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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昂哑然。
杜氏也是曹操的一房姬妾,育有一双儿女,是府上少数与丁夫人走得近的。因为这样,曹昂平素也多关注了一番杜氏母子,谁知今日他竟反被杜氏着眼了。
“今日本来是与阿丕阿卉一同出去的,他们俩去看百戏了,我与昭容不感兴趣,就随意逛逛。”曹昂看着丁夫人徐徐解释道。
他这么一说,丁夫人反倒更加误会了。她了然地点点头,唇边染上笑意,正待开口。
曹昂一看她这般,就知她误会了。想必她定以为自己嫌弟妹碍事,才撇开他们单独带任昭容玩的。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阻止了丁夫人的话,还吓了她一跳。
“母亲,您接昭容来此,莫非就只是为了给儿说亲吗?”曹昂略微平复了心情,镇定问道。
丁夫人皱眉,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否认道:“怎么会,昭容可是我的亲外甥女。”
“那便是了,”曹昂松了口气,道:“我也把昭容当作妹妹看待,就如同对阿丕阿卉一样。您也知道昭容在任家过了三年无依无靠的日子,就连一个幼童应有的快乐也不曾有。儿心有恻隐之心,正巧阿丕带着阿卉出去散心,才叫了昭容一起,不想竟被母亲误解了。”
他话说到最后,带着赌气和委屈,面对丁夫人时,仍有些少年心性。
丁夫人闻之面色一凝。
曹昂又放缓了语气,道:“您也说了昭容是您亲外甥女,那么就让她自己选择心仪之人吧。她若真的嫁到我们曹家来,未必就会幸福。”他尤其着重了这一句,意有所指。
“相反,不如让曹家成为她的依靠。”曹昂终于将心里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丁夫人沉默。曹昂的话又点醒了她……就算外人不知,她却是清楚,嫁到曹家来到底幸不幸福。若是能让曹家成为任昭容的依靠,就没有人会让她受委屈了。
可是丁夫人相信,让任昭容嫁给曹昂也是一样的。她相信她的儿子。
“况且昭容还这么小,您急什么?”见丁夫人沉了脸色,曹昂脸上重新扬起帅气的笑容
“她还小,你却是不小了!”丁夫人横了他一眼,把话全都摊开了讲:“你父亲与我说了,有意与他结亲的人不在少数,”她说道曹操时,面色仍旧不大好,说到下一句时才缓和了些:“不过他也说了,愿意听询你的意见,你若是不喜,他也不会拿你的婚姻去交换什么。”
曹昂收了笑容,略加思索一会儿,直言说道:“知子莫若母,何况儿曾经就说过,要秉存卫、霍之志,国家未定,无心成家。如今四方未平,群雄割据,黄巾余孽尚未剿清,乱臣贼子也不曾诛尽。百姓仍陷于水火之中,朝不保夕。不仅他们如此,父亲也是如此!他才刚刚平定了兖州,又险些丧命于贼寇之手,这些您不是不知道。若是父亲没了,不仅这个家垮了,天下间才得来的一点安宁,也会被瞬间击散!”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跑偏了题。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想让丁夫人知道曹操的不易,还有他的坚持:“父亲自陈留起兵始,刺杀过董卓,追击过西凉军。他打压过匈奴,也杀过黄巾。时至今日,才得来兖州的一块地。然而北方袁绍、韩遂,南方袁术、刘表,坐拥一方州府、三分之一个汉室江山,不是争名夺利安于享乐,就是隔岸观火坐以待毙,有哪个是真正为了天下安定而努力过?!”
“虽然父亲如今有几位叔父的支持,可青徐两地仍动荡不安,百姓惧于豪强兵匪,流离失所,下一步父亲也会打到那里去。作为长子,我有跟从父亲征战沙场的愿望;作为部下,我有身负追随主公扫平祸乱的使命;作为一个子民,我也有安定天下的理想!父亲下次出征,仍会命我随同前行。霍骠姚如我这般年纪时,已然为大汉歼灭匈奴数万人,名震四海。说来惭愧,我至今还未有军功……但他’匈奴不破,何以家为’的信念,我也会坚持。”
曹昂激愤地说了好一通,愈到最后却愈平静。最后,他微微一哂,缓缓说道:“这些都是儿的真心话。无心成家,的确不是借口……脑子里已被心中所念占满,再没有心思想娶妻的事了。”
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高大的青年躬身长揖,随后即无声地大步离去。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头一次看出了他肩上的负担。
其实她不愿曹昂跟着曹操南征北战,作为曹操的结发之妻,她最清楚他起初过的是什么日子,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她开始都想好了,自己左右不过是个守寡的命,可是后来有了曹昂,她才有了盼头。盼着曹昂早些长大,若是曹操真的不幸身死,她也能带着曹昂回到母家去,给他一段寻常的人生。
可是她没想到,曹操一步一步争到了现在,从一个人微言轻的纨绔,变成一个手握天子的诸侯。可是这还不算完,他爬得越高,一旦摔了也会摔得越惨。只因为丁夫人和他一样清楚,他的根基不稳,实力不厚。与当年不同,现在若是折在袁绍他们手上,作为曹操的妻儿,她与曹昂都得陪着曹操一块儿送命。
“母亲说过,我第一次学会走路是父亲教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习射……是父亲站在我身后,教我拉开弓。如今有多少人视父亲为眼中钉,想取他的命。您就真的无动于衷吗?我常常认定,即使母亲真的不在乎,也没关系,我可以代替母亲成为他的后盾!就像幼时他站在我身后一样……我想为那个英雄效忠。”
曹昂的话还停留在耳边,丁夫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现在他说他要为曹操身先士卒,鞍前马后,栉风沐雨,在所不辞。这将意味着,对她最为重要的两个男人,每天都要在刀刃箭雨下讨命。所以方才曹昂才会说,任昭容嫁到他们曹家来未必就会幸福。
在曹昂眼里,霍去病是英雄。但是在丁夫人眼里,纵使霍去病天赋雄姿,少年英雄,日后还会名留青史,一声“霍嫖姚”长存于世,可他殒命时,也不过二十多岁。
大汉四百余年,不也才出了一个霍去病?
若教丁夫人选,她一定倾向于让曹昂碌碌无为,平定安稳地过完一辈子。而不是像天边的流星那样,纵然绚丽,却只能在人们眼中存留一瞬的光景。
***
曹丕回来时,发现曹昂如同一尊石像,靠着书堆坐着。他还是以往的坐姿,胳膊搭在膝上,这回却低着头。
“阿兄?”他试探地问了一声,慢慢地磨蹭过来。
他几乎没见过曹昂这副模样,就算是被曹操和丁夫人逼婚到走投无路,也都是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因此在他心里,自己始终比不上曹昂豁达。
天色渐暗,室内的光线也淡了下来。曹昂没有点灯,面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也不觉得霞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只是怔怔地出神。听见曹丕的唤声,他才抬起头来,一半昏黄映在他脸上,衬得另一半陷在阴影里的脸很是陌生。
细微的尘粒飘浮在空气中,曹丕隔着重重光景,突然就看不懂兄长眼中的茫然了。在他的印象里,那双眼睛永远如星辰明亮,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不像现在空洞无神,没有温度。
直到曹昂看见小心翼翼的他,才舒缓地笑了,扬声问道:“回来了?百戏好看吗?”
“……嗯。”他点点头,安心地凑近了些。其实他还想问曹昂今日都和任昭容去了哪里,为何回来之后如此低沉不豫。
可他终究还是将话憋在了心里。
“我今日终于明白阿丕的渴望了。”曹昂向后一靠,头平枕在书堆上,仰面看着梁上的横木。
“什么?”
“随父出征的渴望。”曹昂扬起嘴角。
那种迫切的心情一直藏在心里,直到他今日借着与任昭容的婚事,一口气说了出来,才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肩上的担负,也愈加沉重。
不过也只有这样,他踩下的脚步,才会更为坚实有力。
曹丕虽然不明他为何会说起这个,但心中总是欢喜的,他道:“那阿兄,我们下次一起随父亲出征,助他打下一场胜仗!”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