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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争现在回忆她当时的表情、语气、动作,心绪依然起伏得厉害。
他一个字没说,可事先从齐幼那里了解了现场的一切、又看他这半晌表现的冯杉已多多少少猜中当中的原因,若无其事道:“但是虽然林玦在这件事上没有故意哄骗你,我还是要建议你趁这个机会跟她拆伙。”
聂争一怔抬头。
他这一愣立刻让冯杉意识到,虽说他现在对林玦似乎非常恼怒,但他压根儿没想过要真的跟林玦拆伙。
冯杉不由叹了口气:“你觉得你们俩是一路人?”
聂争抿着嘴不说话。
简单将上回林玦和齐幼聊天的内容跟他复述一遍,冯杉道:“或者你不介意当她口中的‘巨星’?”
聂争当然是介意的,只是——
“她帮过我很多,我答应会跟她一起走到最后。而且,”顿了顿,他轻声道,“她并没有要求我做过些什么。”
那家伙哄他,骗他,拿他招摇过市,按理每一个都能触到他底线的点为什么始终没有令他真的发怒呢?因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拿他当主角,却始终隔着一条线,没有让他有触碰到拍摄镜头的实感。其实他当然知道,这大概也是她聪明的地方之一了,但他就是在明明知道的情形下依然频频对她心软。
冯杉却问:“她现在没要求你做过什么,那以后呢?”
聂争又没法答话了。
“况且,”冯杉道,“你们俩之间,说到底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你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的确因为她的帮助才走到这里,但你也是从这里开始明显已经陷入瓶颈了,你觉得她目前有能力让你走出这个瓶颈?”
终于说到这里了。
聂争也不知心里现在是紧张还是放松。
他就是因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来这里的。
“您能帮我走出去?”他轻声问。
冯杉几乎毫不犹豫点了点头:“我不怕实话跟你讲,我让你换掉她,不止是为你着想,同时也是为我自己着想。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会有很大的出息。别人听到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想要挑战三十二武馆,挑战世武,大约都会嘲笑你不自量力,但我却知道你不但是量力而行,甚至每一天都在突破你前一天的力。我跟你讲过我以前的事,我的武学宗旨我自己没能实现,但我那天败在你手里,就知道这很有可能会在你的身上实现。我当然很想投资你,甚至之前不知道你不知道要加入三十二武馆这个条件时,一度做好了最后把你拉进长宁的准备。现在这条路眼看是走不通了,但我似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抓住眼前这个机会,我才这个做法不算过分。”
什么机会?
踢掉林玦,由他来担当林玦目前的位置,带领聂争杀出重围,去世武之中决胜负的机会。
聂争听懂了。
但他有些惊讶。
他当然知道冯杉比较的欣赏他,也因为这份欣赏,在定远、荣成这两次挑战之中,他多多少少的大约都替他讲过话、出过力,但他没想到冯杉对他的欣赏竟然已经到这程度。
冯杉大约……也想要借着这一次帮他的机会,去再一次挑战十多年前他因力有不逮不得不放弃的梦想。
聂争感谢他的这份赏识,但是——
他有些失落道:“今天我好像,一直都在跟人谈条件。我跟别人谈,或者别人跟我谈。”
每一天,他在一点一点的改变。
从最开始,他收到林玦的邀请,毫不犹豫拒绝她;到今天,他默认要荣成先给他名额,而后他再倾述习自少林藏书阁那些失传剑术的交换条件。
冯杉是他敬重的人,武陵波是他敬重的人。而无论是冯杉跟他谈条件,又或者他跟武陵波谈,而今他都适应得很好,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令他失落的正是这份“没有什么不对”。
他在改变。
但他无力阻止,暂时也无法分辨对错。
冯杉看到他这失落的模样,猛然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忽然笑着摇了摇头:“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大约要消化不良了,还是先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一天吧,其余所有的事都押后再说。”
点点头,聂争站了起来。
冯杉看他动作不由一愣:“你要做什么?”
“回去休息啊。”聂争有些不解他这问题,却还是老实回答道。
冯杉比他更不解:“你回哪去?”
聂争猛然愣住了。
是啊,他回哪去?
回……他跟林玦最近下榻的酒店吗?
林玦……林玦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回酒店了吗?还是还在荣成跟别人聊天?谈条件?她一个手里没有二两劲的女孩子,她一个……
聂争突然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他跟林玦认识以来,他们第一次这样分开。
她一个人,我一个人……
这竟然是他心里头第一次有这样的概念。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比刚才更激烈数倍的失落忽然又一次朝他当头淹没过来。
*
林玦当然没有在荣成跟人聊天了。
但她也没有回酒店。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提着一瓶二锅头坐到乞丐街上老朱老陆的破草席边上去。
老朱、老陆:“……”这架势有点眼熟啊。
“所以你终于又被你第二个合伙人抛弃了?”老陆清了清嗓子问道。
林玦很不服气皱了皱鼻子:“难道我看上去就长了一张注定被抛弃的脸?”
“你不是长了一张被抛弃的脸。”一贯话少的老朱语气平平道,“是长了一张‘等我飞黄腾达了百分百一脚蹬掉你’的脸,和一张‘立志要拉遍全世界仇恨’的嘴。”
老陆在旁边频频点头,总结道:“所以你不被抛弃,谁被抛弃呢?”
“那这回你们还真是猜错了。”林玦冷笑一声,“不是他抛弃了我,而是本大爷看他不顺眼,潇洒的抛弃了他。”
老朱老陆表示听她在这鬼扯:“你这还没飞黄腾达呢,哪舍得就这么把手里的天价彩票送给别人。”
“……”
所以今天所有人都是约好了组团来挖苦她么!林玦气死。
旁边这两人却一点不懂看她脸色,老陆还在各种挖苦加追问,老朱则是给她送了一首曲子——《凉凉》。
想了好一会儿,林玦才想起上回这两人到医院看望败在原其骁手里又因伤住院的聂争,她当时还嘲讽老朱怎么不带上二胡给聂争送一首《凉凉》来着。
……所以这是现世报么?
林玦要哭了。
大半瓶二锅头下肚,她五脏六腑都像要燃起来了似的,脑子里却出乎意料的轻飘飘感觉好受了不少,突然出声打断老陆各种不靠谱的猜测:“我被路西川那王八蛋阴那一把的时候,就发誓不会再被谁给当成没用的狗一样赶走了。”
老陆顿了顿,小声道:“狗挺有用的……”
林玦却没理他。
是啊,她距离自己的目标达成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怎么舍得现在就离开她那天上飘下来的天价彩票、摇钱树的?
因为在那个她以为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重话、不会用冷漠对待任何人的小和尚用冷漠的眼神看她,用冰冷的语气质问她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当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切、从自己苦心经营的工作室离开,那个过去独占了她所有信任和温暖情感的人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没有挽留,没有道歉,没有任何言语,就那样看着她,那种目光仿佛要透穿她脊梁、打断她腿骨、令她路都快要走不稳的屈辱,忽然在那一瞬间又回到她的体内,令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她的确是不能再一次陷入那种完全无能为力的、只能任人驱赶的屈辱之中了,不然这一次她万一再也爬不起来怎么办?
所以她就先开口了。
是走是留,主动权都得握在她的手里才行。
结果先走的那一个果然不是她。
虽说她被人留在了身后,但她并不是被抛弃的,因为那个人是被她气跑的。
林玦认为自己应该对这一点感到得意,才符合她的初衷。但事实上,从聂争转身离开的那一秒开始,她心里充斥的就只有各种各样的不爽、低落以及……被她拼命压制想要当做看不见的内疚。
她怎么能讲那种话呢?在他对她“投之桃李,报之琼琚”以后,在他毫无保留跟她讲述聂照的故事以后,在她从他的讲述之中,完全理解他对收养他长大、教授他武学的少林与师父有着多深刻的情感以后。
她为什么……
失魂落魄的将一整瓶二锅头都灌进胃里,心火越烧越旺,令她心上始终紧绷的那一根弦忽然间就被那把火给烧成了两段,林玦捂着脸喃喃道:“谁让你不听我的解释,一点也不肯相信我呢……”
是了。
她让自己不要介意那家伙的不信任,她在被他质疑的那一瞬间成功的绷住了她自己,一点没有露声色给任何人看,但至少她自己知道……她介意。
她也知道那家伙连碰瓷过他的癌症患者都能信,却不肯信她这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的人,这多半还是她自己作来的。她什么德行,她不比全世界都更清楚啊。但话虽这样说,可她……就是介意。
这介意令她失了分寸,失了冷静,失了风度,也暂时……像是失去了那个人。
这简直不科学。
瞪着一双醉眼,林玦一脸严肃地问老陆老朱:“你们说,我这难道是看上自家大侄子了?”
落寞的《凉凉》声中,她不等人回答,又自己先摇头否认:“我倒也没有那么饥渴,连大侄子都染指。就是、就是,我看他条件也不比我好很多,小时候多半也过得挺苦的,但他这人又挺奇怪,好像他身上有的东西都是我没有的,我观察了这么久,又发现那些东西居然都是真的,我、这让我……”
让她怎么样呢?
让她情不自禁的,就像是某种本能一样的,想要亲近让自己觉得温暖、亮堂的存在,也在自己都没怎么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磨灭了一开始给自己设定的情感与利益的界限。
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坐在这里喝着二锅头听《凉凉》了。
听着听着……她就睡着了。
老陆踢了她一脚,没踢醒,转头问老朱:“你说她这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醉死了?”
老朱还在给《凉凉》收尾呢,没理他。
老陆又问:“聂争什么时候成她大侄子了?”
老朱还是没理他。
“要给她大侄子打个电话,让人来接她吗?”老陆化身十万个为什么。
终于拉完尾音的老朱白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
老陆想想是这个理,林玦和大侄子……不是,是和聂争要说这两人之间有问题,怎么看有问题的那个都得是眼前这醉鬼,再加上这醉鬼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对她的仁慈十有八九会变成对自己的残忍。
想通这一节的老陆心下十分轻松,高高兴兴拿着自家掉瓷的碗要饭去。
老朱也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于是当林玦醉过两小时,从冷冰冰凉席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身娇貌美、令人看了就想犯罪的大姑娘醉倒在路边身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她真心想要问候老陆和老朱家往上数十八代的老祖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