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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的天空下,庭院的几株梅树旁,一个内着青衫、外套狐裘的中年男子正凝神细视枝桠上的点点红梅。指甲般大的雪片几乎落满了他银白的貂帽,甚至有些粘附在了他厚而长的卧蚕眉上,可是他似乎看梅看得痴了,竟然久久无动于衷。
“爹!”这中年男子兀自出神,廊庑里一声传至,与此同时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内,顺手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替那中年男子挡雪。
那中年男子回头看看,微微一笑道:“潜儿,你怎么来了?”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少年正是他的嫡子吕潜,而他则是这座庭院的主人吕大器。
有几朵雪花从侧方飘到伞下,细心的吕潜见状,将油纸伞向那边倾斜了些,才回答道:“睡不着,看天亮了,就想来给父亲大人请安。”说着,轻叹口气,眼神略略偏移,“沈水不守,全因孩儿擅作主张。每每想起,寝食难安……”
吕大器收了笑容,起手拍了拍吕潜的肩膀,温言说道:“爹不是说过,沈水不守,非你之责。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说到这里,停了停,点头再言,“然而,你既有这份自愧之心,说明我儿实已长大成熟不少,爹心里,甚觉欣慰。”
“可是,爹……”吕大器越是这么说,吕潜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这两日来,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张张陌生的嘴脸,他们众口一词,似乎都在质问自己当初为何下定决心派兵去涪江西岸,以至于中了赵营的调虎离山之计,终致沈水防线不攻自散。
吕大器大袖一抖,转身负手在后,宽大的衣衫配以这漫天飘雪更衬得他十足的儒雅清癯,只听他半仰朝天轻轻吟诵:“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继而低首续道,“世间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需记得,任何时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既然做了,纵念兹在兹,岂能挽回重来?”
“爹……”
“便如今下,沈水已然不可再守,再想上三天三夜,赵贼的人马也不见得会乖乖随你意思退到沈水北岸。既然木已成舟,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事上。”
吕潜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吕大器又道:“你自小熟读王摩诘诗句,岂不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语?遇事莫慌,遇险莫惊,心如止水,方能从容面对。”
“孩儿记下了。”
“嗯,你是好孩子,聪慧勤奋。但有些道理,若非亲身经历,纵书中千言、我嘴上万语,你也难以领悟。故此,遭此一劫,对你,我不忧反喜。”吕大器面色恬淡,声如林籁泉韵,颇有循循善诱的感觉。吕潜自小就无比仰慕自己这个学识渊博、通今达古的父亲,对他的所有话都奉为金科玉律。
不过,即便给父亲开导了不少,年少的吕潜还是有些忧心忡忡:“眼下赵贼兵临城下,却该如何应对?”昨日兵报,赵营兵锋已达北坝,虽说那里早在吕大器的事先安排下人去楼空,但毕竟是祖基之所在,一想到那里的土地被流寇踏上,吕潜就十分心痛。
“赵贼虽来,可漫漫雪地,了无余粮,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吕大器不假思索道,“我之前的安排都是为今日的情况在做准备。”此前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说服族中那些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暂抛祖业,那时候,全族人群情激愤,认为他贪生怕死,大有群起攻歼他的态势。但他毫无退缩,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终于说服全族人都迁入了县城。现在反过头再去看那些族人,却是一个个闭口不言,成了哑巴也似。
吕潜知道父亲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蕴涵着的辛酸。这也是他极为佩服父亲的原因之一。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将责任扛在肩上、苦痛憋在心里,默默承受一切重压。有苦不诉、有功不骄,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具备的品质。
“塘兵已经来报多次,言说城外的流寇林林总总加一起,不到五千人。城中兵力三千有余,再加上万计百姓,守城不在话下。况且眼下风雪有愈演愈烈之势,流寇绝不可能在城下消磨太久。”
吕潜听了,点头称是,他也很清楚,就算成功跨过了沈水,可凭借赵营的兵力,想要攻下遂宁,可能性微乎其微——这点自信不单吕大器有,他也有。说起一千道一万,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旷琬。
“只是,只是琬儿,琬儿她……”心心念念中,吕潜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一茬。毕竟对方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心中依旧充满着憧憬。
吕大器闻言,脸色一沉,没有立即回应。吕潜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悠悠叹道:“你想着她,爹又何尝不想?那时你还小,有些事记不清了。爹可是清楚记得,琬儿最爱白雪,每到冬天一下雪,头一个冲出屋子的,准保是她。而她,又尤喜在雪中于这片梅林间穿梭跳跃。适才我之所以驻步于此,也是偶然看到这些梅花,触景生情罢了。”
吕潜眼睛一热,伤感道:“难道咱们就这样对她不闻不问了吗?”这次回来,他特意去拜见了旷昭,但旷昭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与他相见。他心里明白,这既有他没有守好沈水的部分原因,但吕大器至今没有就旷琬的事给出明确态度想必也是旷昭迁怒于己的重要原因之一。
“人一动情,就容易做下错事。”吕大器缓缓说道,目光深邃,“琬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你旷叔父的舐犊之情我亦深有体会。只不过,你也明白,我们派出那么多人四下查访,至今未得琬儿的蛛丝马迹。就算琬儿如你旷叔父坚持的那样在赵贼手中,我们依然不知她身处何方,贸然出战,却没有明确目标,必然无功。”
“然而……”吕潜咬唇涩声,不想这么轻易放弃,只是想要辩驳,却终是无话可说。
“潜儿,你记住,凡事谋定而后动,所谓谋定,必得洞察敌我态势。有一事我先与你说吧,赵贼除了分兵来犯我遂宁,尚有一支大部队朝东南方去了。观其动向,目的当在定远县一带。”
吕潜不明其意:“爹的意思是?”
吕大器抚摸长须道:“按道理,我等在其不远,是否应该出兵截击?”
“这恐怕,恐怕不妥。”吕潜摇头回答,“其既志不在我,我等何必寻衅自扰?”
吕大器长袖一甩:“然其所攻略目标是我大明郡县,我等为大明子民,又为近邻,当尽忠竭义,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吕潜脸一红,争辩道:“可是我等若轻出,遂宁必为敌所乘!”
“很好!”吕大器这时脸色忽然从严肃转为淡笑,吕潜正在疑惑,却听他道,“方才你我言语之间,你已能洞察敌我之态势,明白虽然论道义,我军不该坐视流寇驱往定远,但是考虑形势,我军实不该轻举妄动啊!”
“我……”吕潜心中一震,有所领悟,“父亲的意思是……”
吕大器喟然说道:“将定远换做琬儿,其理亦然。你旷叔父救女心切,我体谅的来。只是凡事有大小,分主次,琬儿情况尚不明了,我怎能因她一人而将全城百姓的安危置之不顾?不出兵,这并非爹无情,乃是形势所迫啊!”
他才说完,半空吹来一阵寒风,刺骨侵髓,当即引得父子二人都是寒战不已。吕大器更是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吕潜赶忙转换油纸伞的方位,重新替父亲挡住猎猎寒风。
吕大器咳嗽两下,露出祥和的笑容,说道:“潜儿,你是爹好孩子,但爹却不能永远把你当个孩子。有些事,爹不知道该和谁说,只能和你说。恐怕这其中有好些是你不爱听的,你可会怪我?”
这些话,在此前的十余年岁月里,吕潜可从未听父亲说过,不禁心头大震。自晓事以来,父亲给他的形象就是高深莫测、无所不能,他习惯了听从一个严厉的父亲不断给予自己期望和要求,他说什么,自己就照着做什么,却从未想过居然有一天,父亲会以一种商量的口吻以及不安的目光试探自己的反应。
在这一刻,他既感鼓舞,又感到心酸。鼓舞于在父亲眼中,自己终于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已被认可能够逐步挑起些重担,承担起大人才有资格承担的责任;心酸在于此时此刻,透过父亲那深邃的双目以及略带沙哑的嗓音,他发现,父亲似乎真的老了。
今晨,风雪愈急。
杨招凤用麻布将自己的头部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用来观察前路。说是前路,但在连天的茫茫飞雪前,想要看清前方的道路几可用困难形容。因此,想不和部队脱节,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盯紧了前人的后背,并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一动。
因为大雪,之前由遂宁到蓬溪的大道行军受到阻碍,经过讨论,徐珲将先讨军前营一分为三,他自己以及千总郭如克、参谋宋侯真分别带领一千人沿着三条不同的道路前行,约定在蓬溪县南部的宝梵寺会合。现下,杨招凤所在的,就是宋侯真的队伍。
适才经过永安镇的常乐寺,据报,再行不远,至迟日落前,就能到达宝梵寺过夜。这漫天飞雪遮天迷地,纵然有厚衣厚甲,杨招凤依然能不断感受着寒意的侵袭。而且他感觉,自己的双脚早已冷冻如冰,如果再不找个火堆烘烤烘烤,只怕就将永远失去知觉。
从队伍的前头处发出高亢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颇有节奏,持续了很长时间。杨招凤知道这是宋侯真在为众兵士打气,所含之意为:再坚持片刻,就能休息。
他听着喇叭声,眯着双眼,忍受着掠过如刀割的冷风,默默跟随着大部队移动。这一路行来,他都不断提醒只要经过了这一仗,他便又能与旷琬见面了。这一点小小的念想犹如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小花,带给他风刀霜剑中仅有的些许温暖。
牛皮靴在厚厚的雪地里一下接一下踩踏着,这双沔县武库里掠来的靴子看着不错,但底部似乎有点开裂,要不然杨招凤现在也不会感到靴中湿漉漉的不断从下传遍全身透心凉的寒冷。
或许该找个机会抢一双新靴子,哦,对了,也得给旷琬也寻一双女靴,天气这么冷,她还是穿着布鞋,只怕冻得够呛。
杨招凤正百无聊赖地用胡思乱想来打发漫长无趣的行军时间,不想一步跨出,背后“嚓嚓嚓嚓”似乎有人急促地踩雪而来。他警觉一顿,才停下脚步,肩头就给人拍了一下。
“嗯?”他没说话,皱眉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人满脸焦急,大口喘着,不断有白气从他鼻孔、嘴中喷出,面孔颇为熟悉。
“你怎么……”下一刻,杨招凤不顾寒冷,扒下了遮嘴用的麻布,惊奇问道。
他与这人交谈小片刻,顿时魂飞天外,似乎疯了一样,先是推开那人,而后手脚并用,踏雪径直冲向后方不远的一匹马。
“杨参谋!”左右兵士见他异状,各自惊讶,杨招凤却浑然不顾他们的视线,踉跄着抢到马,扯起缰绳就走。这一带积雪厚,宋侯真军令不得乘马,杨招凤夺马,显然是为离开这里之后的行路做准备。
众兵士见他神色举止失常,各自惊疑不定,但杨招凤身为参谋,与这支部队的最高领导人宋侯真平级,故而他们只能任由杨招凤夺马,却不敢有任何阻拦的动作。有机灵的则趁隙去禀报位居队列头前的宋侯真。
当宋侯真得知杨招凤不告而别、夺马而去的消息时,同样讶异万分,只是待他亲自找来的时候,马军出身的杨招凤早已带着马不知投何处去。而一人一马留下的脚印,也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渐渐消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