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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黛玉几人去了王夫人处,因见诸事繁杂,恐添了不便,便都往李纨处来。黛玉见迎春几人都熟门熟路地上了东屋的炕,心知大嫂子平日定是十分疼宠这几人,方能如此。又见屋里火盆比别处少,却比别处都要暖和,大概只有贾母的暖阁可相比。
又见炕边的窗上镶着大水晶玻璃,炕上铺着驼色长绒炕毡,蜜色淡金藤萝纹缎的狼皮褥子,同色的靠背引枕,又数个或方或圆的剪绒枕头。另有几个翻毛的坐褥,颜色雪白可爱。惜春往那翻毛褥子上坐了,搂过一个秋香色的漳绒枕头,眯着眼对素云道:“好丫头,快上茶果来!”
昨日相见时,惜春一直眉眼淡淡不甚说话的,哪想到这番惫懒模样?黛玉坐在一边,咬着手绢笑。迎春便说:“四妹妹快坐好,仔细吓着林妹妹。”
惜春瞪着眼睛道:“我这不是坐得甚好?”迎春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探春便推惜春道:“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罢,可不够丢人的。”
惜春摆摆手道:“你们不懂,大嫂子最爱我这样。”众人哄堂大笑。
李纨嘱咐完素云进来,听到这一句,忙忙赞道:“真正我们四丫头真名士做派,谁不爱呢?”又牵了黛玉的手细看一回,问道:“昨儿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告诉我。”
探春便叹气道:“看大嫂子也是有了新妹妹便忘了我们的。”
惜春力挺道:“就是,到现在还没上茶果!”黛玉噗嗤笑出声来。
李纨拿帕子拍了惜春一下,骂道:“我把你个小没良心的,正让素云准备着呢。再浑说,下次可就没你的分了。”
惜春忙挽了李纨的胳膊道:“好嫂子,哪儿能呢,若是那样,嫂子可找谁来帮你吃呢。”又问:“兰儿呢?”
李纨道:“还没下学呢。”
探春奇道:“今儿他们上学的?怎么我来时看二哥哥跟袭人他们玩呢。”
迎春便道:“许是宝玉身上不舒服。”
惜春嘿嘿笑道:“宝玉是看见书眼睛就不舒服。”
探春忙给了她一下。黛玉昨日先听王夫人说了这宝玉最是不喜读书,只当是个懵懂顽童,待见了真人又当是王夫人先时自谦之说,如今听了几人说话,看来这宝玉不喜读书倒是真的。几人说说笑笑,黛玉也对府里之事略知了些,一时贾母处通知摆饭,众人方才离去。
贾母见几人同来,对惜春道:“你今日倒肯回来。”
王夫人便在一旁对李纨说道:“如今你那里倒是日日要添菜色?”
贾母听了,忙问:“可是这几个猴子扰你的?你可不要纵了他们。”
李纨忙上来道:“妹妹们多少日才来一回,哪里是因了他们,实在是我的过错。”王夫人听了便不再做声。
贾母又问:“究竟如何,你休要替他们瞒着。”
李纨道:“老祖宗,实是我的错。我娘早年间得了一个钱仲阳留下的小儿汤浴方子,说是五周以下小儿用了可以强身。因上年兰儿连着病了几次,我心里焦急,后来嬷嬷让我寻寻看,才知道陪过来的药材里头有一箱子现成的药包。让太医看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东西是好的。
我狠狠心,今年过了年便取了给他熬药泡澡。谁成想别的倒没什么,这胃口却涨得甚快,偏他又挑嘴,如今真是日日给他添菜的。”
惜春在一边佐证,道:“兰哥儿真是好胃口,那日我特央了大嫂子再做酥锅吃,结果他一人吃了一半。”
贾母道:“那还了得,可不得撑坏了!”
李纨道:“我初时也怕如此,还特请了大夫来看,结果什么事没有,倒是顿顿不少吃的。”
贾母又说惜春:“刚还说是你们作怪,你大嫂子还替你们瞒着,这下可说漏了罢?那酥锅是容易得的东西?”
李纨道:“左右做一锅出来大家都能尝尝,倒也不麻烦的。”
贾母便嗔着他:“你就惯着他们吧!”又说道:“怪道前几日还听你们老爷说,这太医请了脉夸兰儿养得壮实,这么个吃法,可不得壮实。你也无错,你婆婆想来也是怕这几个猴子闹得你,你又向来不爱多说的,怕是吃空了你去。”
李纨笑道:“不敢当老太太这么说。”
贾母心知李纨家底丰厚,也不再多提,只让惜春不许太闹腾嫂子便罢了。
王夫人脸色如常,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这么一来,贾兰的“能吃”算是公之于众了,哪怕在他泡完了药浴之后,还是去不掉这个“大胃王”的名号。
这日姐妹几人正在抱厦厅里上针黹课,就见樱草从外头进来,看姑娘们都在里头坐着,贴身伺候的人也一起陪着,找不到可以传话的人。惜春正好回头看见,俩人眉来眼去地打着哑谜,片刻后又一起似有灵犀地点点头,樱草便顾自去了。
黛玉在一边看得有趣,惜春转回来看黛玉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悄悄道:“兰儿让樱草来告诉我,说许嬷嬷来了。”黛玉看着她不明所以,惜春只好再说:“每次许嬷嬷来过,都有好些新鲜吃食。”黛玉听了拿帕子捂了嘴乐。也更信服李纨对这些人确是不同。
不说惜春满心盼着下学,只说李纨正在烦恼。许嬷嬷今儿来,要紧说的两件事,一件是开春要收的羊毛已经派人出去联络了,鉴于这年种蘑菇的大成功,众人对李纨或者说李纨母亲留下的秘笈宝物都信服非常,便打算就着羊毛也要大干一场。
许嬷嬷就是来问问李纨,她说的那些机子家伙准备的如何了,得了图纸还得找工匠做呢,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另一个,计良去了南边的茶山,也是干劲十足,说章家给留下的管事不错,如今都交接完了,这些人还答应帮他忙过这一次春茶。只是有个事情,一来这两处茶山都不是名茶地界,比不得那些紫笋蒙顶之类,二来今年章家那头要的茶也不多,这茶的销路就成了个事儿。
照李纨的想法,这些都无所谓,那茶山刚接的手,便是头一年一分不赚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自己还是养得起的。说了却被许嬷嬷好一通训,只说计良等人抛家弃业地奔波,为的可不是让她掏银子养他们,都是奔着做成点事情给主子分忧来的。底下人没喊难呢,这做主子的倒先没出息起来。
李纨听了连连认错,只说让许嬷嬷给她几天时间,定给许嬷嬷一个交代。许嬷嬷正好要忙开春的鲜菌子和已经存下来的干菌的事,便说五日后再来给奶奶请安。李纨心说,这哪是请安啊,你这是讨债来的。许嬷嬷看破她的心思,这么多年了,终于又伸手给了她一下子,李纨也仿佛回到了十来岁的年月。
这送走了许嬷嬷,李纨便开始琢磨这两件事,一行琢磨,一行不忿。“姑奶奶守着的金子都能直接砌个楼了,偏还要为几根羊毛几片茶叶的事儿伤脑筋。”又恨自己当时看了那游记后没忍住,跟许嬷嬷说了能用羊毛织呢绒的事。
转念到章家,倒是不恨人半强半买地换了那块地,只恨为什么不索性占了去,弄两座大山来给人添堵。发着牢骚到了晚上,惜春这日没能找着空子来找李纨,只好等第二日再说。
李纨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饭,无精打采地说要早些歇息,常嬷嬷几人也知道怕是为了外头的事犯愁,也不吵她,早早伺候她洗漱了便都散了。李纨进了小住,发了一通呆。想起太一经上说的“烦恼即菩提”,心道:“烦恼如今尽够了,菩提可在哪里呢。”到底这么干坐着也没用,除非再也不出去。
少不得放下牢骚,细细筹划起来。这茶叶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有头绪,先把那些纺机织机的事儿整明白。细看了一回,更是叹息,里头有几样东西,怕是现在的工匠们做不出来,这么说来,自己还得学炼器了?一个头两个大。
先把那游记上提到的梳理机、走锭纺机、纬编机和毛呢织机的分解图细看了几遍,分出了能交给木匠铁匠做的部分和自己炼器的部分。又取了一叠苎蔺纸来,这纸能承受神识拓印且不惧水火,灵界也用这纸来印书。
神识拓印起来极快,李纨还特地将度量尺寸换算成外界所用的度量衡。每一机子都是一份完整的分解版本,一份木工所制部分,一份铁匠所制部分,一份自己炼器做的部分,再一份组装顺序的说明。细看了一遍,这纸色青黑发暗,正像年代久远的样子,拿出去蒙人是再好不过了。
又算了各机子的数量,归拢到自己要炼的器。她这里百般得瑟地想着炼器的不易,七夺宗的宗师们若是看到有已经魂魄归元的人愁眉苦脸地把做几根钩针的活儿称为炼器大事的话,可能会跟李纨拼命。
炼器大家在塑形时以神念相引,一边要在真火灼炎中领会器物上的天然纹路,一边引导镌刻阵纹,又要时刻调节火势,随时注意材质的变幻转化,或者在顷刻间分毫不差地加入数十种辅料,或者连续打出上百个的法诀,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李纨不过是要做几个精细点的配件,此时以她的心神合一程度,便是不用神识,纯手工做来也不费什么事。何况还有那些可以用来铸炼灵宝的鼎炉,何况还有如此强大精微的神识。
李纨取了几种材料拿大千通鉴扫了细看,最终选了秘银寒铁,又取了点阴沉木炭粉,先将两块秘银寒铁炼化了,加入炭粉煅烧,做好了粗锭。用的还是之前化金块的“蛟螭玄青鼎”。开了离火阵,用神识引导铁液成型,这时候才觉出先前用绣花炼神的好处来。
如同花样子在脑子里直接便可分毫不差地绣上衣料一般,如今神化魂魄,念与行之间阻碍皆无,这成型的过程是无比顺利。这么一来,越发顺手,本来只打算炼舌针、钩针、翼锭之类精细小件,这下一发不可收拾,索性连辊轴、沉降、导纱、针筒、箍簧等等都做了出来。
只留下机架、搁面等粗大部件未动手,倒不是怕难,是舍不得材料。索性将要的数量都炼齐全了,本想组装好得了,终于想到还要平安运出府去,便只将一台组装了起来配上图样说明给人参考。废寝忘食地忙了好一阵子,总算将能做的都做出来了。
又都装了一台实验,方体会到那位游历凡间的前辈所佩服和感慨的创造力。如李纨现在,以神识相引,羊毛之类作为材料,直接便能炼成衣物料子,是心与物之间的直接变幻。看这些人,觉察到羊毛可以捻线,线可织衣,又照着里头的规律用金石铁木作出机子来,代替人重复那些动作,最终达成目的。虽看起来与炼器差距甚远,这其中的神识引物却是一致的,不过是心与物间的不同玩法。
李纨忽然想到:“这人欲将羊之厚毛用于己身以御寒冷,不得其门而入时想必比我适才还要烦恼。绞尽脑汁,想出这纺纱织布的主意,可不是智慧么。如此说来,烦恼即菩提,烦恼还真是菩提之引,若无烦恼处也无发奋时了。”且不管他,总算能交代一样过去,还剩下更大的一个烦恼,那才叫如山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