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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就像吹涨的气毬,蓦地变得豁然开朗。仿佛无止境的通道一下子到达尽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泥土,毫无预兆就变成了开阔空间。对这个突发状况,玖月完全是猝不及防,她的耳膜因为气压骤降而嗡鸣作响,早已习惯黯淡蓝光的瞳孔,更是无法适应正面袭来的众多光亮。
刺激实在是太多太多,让玖月难以相信这就是现实。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在惯性驱使下继续向前奔跑,两条胳膊起劲地前后摆动,生怕一个控制不住失去平衡,闷头撞上湿漉漉的泥土洞壁……/醒醒,玖月,你给我醒醒!我们已经不在坑道里面了啊!/
玖月强迫自己张开眼皮,努力把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赶走,重新建立起一个清醒的、足以感受身边世界的个人意识。全身上下的诸多不适,让她的这个努力变得异常艰难,但玖月死死咬住嘴唇,硬是凭着这股剧痛坚持下来,最终唤醒了麻木的五官。
她感受到了乱闯乱撞、带着刺鼻辛辣味的干热旋风,还有那叮叮咣咣、从地面一直响彻到穹顶的敲打声响。上百团磷火在空气中浮动,忽而浮上,忽而降下,蓝白色荧光看起来是如此纯净,星星点点地聚在一起,几乎可以媲美晴朗夜空之中,那道横亘天幕的美丽银河……/咦?银河下面怎么黑了一块?/
玖月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赶紧给许久没有关心过的腿脚下达指令,在距离黑大个子仅有半步之遥的地方,堪堪刹住狂奔的脚步。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会撞上大个子同伴的厚重背甲,造成的伤害不下于迎头撞上长安城墙。惊魂未定的玖月摸摸鼻尖,本来很想扯开嗓门,吼上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可她在看清黑甲巨汉的身姿之后,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将这份冲动默默地收回心中。
那位全身黑甲的高大武士,思绪显然已经飘到了更远的地方。他把狼牙棒大头向上,像是移栽树木那样垂直插进地面,静静地站在那里举目眺望。全高七尺、包裹重铠的壮硕身躯纹丝不动,仿佛一尊通体浇铸的钢铁塑像。“就在这里。”雕像的声音缥缈、陌生,在这个宽敞广大的地底空洞,震荡出摄人心魄的空灵回音:
“所需要的,与所渴望的。就在这里。”
玖月难以抑制地打起冷战,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打量着四周,打量着这个能把寻常村庄一口吞下,洞壁到处暴露出惨白生土的开阔空洞,呼吸一下比一下更加急促,一下比一下更加凌乱。/渴望的东西就在这里?大个子啊大个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面不改色地如此预言?/
雷叶、鹦鹉、李竖,同伴们与雇主在她的身边陆续站定。他们同样听到了黑甲巨汉的叙述,但他们作出的反应,却是与玖月大相径庭。猫妖迷乱着眼神,低沉地“喵呜”一声,但她随即就恢复正常,紧握十手守护在巨汉左侧。鹦鹉充满了疑虑,他就像蜜蜂寻找花蜜一样在众人头顶不断绕圈,好几次都是欲言又止,接着一次又一次地哀声叹气。
只有李竖最为兴奋。“保持警戒!注意姿势,姿势,不得松懈!”这位四品大官嘿嘿笑着,走路快活得像是在戏台上跳舞,嘴巴夸张无比地咧成个半圆,只差一点就到了耳朵根上。钻了这么久蚯蚓洞,他显然是憋屈的不轻,甫一离开狭窄的坑道,压抑住的情绪马上来了个大爆发:
“老子曰,祸兮福所倚,哈哈,福兮祸所伏!黑壮士果然有能耐,一下就把吾等带进汪直老巢!好,准备开始搜寻,现在就开始搜寻!要小心妖邪,要注意动静,最先找到汪直的,赏钱千贯!”
他从大腿根处的暗袋里掏出几张交子,炫耀似地摇的哗哗响。没有人搭理这个混球,就连最需要银钱的玖月,也只是漠然地看了李竖一眼。她把镔铁短刀换成正握,拖着重如千钧、疲惫麻木的一双腿脚,一步一摇地走到黑甲巨汉的右手边。作为雇员,李歪的指令肯定要执行,但在这之前,玖月只想离这个家伙越远越好。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功利心居然能强到这种地步?把“最渴望的东西”直接解释成汪直,李竖这家伙的脑子里,难不成只剩下了铜臭?这人难道就不会想想,为什么身后的妖邪突然停止了追击?这人为什么就不花时间想想,为什么这个洞穴如此开阔,但却不可思议地看不见一只怪物活动,只能听到一些异样的响声——
“隆——隆——”
低沉、持久的号角声从右边墙壁传出,霎时间引发数十应和。声浪在密闭空间当中震荡、折叠,飞速累积成令人战栗的滚滚惊雷。玖月被声波迅速摄入掌中,胸腔不受控制地嗡嗡共鸣,她用右胳膊护住脑袋,强忍从穹顶之上纷纷落下、仿佛冰雹一般的砂土碎石,咬紧牙关扬起视线。
她看到了那个吹响蜗牛壳号角的土无伤。以及它的至少五百个同袍战友。外加十倍于此的蝼蛄、鼠彘与肥遗双头蛇。那些叮叮咣咣的敲打,原来是妖邪在土中工作的声响,飘忽不定的众多蓝白磷光,则是掌子面的工作照明……空洞为什么会这么荒芜,洞壁上暴露出来的生土为什么这么多,类似的问题基本都有了答案:很显然,这座洞穴才刚刚开挖完毕,虫卵的孵化区、妖邪的演习场、土无伤的手工工坊,最后的收尾工程都还正在进行。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土无伤的手里锤子比刀子多,耙子比长矛多,但是最后仍有一件事情没有弄清楚,那就是为什么坑道里的妖邪没有继续追击。“在我们后面的那些怪物,”玖月听见自己呓语般的声音,又细又弱好像蚊子哼哼,不说别人,就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为什么不一起过来?它们,它们难道是害怕这里的什么东西?”
“还用再问?”李竖阴森地接了腔。他把脖子整个仰起来,也不理会一撮一撮从上面震下来的土沫,只管死死地盯住穹顶那片白光:
“当然是因为酋王在此,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