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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任昭容上街时,见到城中百姓都在议论纷纷。他们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言风语,得知北方最大的诸侯袁绍对曹操下了战书,朝中两股势力胶着不下,保皇一派人多势众,逼压曹操不战自降;而主战派以尚书令荀彧为首,据理力争,毫不让步。
真正拿主意的人,却在此时犹疑不定了。
“打不打对皇帝陛下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曹司空亡了,可我们又有了袁大将军,谁知他会不会是当年董卓那样的乱臣贼子?”饭摊边儿上坐着几个人,他们正坐在一处忧国忧民,任昭容站在一旁的水果摊子上挑挑拣拣,耳边时不时听进他们的议论。
其中一个中年人说道:“那倒不会,袁大将军的祖上毕竟是三公名门,断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马上又有人反驳他:“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武断了!袁大将军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可曹司空也不差啊?他二人昔日里还好得抱作一团,现在不也打起来了?你怎知道他袁绍就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被反驳的人一时讷讷不言,此时又有第三人插了进来,他道:“那你们希望他们打起来不?”
“打得打不起来,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不过只怕曹司空真的要折在他这位发小手上喽!”
“……说起来,我突然觉得怪可惜的。曹司空当年讨伐董贼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校尉。辛辛苦苦四处征战了多年,好不容易稳下了两个州,眼下又要被袁绍夺去了,还怎么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哼!若是曹司空败了,你以为袁大将军会留他一条命?”
“就是就是,不然为何曹司空迟迟没有做出决定?!”
“……所以说早点投降就好了嘛!不废一兵一卒,也不用我们受苦。”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任昭容连一个中意的果子都没挑出来。她随意拿了几个付了钱,这期间又听见几个人在思忖,说是要到南方去,许都现在一点也不安全,说不定就像当年的洛阳、长安之乱,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她没有多做逗留,回到家时,毫不意外地见着了丁仪。
他近日里来的频繁,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面色凝重。
丁夫人一如既往,神色淡淡地听着他说。
“荀令君、荀尚书,还有郭祭酒三人今日给曹公下了剂猛药,曹公已下定决心,非打袁绍不可。”丁仪言语间难免激动,他疾声放出这个消息,听得丁夫人一愣。
任昭容放下东西,丁仪也没来得及与她问好了,只是匆匆一颔首,便接着说道:“即便是司空署里的同僚,也深觉此事最好从长计议,只是两位荀先生和郭祭酒一言既出,他们也无力再驳了。”
丁夫人敛了淡漠,寒声道:“他们说了什么?”
丁仪正色:“尽可能地列举了曹公的优势和袁绍的劣势,这一战的利害关系,无人比曹公更能知晓。不过……他似乎很需要一颗定心丸啊!”
面临强大的对手,即便抱着必胜的决心,也时有缺乏信心、意志不坚的情况发生,不可不谓是人之常情。
枭雄曹操,亦不例外。
“好了,我知道了。”丁夫人点点头,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对丁仪说道:“你这些日子为此忙碌,也辛苦了。”
丁仪时常来此,也不是为了和丁夫人说闲话的。任昭容早就发觉,他会将朝中和司空署的新闻带过来,说给丁夫人听,并将其中局势一一剖析给丁夫人看。
每在这个时候,丁夫人也不避讳任昭容,就叫她在一旁听着,令她受益匪浅。
曹丕所讨厌的这个丁仪,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果然曹操也不会无缘无故赏识无用的人。
临近战事,丁仪来丁夫人这里跑的次数便频繁了些,只是他来的次数越多,带来的消息便越不妙。
“侄儿算不上辛苦。曹公为此才是好几夜没归家休息过了……如今他最大的顾虑,怕就是南方几个虎视眈眈的人物。其中最值得提防的就是袁术和孙策。”丁仪长叹一口浊气,眼底也泛着青黑色。
任昭容在此时出声问道:“曹公怕他们会趁乱偷袭许都?”
丁仪闻之眼前一亮,点头证实道:“不错。袁绍本就兵强,即便我方拿出全部的兵力,再勉强加上曹公前些时日收编的青州兵,也不足对方四分之一的兵马啊!我们只能拿出全部,压在前线,如此一来后方必定空虚,若有人来犯,许都乃至整个豫州都会失守。”
当年刘备的后方失守,被吕布偷袭,妻小被俘,而他本人也几乎过上了亡命天涯的生活。一个诸侯若是没了据守之地,就只是一个不堪一击的流氓草寇。
如此,后方失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何况曹操因此而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州,还有他手中最大的王牌——天子。
不过到了那时,只怕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天子作甚。
丁仪没有挑明,可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岂有不懂之理?丁夫人面上挂着淡淡地笑,像往常一样留他用过了饭,言语平和地将他送出了门。
任昭容站在丁夫人身旁,同她一起送走了丁仪。两人站在门前,望着青年愈渐渺小的背影消失在街头,遁于一片白茫茫的寒雾之中。
“姨母,您放心不下曹公吧。”
没有任何预兆地,任昭容轻轻说道。
丁夫人听了没有急于否认,也没有气恼,而是收起脸上完美平静的笑容,无声地叹了口气。
***
许是积郁成疾,丁夫人这些日子起得愈发地晚,偶尔还会在房里躺到晌午,起来时面色也不大好,嘴唇也没了血色。
任昭容见状,一早就出了门寻医。
丁夫人的症结在何处,她清楚明白。
与曹操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丁夫人反倒没有当初决绝时的那份狠心了。
晚些时候任昭容起夜时,还瞥见丁夫人房里亮着微弱的灯火。隔日她收拾房间时,又看见丁夫人放在床头、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衣裳。
她不经细看,也认出了那是曹昂的遗物。
毕竟曹昂所代表的这份羁绊,就像他活在丁夫人心里的样子,永生不死。
任昭容找到城中最厉害的名医,急急忙忙往回走,临近家门口时,见到隔壁门前站着个中年文士,一身素衣打扮,身上裹得也很厚实。眉目清明,下巴上却蓄着胡茬。
站在他对面的,是裹得同样厚实的郭奕。
“不赶紧跟着你主公忙前顾后,来找我做什么?”郭奕哈了口热气,面无表情地对中年人说道。
“等我从北方回来再教育你!”中年男子眯了眯眼,双手置于袖中,声调清冷。
郭奕“哦”了一声。
“把我的大氅还回来!”中年男子又指了指郭奕身上不和尺寸的厚棉氅,郭奕闻言,非但没有脱下来还给他,反而裹得更紧了。
“不还。”郭奕拒绝道。
任昭容急忙忙瞥了他二人一下,一眼就认出中年男子是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军祭酒郭嘉。父子俩就这么站在干冷的天里对峙着,较有风度的,反而是年纪轻轻的郭奕。
她前一秒还在疑惑郭嘉怎么找到了这里,下一秒进了家门就发现,曹操来了。
丁夫人房里点着暖炉,曹操仅着了一件官服,单薄的样子令任昭容觉得,眼前这个小老头又瘦了一圈儿。
“谁病了?”曹操抬眼一瞥,看见跟在任昭容身后的医工,沉声问道。
丁夫人今日的面色稍好了一些,仍不免有些精神不济,她道:“是我。”
任昭容拿眼神示意医工上前,由他为丁夫人看诊,自己则在一旁候着。
曹操起初站在远处,透过窗子打量着她们的院子。过了一会儿,又四处扫了扫房中的布置,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着这座宅舍。室内静谧了半晌,他突然开口,缓缓道:“此次出征,不如你也随大军同往吧。”
此言一出,丁夫人一愣,任昭容也极为惊诧,偷偷睁大了双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之前她和丁夫人住在司空府时,曹操也曾领兵出征过数次,除了带过曹昂、曹丕这些较为年长的子侄辈,就极少带家眷同往了。
上次丁仪来时,无意间提及曹操此次将妻小一并带上,不论长幼。其中用意,他没有说。彼时任昭容不自觉地与丁夫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若是许都后方失守,曹操留在许都的家眷必定被俘。若是他于前线战败,被抛在原地的妻小恐要落得个悲惨的结局。
至于是怎样的结局、又如何悲惨,没有人敢往深里想。
故而随曹操一同去前线,反而是最安全、最妥帖的办法。
任昭容在暗处抿了抿唇,有些紧张,不知丁夫人会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