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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殷在登基之后,曾经对坤宁殿西暖阁来了个大整修,而这当中最大手笔的改动,就是把包括龙炕龙床龙榻在内的天子卧室,整间拔起来挪到了殿堂中央。对年轻皇帝的这一设计,将作寺大匠宇文恺曾经大摇其头,当面恳请高殷把卧室继续保留在正南靠窗,否则的话不仅采光、通风会受影响,隐藏在地砖下面的六条取暖火道也要全部扒掉另挖……高殷大大赞赏了这位东西二京的规划者,从内库拨出彩绢百匹褒奖他犯颜直谏的勇气,但同时也明确地告诉宇文恺“朕就是乐意睡中间”,要他赶紧着领人开工,废话写在纸上交到门下省去。
于是,高殷的卧室就成了位于西暖阁正中央的、一片极其怪诞的正方形封闭空间:四扇青榆材质、高逾两丈的朱漆八折屏风权且充当门窗,共同支起一面长、宽达到三丈的巨大绒面承尘,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隔绝一切来自外界的窥探目光。拉开屏风,走进卧室,压在双层彩绘地毯上的,是高殷自己为自己挑选的全套家当:
西南角,摆着一张短小低矮、通常为访客所准备的带靠背双人连榻,放在上面的蒲团随皇帝心情,既可以充填柔软仿佛云朵的丝绵,又可以塞满坚硬咯人的荞麦麸糠;正北面,全长将近一丈的高大砖炕,与父皇在福宁殿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每逢冬日,从火道传来的热量让人恨不得粘到炕上;东偏北,一张金丝楠木材质、雕满忍冬纹饰的精致便床拔地窜起,高高的床架夏天可支蚊帐,冬天可挂帷幕,四角探出四只栩栩如生的龙首,骄傲地垂下多达五重的东珠流苏,和风不息,音乐不止。
关闭屏风,交待好黄门宦官,留下来的,便是只属于天子本人、绝不会受到打扰的隐秘城堡。高殷自己布置了这个地方,同时也无比渴望这个地方,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登上汉白玉陛阶,然后急不可耐地向田鹏鸾和皮由挥挥手,要他们带着人赶紧退走。“还是老规矩,申时把朕唤醒,”高殷心不在焉地吩咐着,眼睛在斗拱下面挂着的帐幔上扫来扫去,强忍自己动手推门的冲动,等着宦官们把这项最后的工作做完,“到时黍酒送一杯过来,然后有三、四个人候着就行。行了,忙自己的去吧!”
皮由似乎在身后喊了几句,不过高殷完全没有在乎。他走进一年来已经彻底住熟悉了的西暖阁,咧嘴一笑,把水晶杯中残存的冰块,一仰脖全给倒了进去,嘎嘣嘎嘣几下嚼碎。寒冷就像长针,顺着臼齿猛然扎进脑筋深处,激得高殷当场就是一个冷战,可话又说回来,他这么干可不就是为了追求这份刺激?“但有急奏,无论何时立刻送来!”年轻的皇帝拖长嗓音,得意洋洋地喊道:
“军国大事,须臾不得拖延!”
这一回,他清楚地听到了宦官们的连连“喏”声。高殷心情愉快地背起双手,学朝会时的那些京官迈开四方步子,把自己一晃一晃挪到殿堂中间去。他满意地看到,皮由无可挑剔地遵循了自己的旨意,只要天子不在,南面的屏风始终留着一折不关,抬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家具杂物。
无论春夏秋冬,承尘始终被自己的重量压得深深凹陷,砖炕的前后左右,上午时分送来的奏折按上书人姓氏分堆码放,整整齐齐。在福宁殿的父皇卧室,榻、炕、床、座之间的空隙摆放的全是武器架,刀锏铳枪一应俱全,还有一套带锁子背心的半身布面甲,铜袍钉摸上去又凉又滑,而在坤宁殿的这边,绝大部分刀枪都被镶金嵌玉的书柜所取代,线装书、卷轴、羊皮纸甚至贝叶经,高殷从五岁以来的收藏基本上都搬进了这里。
/这大概就是父子之间最显著的不同。/年轻的皇帝把目光移向砖坑西面,看着那座年代久远、木料被摩挲的光可鉴人的三层书柜,不由得感慨。/父亲喜欢自己去创造历史,而他的儿子……他的长子却喜欢去阅读历史。至少现在,还是如此。什么时候,书卷里也会出现《萨沃尔尤加三卷书》那样的手稿,记述下帝讳殷,字正道”这样的字迹——谁在那里?/
高殷警觉地收回右脚,下盘压低、上身放松,右手拨开玉佩,一下按住革带上挂着的环首刀柄。月华不是寒霜那样的长刀,但也是碎隅鞭的残骸重锻而成,纵使双层坚甲,也挡不住虹色利刃的光华。“是谁。双手举高,马上出来!”
“陛下……”
娇小的身影举起两只小手,怯生生地从屏风开口钻了出来。是个身穿蓝白襦裙的少女,嗓音好像满月小猫那样软糯,双丫髻上的装饰更是只有一朵银花,看模样进宫最多也就四个月,说不定就是二月政变后补选的那一批。“方才,皮黄门让我……圣人殿下,慈宁殿那边……”她不敢抬起脑袋,词句似乎也因为恐惧而变得混乱,才说到一半便磕磕碰碰变得难以出口,看的高殷只想苦笑。“罢了罢了,朕知道了。回去告诉娘娘,”他收起那套戒备姿态,伸直胳膊指指西暖阁南门,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做这个多余动作:
“朕仲秋节一定去看娘娘。要是事情急,今——明天晚上也行。走吧走吧。”
“喏。”
小宫女把双手放在左腰,弯腰躬身很不正式地行了一礼,脑袋压得更加低了。严格来说,这算是犯错,不过高殷可没闲到跟一个小丫头置气的程度,他还想在睡前看几本……看……嗯,这小姑娘,头发黑油油的挺滑顺,后脖颈露出来的那一截也是细白的很,好看,好看。前胸看不大清,不过身材细细长长的,说不定挺有料。“你先停一下。”高殷故作严肃地叫住小宫女,喉咙有点发干,“咕咚”一声就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急着走。帮朕——嗯,朕要批奏章,你帮朕洗洗笔,先到床边候着~”
高殷敢向父皇发誓,那一瞬间万籁俱寂,就连珍珠流苏都没有任何晃动。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脑中直接响起了从儿时就无比熟悉的,足够让他从巅峰一下滑进谷底的咯咯嘲笑。“看来这一年,你应该是没有浪费时间。”宫女安逸地直起腰身,毫不客气地作出犀利评论:
“只不过,学到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