人家端茶递水的,我瞧着人家只是无聊,拿着咱们殿下当小把戏玩呢。”
傅韶璋忙撩起窗帘子,只瞧见外面雨雾迷蒙,周遭的屋舍被洗涤得只剩下清灰色,脑海里总是飘荡着小李子的那句话,兀自冷笑一声,想着小李子这太监懂得什么?小李子嘴太坏,合该下拔舌地狱,她一准是怕了宫廷的倾轧,才要跟他一刀两断。不然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皇后、傅韶琰哪一个肯放过他们?胡思乱想着,就抱了文章跳下马车,顺着宫中幽深的走廊慢慢地向天元帝宫里去,恰走到一处假山石堆砌的黑黝黝山洞里,迎着面皇后宫里的九儿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婷婷袅袅、妩媚多姿地走来。
九儿望见傅韶璋,面上红了一下,也不退出这山洞,就站在狭窄的山洞里对傅韶璋福身一拜。
九儿比傅韶璋大了足足六岁,傅韶璋早两年就知道皇后要留着九儿来教导他人事——偏不巧得很,第一个叫他知道女人滋味的,却不是她。
“殿下?”九儿抬起头,纳闷地瞧着对面的傅韶璋,虽外面天暗着,也能觉察到傅韶璋身上的黯然。心知这正是一展“雄才”哄他高兴的时候,于是眉开眼笑地走到傅韶璋面前,羞涩地笑道:“殿下你猜,昨儿个皇后娘娘说什么了?”
傅韶璋看她笑得煞是明媚,脸上却依旧冷着,想到他跟如斯闹得不可开交后,她一笑他就也笑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九儿脸上的明媚不减,凑到傅韶璋跟前,咬着嘴唇轻笑说:“娘娘昨儿个说,等回了京,就劝今上把殿下的事定下来呢。”
傅韶璋蹙了蹙眉,对九儿说:“你抱我一下。”
“殿下,仔细叫人瞧见了了。”九儿娇嗔了一句,作势要向山洞外跑,谁料傅韶璋竟没像她想的那样不可待地抱住她,只得又退了回来,贴着墙闭着眼睛站着不动,等了半天,不见傅韶璋抱她,疑惑地去看,只瞧见大雨倾盆将这山洞这边堵成了水帘洞一样,傅韶璋就贴着起伏不定的石头边站着。
难道她就比不得那冷冰冰的石头?九儿想着自己总归是傅韶璋的人,于是走过去贴着傅韶璋站着,听他似乎在哭,吓了一跳,忙抱住傅韶璋,柔声问他:“殿下是怎么了?”
傅韶璋伸手推开九儿,没想到一下子推到一团绵软上,尴尬地收了手,心想她那样瘦,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长出这样的绵软来……“你咬我一口。”
九儿吓了一跳,忙跪下地上连连地磕头,“殿下叫九儿做什么都不行,九儿万万不敢伤了殿下。”
“那你亲我一下。”
九儿心里一喜,咬着嘴唇想着皇后也就这两日要把她送到傅韶璋房里了,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慢慢地凑了过去。
傅韶璋忽然改了主意,伸手捂在九儿嘴上,拦住九儿后,向手掌上闻了一下,闻见胭脂味里夹着一点口水味,嫌弃就向衣裳上擦。
九儿一下子涨红了脸,忙低了头哈出一口气在手掌上,没闻见什么味道,反倒疑惑傅韶璋闻见了什么。
傅韶璋瞧见九儿的动作,又想若是她在,必要嘲笑他无故将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背着手瞧九儿窘迫的模样,就说道:“难为你了,去我那取五十两银子吧。”
“……殿下,万一皇后问起来……”九儿红着脸,瞧这四下无人的,傅韶璋也不动她一下,心道莫非熬到她出宫的年纪,这位殿下才肯开窍?
“我不说、你不说,母后怎么会知道?”
九儿笑了,“殿下,娘娘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月的银子,殿下早用干净了,闹了一二千两的亏空,娘娘瞧着也有限,才没叫小李子过去交代银子使在什么地方,还是奴婢又给小李子送了两千两银票。”
“我怎么不知道?”
九儿笑道:“也不是第一回了,每个月娘娘都要替殿下填补亏空呢。”话说完了,瞧傅韶璋呆呆地愣住,叫了一声殿下,唯恐惹出祸来,忙抓住伞跑出这山洞。
傅韶璋站在山洞里又哭又笑起来,亏得他还想自己富甲天下,却原来,他竟是一无所有;上连累得皇后为他填补亏空,下连累得如斯跟着遭罪。
正又哭又笑,忽然听外头天元帝问:“夏天都快过去了,哪里来的叫猫子?”
那春天里发春的猫儿四处哇哇乱叫,所以叫叫猫子,傅韶璋一听这话,就猜着天元帝一准是看见九儿出去了,所以疑心他跟九儿……忙擦了眼泪,因雨水停了下来,就提着伞向外走,走了十几步到了雕梁画栋的廊下,远远地望见傅韶琰风流蕴藉地走了,心想他又没个阔绰的母后补贴,怎么就有法子跟他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可见他是自己赚来的。可见,自己连娶字都不敢当着她的面提一下,只敢含含糊糊地说带她走;他却敢上门求亲去,他是当真比不得他了,当真不配在现在就谈婚论嫁;若再过几年遇上她,必不会叫她委屈……
“这哭哭笑笑的,像是什么样子?”天元帝瞅着傅韶璋一脸泪痕地走出山洞,却望着傅韶琰的背影咧嘴,猜不着他的心思,便拿着手向他头上一拍,一拍之后,发现他发髻里另有蹊跷,原来是编了一层细细的辫子将头上的“癞痢”遮住了,瞥了一眼尹太监,蹙眉想着这可真是出乎他的衣料,他还以为沈四会要死要活地哄着傅韶璋带她进宫呢;他还以为傅韶璋会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把沈四带到皇后跟前呢。结果,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地好了一场,然后,散了?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如今,傅韶璋哭哭笑笑一场,像是看开了一样,眼神都清明了,天元帝反倒郁闷起来。
“父皇。”傅韶璋伸出手,将一叠文章递给天元帝。
天元帝只当是他这几日的功课,想到傅韶璋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得很,嫌弃了接在手上,皱着眉头去看,谁知翻看了两三页,脸色不由地凝重起来,“所以说,你大哥鬼鬼祟祟地叫人来泰安盯梢、你二哥神神秘秘的在行宫修建暗道?你三哥勾结你豫王叔,给朕挑选了‘自荐枕席’的美人?”
“还有为修建这行宫,累死了一十一人、糟蹋了八百亩良田……”
天元帝对傅韶璋的话毫不在意,只问他:“你怎么知道你二哥在行宫里修建暗道?可是有不少人检查过……”
“儿子怀疑不但锦衣卫里有二哥的人,就连营缮司里也有二哥的人,至于暗道,儿臣请教了随驾的老臣,核算了修建行宫挖出来的土方,行宫里必有一条暗道通向外面。且……”傅韶璋犹豫了一下,他原来只是猜测,如斯的话恰应证了他的推测。
天元帝握着傅韶璋的“文章”背着手,“这些事,你暂且放下吧。依旧去沈家寻沈家儿郎玩去吧。”
傅韶璋呆住,虽没指望天元帝盛赞他,但夸奖两句总该是有的,“父皇,儿子……”
“去吧,趁着能无忧无虑玩闹的时候,多去玩一玩吧。”天元帝紧紧地攥着傅韶璋的文章,看来,傅韶璋也是有两分才干的,但心智到底……哪有一下子,就状告三个哥哥的道理?
傅韶璋沉默了,上会子尹太监叫他去抓鱼摸虾,这会子是天元帝叫他多玩一玩,虽知道天元帝不满意他的文章,但他究竟不满意哪一点?次次都弄得人莫名其妙又心灰意冷。
天元帝皱着眉,等着他不服气地叫嚷,谁知等了一会子,傅韶璋一拱手,“那就求随驾的内务府的能工巧匠,随着儿子去沈家玩去吧。”他还欠了人家的花露水做念想呢。
“……去吧。”天元帝一摆手,望着毕恭毕敬退出去的傅韶璋心里闪了一下,瞧尹太监还在一边垂手站着,就说:“想法子,再撮合四殿下跟那四姑娘。”
“是。”尹太监瞅着还不死心,还要把傅韶璋过继给睿郡王的天元帝,心道也不知道将来天元帝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