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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芳蕤来给母亲贺寿,自然是和丈夫孩子一起的。她寻衅闹事,孩子就在母亲跟前。随后荣国侯老夫人被气晕吐血,两个孩子就被元芳蕤的丈夫带回去了。族亲趁着老夫人还未醒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将她踢出族谱。她吵闹一番,嗓子都沙哑了,还是被丫鬟给拖出去的。
就这么坐着马车回了玉府,她的丈夫已经在正堂等着她,满面寒霜。
她一踏进去,便浑身一颤。
“夫君…”
玉逊冷冷的看着她,见她这模样大底也能猜到了几分。
他不说话,元芳蕤心中更是忐忑。
当年元芳蕤逼婚,玉逊无奈娶了她,心中自是不喜的。可碍于侯府权势,他不得不顺从。虽说荣国侯府接连两位侯爷去世后,再加上内部争斗严重,元气大伤。但无论怎么样,也比寒门玉家强很多。玉逊便是对元芳蕤再不满,也只能忍耐。元芳蕤爱慕他,在他面前也收敛了几分性子。尽管两人有摩擦争执,玉逊实在气不过便自己去睡书房,总不会真和她断绝夫妻情分。
况且结缡十年,要说感情也不是全然没有,至少两人还有一儿一女。
元芳蕤善妒,杜绝一切试图接近自己丈夫的女人,便是伺候更衣的丫鬟,也都被她驱离。哪怕是因为元家内部争斗,影响了他的前途,他再愤然不快,也能忍。毕竟有一个长公主在,皇权巍巍如山,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可就在他好不容易能入京述职,却因为元芳蕤的愚蠢,而让他几乎不能在京中立足,他便再不能忍。
“我还以为,你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便不舍得回来了。”
玉逊语气清凉,听不出喜怒。
他惯来如此,鲜少会对元芳蕤露出几分柔情,除非是在孩子面前。
‘娘家’两个字刺激了元芳蕤,她猛然想起今日在侯府,自己被宗亲长辈们从族谱除名的事儿,又悲又恨又慌。她动了动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求丈夫帮她?还是哭诉委屈?
没用的。
当年她执意下嫁,宗亲们对她的‘自甘堕落’便很是不满。再加上这许多年未回京,又无荣国侯老夫人在上头压着,他们更是对她这个‘离经叛道,辱没门风’的七姑娘再无丝毫亲情。对玉逊,也没什么好感。此时此刻,玉逊怕是连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更莫说为她说情了。
至于委屈…他是从来都不会听的。或者说,在他眼里,自己的妻子从来没有委屈,从来只有她给别人委屈受。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元芳蕤性格霸道,再加上她出身尊贵,玉家没人敢惹她。若说下嫁生活比不上侯府富裕,可她自己的嫁妆丰厚,照样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唯一谈得上委屈的,便是丈夫对她的冷淡。可当初这门婚事,是她自己强求来的。便是委屈,也该自己受着。
元芳蕤忽然开始颤抖起来。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永远都别回来?”她咬着牙,“你是不是,多看我一眼都觉得厌烦?是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这么想的。”
玉逊沉默下去,眼神有些微的复杂。
他是不喜欢元芳蕤,是对这个女人有诸多不满,原本就是打算将就这么过下去。他已不再年少,那些情情爱爱的,不过也就是水中花镜中月,并不会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今天侯府的事儿一出,他便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见元芳蕤这般从撕心裂肺到麻木自嘲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
纵然出身尊贵,飞扬跋扈,予取予求,看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终究是虚无的。
哪怕是婚姻,也不过是人前笑靥,背后落寞。
到得如今,不容于亲族,回到家里,也得不到丝毫温情。
诚然,可以说她自作自受。可落得如此地步,又焉能说不可怜?
他渐渐收敛了神色。
元芳蕤许久不见他说话,心中又恨又怒又悲又苦,恨声道:“怎么不说话?到了现在,我落得这般地步,已对你再构不成任何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说啊,把你这么多年来的愤怒,不甘,怨恨,全都说出来。何苦再道貌岸然,虚与委蛇?”
夫妻十年,元芳蕤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再是自视甚高,在这个男人面前,却也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她所谓的出身容貌,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她所有的自尊和自信,都被这个男人的漠然和无视,打击得半分不剩。
从前他不说,她也就当不知道。可事到如今,还有何惧?
玉逊抬头看她,“你希望我说什么?或者说你愿意听什么?听我说,没错,我不甘,我厌烦,我憎恶。还是我该否认,说一切你喜欢听的奉承之言?”
元芳蕤死死的盯着他,蠕动着唇瓣,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夫妻俩对峙,下人不敢插嘴。玉逊也给元芳蕤脸面,将他们纷纷遣了出去。
“既然你早已心知肚明,我承认与否认,有有何区别?”
玉逊没了最初的愤怒,语气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而正是这份平静,再次刺激了元芳蕤。她大步上前,来到玉逊跟前,“有何区别?你告诉我有何区别?玉逊,你…”她盯着他,面前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他眼瞳中的自己,耳鬓散乱,脸颊红肿,如斯的丑陋不堪,面目可憎。
她怔怔的看着,忽然往后退,脚下一个不稳,跌落在地。随即她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她没在玉逊,没在玉家任何人面前这么哭过。哪怕是夫妻争吵,她偶尔委屈会落泪,却也依旧高傲的仰着头不肯认输。每次都是玉逊服软。她也知道,玉逊没将她放在眼里,所以桀骜或则卑微,都不重要。从他被逼无奈娶她开始,他所有的自尊就已她踩到了尘埃。比起这个,其他任何事都微不足道。
此刻,元芳蕤的哭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撕心裂肺。玉逊却没打算再低声道歉,或者安慰哄劝。
他就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元芳蕤哭。等她好容易缓过来的嗓子,再次哭得沙哑,哭着骂他,“玉逊,你狼心狗肺,你对不起我。”
“十年,我对你一心一意,你却连虚情假意都吝啬给我分毫。”
“我堂堂侯府贵女,却因一个寒门女子,遭你冷落践踏。”
“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我为什么要和季菀过不去?你想过没有?就是因为你看不起我,在你眼里世上任何女人都比我强。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不会有男人喜欢我。你如此,当初的陆家三郎亦如此。你们如此作践我…”
“你以为,我一直是这般模样么?我元家侯爵高门,所出子息岂会不知礼义廉耻?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因为你的漠视,才让我变成今天这样。”
“你为了一个寒门小户的女人,恨我、远我、厌我。当初安国公夫人来侯府,相中我,但他的儿子对我不屑一顾,转头却娶了个乡野女子为妻。”
“那个女人是你心头宝,我纵然恨不能食其肉,剥其皮,抽其骨,喝其血,却也不敢动她分毫。这么多年,你自知自己委屈无奈,可知我多恨?季菀,她连寒门都不如,不过一个乡野农户,凭什么凌驾在我之上,我为什么不可以羞辱她?你告诉我,为什么?”
玉逊有些意外。
当初元芳蕤棒打鸳鸯,拆散了他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夫妻十年里,两人即便是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元芳蕤也未曾再拿那女子要挟过他。
从前玉逊以为,元芳蕤大底觉得自己一生都无法与她相抗,所以不屑于再使其他手段。原来,是因为在意。这份在意,直接迁怒到了无辜的季菀。
这的确符合她的性格。
但当初不是他求着娶她,是她硬逼着自己娶的。到现在,她有什么资格喊冤?有什么资格理所当然的迁怒他人?
玉逊不像跟她争吵,吵也没用。
元芳蕤还在大喊,“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夫妻十年,我为你生儿育女,你却还在对她念念不忘,凭什么?你如此作践我,不过就是…”她声音忽然低下来,不知道是没力气吼了,还是嗓子已经沙哑,带着苍凉和苦涩,道:“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玉逊一怔。
他知道元芳蕤对他的情谊。堂堂一个侯门贵女,若非因为爱慕他,何须委屈下嫁?但元芳蕤性子高傲,纵然再是对他情深义重,却也从未说过一字半句。
他垂下眼睫,看向瘫在地上,满身狼狈哭泣不止的元芳蕤。想,她平日里无论何时都是雍容华贵,艳丽逼人的。似乎要从旁人的艳羡和嫉妒中,得到自信心和虚荣心。当然,她也适合那样的装扮。她本就生得美艳,若是穿得简单朴素了,才与她那张脸不相配。
这般落魄的模样,怕是让她自己都无法忍受。但她现在却还在不停的为这份落魄雪上加霜。
元芳蕤哭够了,她慢慢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满脸泪痕,目光却是麻木的。
“玉逊,你一直在期待今天吧?期待着看我从云端跌落尘埃,然后你就可以无所顾忌了,对不对?”
其实从她嫁给他那一天开始,便已从云端跌入尘埃。
玉逊没说话。年少的时候埋怨过命运不公,也的确是满腔怨恨。但路都是往前走的,既没有另一条路,便只能含着血泪接受。既然接受了,就要一条路走到底。
可是现在说这些话,元芳蕤也只会以为他如从前那般搪塞她罢了。即便她信了,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总归她要的,他始终给不了他。
便让她就此认清现实的残酷和无情吧。
人都是要成长的,不可能永远躲在别人的羽翼下自由飞翔,却不见山岚壮阔。
元芳蕤自嘲一声,眼中那微弱的期待,也尽数消散。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要给我下最后的审判么?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还在等什么?”
玉逊沉默半晌,道:“明日我将你送回凤阳老家,你便在那里暗度晚年吧。”
元芳蕤微怔,慢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或者说,不相信他居然会对自己这么‘仁慈’。她以为,自己失了家族倚仗,再无靠山,这个本就对自己厌恶隐忍多年的男人,会毫不犹豫的休了她,将她扫地出门。
玉逊神色淡漠,并未解释。
不是仁慈,也不是同情,更不是多少感念十年夫妻情分。他选择对元芳蕤手下留情的理由,也很现实。第一,为了两个孩子。第二,在元芳蕤刚被逐出家门他就休妻,虽是大义凛然却也显得无情无义。本就因元芳蕤得罪的那些权贵,会更加对他不耻。
说他虚伪也好,心机重也罢,都不重要了。
无论有没有休书,他和元芳蕤的夫妻之情,也就此走到了尽头。
季菀是在第二天知道元芳蕤被遣送回乡的事,她有些诧异,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很快,便将这事儿抛诸脑后。因为没过多久,她便又怀孕了。