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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哟!”
“是人!吓死我了!”
“哪儿来的?”
众小丐大奇,壮起胆子,慢慢凑过去看——
那大汉仰面躺着,面上乱髯丛生,双目深陷紧闭,胸襟上血红一片!
“死的!”
“不对,你看,还喘气儿哪!”
“嗯,快死了吧?”
众小丐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议论纷纷。小六子从地上捡根枯枝,蹑手蹑脚蹭过去,轻轻捅了捅那人:“喂!你死了么?”那大汉一动不动,真似死了一般。小六子胆气一壮,拿起小棍向那人腿上用力一捅——
“咳!咳咳!”
大汉身子一动,茫然睁开眼,脑袋一歪瞅了过来!小六子吓一大跳,噔噔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方子大声喝道:“装神弄鬼!说!你哪儿来的?躺在这儿做什么?”那大汉看他一眼,见是个蓬头垢面脸上青肿小叫花儿,也懒得理他,丢个白眼儿又咳两声,闭了两眼自顾喘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人闯到自家地盘,还是个半死不活的,仍自傲慢不屑目中无人!叫花头儿一时怒气上涌,跳脚儿大叫道:“哑巴了么!给我滚起来,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
“呼——呼——”
大汉喘息不止,胸腔中似乎生了一只破风箱,蓦地口一张,喀拉吐出一大口血痰,样子轻松了些,又翻了个白眼:“你家的么?”小方子怒道:“废话!自己瞧瞧,都躺老子床上了!”大汉左右看看,却见尽是些枯枝破布,胡乱堆着,狗窝一般:“这床不错,借来使使。”大汉满意点头,挥了挥手疲倦道:“都歇了吧!”说完眼一闭,又睡了过去。有这样借东西的么?小方子只觉这人混账至极,心里愈加恼火:“谁要借你?起来!快给老子滚起来!”大汉聋了一般,片刻呼呼声大作,竟是打起了呼噜。
恶人啊!死可忍,输不可忍!每当坏人嚣张,英雄忍辱之际,说书的都这么来上一句,无须再忍!是时候给这恶人一点教训了,叫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小方子冷笑喝道:“灰毛儿,上,咬他!”一旁灰毛凶恶低吼数声,暗暗蓄力,再一时便要扑上去,将这恶汉撕烂了!众童神sè兴奋,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生怕错过好戏——
半晌过去,那大汉仍自安稳大睡,血腥的大场面迟迟未现。
咦?咋回事儿?众童相顾愕然——
灰毛仍在低吼发狠,只是四足好似钉子般钉在原地,半分不动。
胆小鬼!小方子哭笑不得,心里微觉奇怪。昨儿晚上灰毛大战黑熊怪尚且不惧,越斗越勇,现在只不过一个半死的人,为何怕成这样?他却不知野兽感觉最是灵敏,狼xìng固然凶狠,但也狡诈谨慎,那大汉静静躺在那里,灰毛儿只觉得心中惊悚,如遇虎豹猛兽,死活不敢上前!
“邪了!都上,把他抬出去!”小方子自是不肯善罢,大吼一声。众小丐发一声喊,齐齐围上去抬那大汉——
“妈呀!好重!”
“使劲儿,使劲!”
“不行了,不行了,老大,忒沉了!”
大汉犹自呼呼大睡,手足都被小丐们扯起,身子却如大石生根,牢牢坠在地上。
“哼,笨死了,闪开,看我的!”小方子挤进去,抓起一条大腿死命拖拽。大汉张开大嘴打个哈欠,似乎是睡醒了,伸了个懒腰。小方子几人正猛力后扯,冷不妨给他一带,手间一松不及收势,扑通通尽数滚倒在地。
“嘿嘿!咳咳!”大汉睁眼一瞥,得意洋洋,更笑得咳了!反了,反了,敢摔老子?小方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爬起来从地上捡了块碗大瓦片,猛地掷了过去——
砰一声响,正中额头!
中了?
这大汉神秘兮兮,威风赫赫,却不料原来外强中干,一片破瓦打去,现出原形了!双方均是大出意料,各自一愣。小方子拍拍身上灰土,啐道:“哼,纸老虎!知道历害了罢?”大汉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红肿光亮,想必十分疼痛:“嘿,臭小子!”大汉怒了,撑起身子便yù爬起来报仇雪恨!小丐们一惊,纷纷后退——
这凶汉足有八尺,乱髯怒目张飞也似,挨他一拳头,还有的活么?虽然看模样只剩下半条命了,但常听猎户王二说得好,山上野猪受伤发了狂,反而更加凶残,老虎也不敢招惹的。惊慌间正要逃跑,耳听那大汉大声咳喘,抚胸皱眉,身子一软又躺倒了,只听他哼哼道:“嘿!这回要老命了,死了死了!”
众小丐长出一口大气,想到方才险些叫这人吓得尿了裤子,又不由又羞又恼,一时纷纷破口大骂,拾了石子乱丢过去。大汉已是无力反抗,又挨几下,摇头气恼道:“倒霉,倒霉!他姥姥的,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咳咳!”这句小方子也听说书的讲过,大概是小人得志,英雄气短的意思。别看说的神气,其实十分yīn损,自家全了脸面当龙作虎,却把别人比作虾狗。
“呸!胡说八道!老子这叫,哈哈,痛打落水狗!”小方子拾起一块瓦片正要丢过去,忽地一怔——火光忽明忽暗,映上那大汉半边面庞,鬓角已生丝丝白发,颊上几道皱纹深如刀刻,眼窝深陷,很是憔悴。
“这人,年纪不小了啊!”小方子心里一软,手中瓦片举了半天,终究没丢过去。
“别扔了!不理他,咱们吃饭去。”小丐们肚子早饿了,听老大说话,纷纷停手,吵吵闹闹跑到火堆旁,拿出rì间讨来的残羹冷饭,热了热大嚼起来。小方子坐下,掏出两个冷馒头,拿树枝串在火上烤热,吃了一个,又忍不住去瞧那人。大汉咳声稍缓,躺在那呼呼喘个不停。小方子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过去,手一伸:“喂,饿了吧?这个给你吃。”大汉扭头瞧了眼,见是个焦黑馒头,嘴角一撇:“呸!这也能吃的么?”明明都半死的人了,还在这儿挑三捡四,不知好歹!小方子扭头儿就走:“爱吃不吃!等死吧你!”
“喂!”大汉喘道:“有水么?”
小方子怔了怔,叹一口气,从角落寻了个破碗,舀了冷水端过去。大汉侧过身子接过,从怀里掏出一粒黝黑药丸,就水服下。喝进半碗,又一声大咳吐了出来,碗里一片血红。
“啊哟!不要紧吧?”小方子骇道。
大汉抬头看他一眼,直挺挺躺下,不动了。
“哎,真是快死了!”小方子摇头叹息,走开了。
呼——呼——呼——
一大早起来,赶忙爬起来去看那大汉——
还有气儿,没死!小方子松了口气,大声吆喝片刻,领着小丐们进城去了。
一天忙乱且不提,转眼rì头已偏西。
这一天不知怎地,小方子总是记挂着那粗野又虚弱的大汉。临到回去时,径自跑到西市包子铺,从身上摸出三五铜钱,买了几个大肉包子。买完想了想,又一咬牙摸出十几个,去熟食摊上割了半片猪脸子,拿油纸包了提在手里。
一路上香气飘散,小六子几个口水都流出来了。
“老大,这是什么?”
“好吃的。”
“老大,今儿什么rì子啊,过节吗?”
“不是,给庙里那人吃的。”
“给他干啥!这么好的东西,哼!便宜了他!”
小丐们闻言纷纷表示不满:“老大,看他那死样儿我就来气,给他吃?还不如喂了灰毛!”眼见众怒难犯,小方子胡乱应付道:“嗯,你们不懂!他要是饿死了,身子准得烂掉发臭,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庙里路咱也住不得了!”睡在漆黑的夜里,身边躺了个死尸,发出阵阵恶臭,众小丐头皮一麻,小六子脸sè发青,喃喃道:“不成,不成,还是老大想的远,给他吃吧!”
破庙角落。
那大汉仍自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死了一般。
小方子走过去,手一扬:“喂,这个给你!”大汉鼻孔一张,鼻子抽了两下,猛地睁眼坐了起来,一把抓过油纸包,撕开大嚼。这人好似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片刻吃了个干干净净!
“呃!”大汉打了抹了把嘴,打了个饱隔,冲小方子咧嘴一笑:“小子,还有么?”小方子哭笑不得:“你这人!倒是不客气,这么能吃?你是猪么!”大汉抓了抓头,嘿嘿一笑,又躺下闭眼睡了。
“吃了便睡,真是猪!”小方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呼……呼……呼……
夜半风乍起,吹得四野呜咽有声,天地间愈显空旷寂寞。枯枝将燃尽,几条火舌有气无力舔过焦炭,破庙里寒意渐浓。少年蓦然惊醒,急促喘息着摸摸头上的冷汗,才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依稀,睡意全无。
墙角暗影中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火光微闪处一张小脸有些呆傻。看四下鼾声忽高忽低,听八方草木此起彼伏。还是那个梦,那个教人无奈又忧伤的梦,还是给吓醒,这一回却是再也难入睡,只因为,此时少年忍不住地好奇,只因为,此地多了一个睡梦中的——
他。
小方子轻轻爬起身,蹑手蹑脚摸过去,静静蹲在大汉身边,打量,打量,趁着屋顶漏下的星月,借着身后尚未熄灭的火光——大胡子,大胡子,你是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啥整了一身的伤?想是和人打架了罢?哈哈!瞧你这幅狼狈模样,挺像一个要饭的么!不若跟着方老大,有吃有喝有商量!方老大蹲在地上连连点头,心中甚是赏识此人,已经有意将他收作小弟了!呃,这幅潦倒样子,再加上这身儿伤,不当叫花子可惜了!不错,不错,哪怕他要不来饭,给自个儿当个打手也不赖!你看这大个儿头,你看那凶恶大胡子,说不定麻四也打不过他!哈哈,就这么办,你瞧他,你瞧他!越看越像,也没准儿原本就是一个……
大叫花!
大汉忽然挠了挠头,吧嗒吧嗒嘴,侧过身又睡死了。
这人!冷不丁吓人一跳!小方子张着嘴巴坐在地上,心里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大汉静静地卧在眼前,宽厚的肩背,高耸的肩胛,蜷着的身子,蓬乱的头发,他冷么?瞧着怪可怜的,想来也是没家没业,没爹没娘,天当被来地当床,哎!方老大鼻子一酸,险些掉泪。默然半晌,悄悄摸回去拖来半张又破又脏的棉袍,轻轻盖在大汉身上,左右看看点了点头,回去躺下了。
柴火蓦然熄灭,只余冷冷的风。黑暗中,小方子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再度沉沉入睡。暗影中,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一滴眼泪悄悄滑落,落到鬓角,落到心里,落到半生的沧桑尘世,今夜再也不能入眠。
呜呼,哀哉!一滴眼泪流下来。
谁念我的寒?谁与我这暖?是谁?是谁?是谁给我如此沉重的忧伤,又给了我这般轻松的喜悦,是那个啃着冷馒头,给我吃肉包,半夜过来披棉袄的小叫花么?是那个蹲在旁边看我半晌,口中念念有词的方老大么?是他,是他!是缘份,让人又悲又喜又哭又笑的缘份,嘿,嘿嘿!有点儿意思!
缘,妙不可言。
我的一生,将为你而改变。;</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